如果出现在这片拆迁工地上人,是一个男性,我还会出手吗?
不。我不能回答。
2017 年 6 月 5 日。农历五月十一。云城,阵雨。城市路面积水预警。
“你们班那个女的,就是长得挺好看,个子不高,老师特别喜欢的那个。”
一个男人的声音。
雨已经小了,但还在下着。
云城的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哪怕是夏天,只要下了雨,就是一种阴冷的天气。特别是晚上,特别是这种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的绵绵细雨。
据说这种天气容易让人体内的湿气加重。
因为天冷,毛孔闭塞。不出汗,体内的湿气就都憋在里面了。中医说,要注意保暖,不要吹风,淋雨。否则容易犯恶寒之症。
还容易发痧。
“谁啊?你这说得没头没脑的。”
我知道他说的是谁,但我不能说。他们只要提到老师特别喜欢的女生,我总是要想到你。
我希望自己想的是错的。他说的不是你。我有预感,他突然跟我提起的这个人,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那种事情,不希望出现在你的身上。
我必须装作没有想起来。必须装作,什么也不记得。我装得很像,很好。已经十几年了,都没有人发现。
“不记得了?就是那 个主持元旦晚会,升旗仪式经常去讲话,高三毕业成人礼和毕业典礼上,还代表学生讲话,英语很好,人也很漂亮,老师都喜欢她的那个人嘛。念高中时候就是红人的。”
“你都不记得,我怎么会记得?”
“那是你的高中同学,又不是我的。”
嗤笑声。还有喝酒的声音。
“我的高中生活,除了踢足球,就是念书。我认识的都是男的,像你这样的。不像你,还能记得女的。”
“扯你的乌龟王八蛋吧!”
又是嗤笑声,只是笑的声音更大了。我也笑了。
酒杯碰撞后喝酒的声音,然后是酒杯重新倒满的声音。
“我记得他好像是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呢!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嘛,就是了,中青政,好大学。”
他继续说,完全不管我岔开话题的打算。
看来他是要把话说完,说下去了。
“能有多好?”
我假装的,不屑于顾的语气。
“比你我都好吧!”
“也就那样了。”
也就那样。还是伪装的声音。还是我的。
“你说得也对,不管念的是什么大学,以后都是要出来闯社会的。那些在北京念大学的人,现在未必就比你我混得更好。是吧。”
他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是在搪塞,他在说现实。
“我告诉你,她在云城。不在北京。”
他又说话了,说话的内容越来越接近我最担心的那个事实。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她在云城,不在北京。在云城一家大公司,跑业务。她在高中同学微信群里说起过。
“怎么了?谁说的北京的大学毕业,就必须留在北京?还是你看不起我们云城?”
我要继续表现得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对他要说的这个人,也不感兴趣。
“我才不管那些呢!我告诉你,我把她给上了。”
他在说什么?
就算已经预感到了他要说的,但这句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还是能感到自己的心脏被利刃割开时的那种疼痛。
“陈煜彬,还记得吗?”
“记得。18 班的,不是我们班的。”
话题从一个人,转到了另一个人,说明这个陈煜彬,本身就是这个话题的另一个组成部分。
那把锋利的刀,在我的心脏上,又划了一刀。
“对对,就是那个家伙,篮球打得好,身手敏捷。当时让他进校队做替补守门员,不乐意,说自己只做主力的那小子。考上上海财经,现在云城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已经是大佬级别的人物了。炙手可热。你小子还真是只记得男的,不记得女的呀!”
是,炙手可热。我都还和他联系过,像两个男人一样联系过。
“那小子先把她上了,还是那女的主动的。说是找到陈煜彬,想利用他的关系,帮忙介绍几个大企业,联系一下业务。陈煜彬那小子,看着牛哄哄的,还是讲义气的,还真帮了忙。那女的,也就用自己回报陈煜彬的义气了。”
轻描淡写。没有刻意渲染,没有眉飞色舞,不是洋洋得意,更不是卖弄炫耀。
“陈煜彬那小子说的,他把我也介绍给了对方,说我手上也有一些企业的资源。我可不是为了这个目的的啊。要找女人,途径多得是,我可不想因为这个事情,让别人说我是什么什么人,连同学都不放过。那我以后还怎么混。”
说话的重点转变了,变成了强调自己没有以此要挟别人,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表明自己即便不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也绝不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的小人。
仿佛这成为了整个事件的重点,核心。
至于他是不是和那个他已经忘记了名字,却一直藏在我心里最深处,那个时隔多年后依然能够凭借一个名字,就让我心旌荡漾,几乎难以自持,已经渗透到我骨髓和灵魂里的女人,发生了关系,就根本不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其实也就那样,太瘦了,手感不好,咯人。我还是喜欢丰满,有肉的。这人也没什么技巧,哪方面都是干巴巴的,连图个新鲜都算不上。”
是的,她一直就都是瘦的。个子不高,人,就算不能说是干瘪,也绝对不能说是圆润的。一直,都像是个学生。
“这种事情,这种人,一次就够了。我可不想再有第二回 了。”
不像再有第二回 ,是,一次就可以了。就可以了解掉全部。
“你真不记得那个人了?”
“你这话说得,我干嘛非要记得她呀?难不成你以为我也要去试一回啊!”
试一回?这三个字,竟然是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的。
那柄刀,是我自己在自己的心脏上划的。
“你都说了,太瘦,没手感。我也不喜欢啊!”
我继续说,调侃戏谑的味道愈发重了,更加的满不在乎。但我的心里,是另一个自己。
不,也许说话的人,才是另一个我自己。
“也是,你小子这大体格,恐怕也不喜欢小身板。那人叫什么来着,我就只记得是三个的名字了。还挺好听的。”
是的,三个字。很好听。是个好名字。
第三十四章 机缘
2018 年 7 月 5 日,星期四。农历五月二十二。晴。高温。
那个黑暗和光明并存的弧形隧道,又在刘余川的梦境里出现。弯曲的,像不标准的字母 C。还有不知去向的铁轨,比铁轨高出一大截的站台。
只有黑暗,没有潮湿和阴寒。就只是黑暗,和黑暗外面的光明。
刘余川还是站在弯道弧形的最顶点,整条隧道最黑暗的部分。他的左边,和他的右边,都是一片耀眼的光亮。从他站的位置看出去,都是亮的,从外面看进来,却都是一片黑暗。
但是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这一次,刘余川耳边不再有火车的轰鸣声,也不用再在心里琢磨是高铁,还是老式绿皮火车。
在隧道的出口,那个身影又出现在亮光里。在刘余川的位置,还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亮光里的一个黑乎乎的,一动不动的身影。从那个身影的位置,看向刘余川,应该也是一样。
不,应该是连黑乎乎都看不出来。
“你是谁?”
说话的不是刘余川,而是亮光里的那个身影。这一次,刘余川能听得出来,那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年轻女性的声音。
“我是刘余川。”
在梦里的刘余川也不禁一阵诧异,他只是说我是谁,却并没有问对方是谁。似乎他已经知道了那是谁。
没有回答。在光明和黑暗里,是一片沉静的寂寞。
“我知道你是谁。”
刘余川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梦里的自己真说出了这句话,还是像往常一样,像他习惯的一样,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是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你说的另一头大象,是什么意思?”
不用回答了。他知道那就是许畅。这是刘余川自己的梦境,刘余川可以自己决定那是谁,不是谁。
他决定了,那个黑影,那个第一次被确定身份的黑影,是许畅。
“不是一头大象。我的意思是说,我找到另一头在成长期,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失去规范,让它误入歧途的大象。就像田文明一样。一个被受母亲影响,远远超过父亲的男人。这样的大象,在成年后,才会成为秩序的破坏者。一个平时沉默的破坏者。”
“那是谁?”
“不知道。”
“不,你一定知道的。你已经有了自己怀疑的对象。”
“不知道,因为那不是谁。是我的直觉。”
“冯兰仙和宋建军的家,在 10 幢 1 单元,302。田文明的房子在 1 幢 2 单元,401。”
说话的是荆华实业股份有限责任公司的管片民警肖波,他的语速有些快,但表情却在努力保持镇静。
社区管片民警,在整个昆州市的警察系统里,是最基层的警察。以他的身份,能给市局刑侦支队的大队长和分局局长做引导,是难得的机会。
说话的语气里,听得出他的忐忑和兴奋。
“昆州水泥厂的职工住宿楼,一共有 12 幢,每幢 3 个单元,都是 6 层。12 幢楼,是分 3 次建设完成的。每期 4 幢楼。田文明住的是第一期,冯兰仙和宋建军住的是第三期。”
这些信息,是之前冯兰仙说过的。刘余川和同行的聂云斌都没有打断他,让他继续说。
一行人的到昆州水泥厂小区的目的,还是说来调查田文明儿媳妇被杀一案。考虑影响,除了这个片区民警之外,一行人都是穿着便装。许畅则是穿着一身的黑色套装,她说她现在是荆山社区的工作人员。
老昆州水泥厂小区,现在叫荆华小区,是一个老旧小区,但是管理严格。门口的值班人员都是厂里的职工,进出执行严格的登记制度。
车辆一律不得入内,快递和外卖也不例外。
进了小区大门,走过一条不到 20 米长的水泥马路后,就是一个 200 米 左右的长坡。坡顶是一幢 6 层楼的办公大楼。长坡的两侧,是两个很大的花园。
左侧的花园后面,就是错落有致排列着的 12 幢住宿楼。
“花园。”
是,花园。许畅看到了,刘余川也看到了。
厂区搬迁,原来的昆州水泥厂变化很大,很多建筑已经拆除。花园里的那些梨树,也早已经砍掉了。花园四周的那些柏树还在,应该长得更高了。
地上还有绿草。
目测,从花园到那 12 幢住宅楼的直线距离,也就是 5、600 米。只是花园四周的柏树高大,笔直,挡住了视线。1998 年,田文明就是在距离自己的“老宅”不到 600 米的地方杀人的。
这是不是大大刺激了他杀人的欲望。就好像许畅讲的那个故事里,在自己的领地里,不断挑衅河马,鳄鱼的那几头“成年大象”。
它们的心里,充满了成年后,不受约束地炫耀自己“武力”那种肆意妄为的快感。
“我接手这个片区的时间还不长,详细的情况也是我的前任告诉我的。在这个厂里,冯兰仙的口碑是很好的。而且是被人尊敬的那种好。尤其是老一辈的职工,都说她当年当副厂长的时候,为厂里的职工做了很多好事,实事。职工增加了收入,改善了住房条件,等等。也愿意帮助别人,没有官架子。”
“刚才进门的时候,你们都看到了,这个小区虽然老旧,但是管理很到位。门卫虽然不是正经的保安公司人员,都是厂里的职工。但是各项制度很健全,落实也很到位。这个小区,可是整个昆州市唯一一个真正做到车辆和快递,外卖不得入内的小区。多少年了,就一直没有发生过偷盗,赌博,等治安事件。偶有邻里矛盾,也都自己解决了。是全市的文明示范小区。”
“这些,可都是冯兰仙在任的时候,打下的基础。后来的管理者,只是根据时代变化,增加一些内容。”
肖波几乎是滔滔不绝地说着。刘余川心里那头“大象”的形象,似乎越来越丰满了。
他也越来越明白许畅所要表达的意思。
在田文明的冗长回忆里,从没提过他的母亲,只是在反复强调他的父亲。可他的父亲,却是一个和他聚少离多,而且只是和他相处了 14 年的人。
是一个精神的父亲。
“宋建军,也不能说好和不好,这个人不太说话,也不参加职工的娱乐活动,就喜欢在家里做木工,车工什么的。尤其是意外事故受伤了以后,就更是了。但是这个宋建军,电工,木工什么的都熟,还有证,有谁家跳闸了,灯坏了,或者什么需要维修的,找到他,也愿意帮忙。但就是不说话,给人感觉有点闷,还有点凶。”
不说话。刘余川细细咂摸着这三个字,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田文明也是“不说话”的。不对别人说自己心里的话。
一行人一边走,一边说。刘余川一直不搭话,猛一回头,看到的却是许畅专注聆听的表情。
到冯兰仙家里来,是刘余川的主意。非要跟着来,还要把自己“伪装成”社区干部,却是许畅自己的主意。
她一定是有什么秘密,没有告诉刘余川。这个秘密,刘余川已经隐隐猜到了,只是还没有得到确定。
“田文明一家在昆州水泥厂住的时间不长,而且是出去,又搬回来的。厂里的人对他,没有什么太多的评价,只是说田文明的老婆浦梅,时不时喜欢炫耀一下自己的资产,不过也不算过分。”
“田文明呢,厂里人都说他有点酸,喜欢端个架子,也不是领导架子,他在厂里的时候也不是什么领导。就是那种知识分子的架子。喜欢讨论时事,谈论国家方针,说说工厂发展方向什么的。住在厂里的工人,基本都是老工人,后来到厂里的大学生,很少有住在厂里的。这些老工人文化普遍不高,只关心柴米油盐什么的,都不喜欢听他说这些。时间长了,他也就不说了。”
炫耀得不算过分,那是因为大家都有钱了,可炫耀的空间少了。而且,田文明不愿意配合他了。
至于知识分子的身份和架子,那是田文明最后的一点尊严了。
虚妄的尊严。
“冯兰仙和宋建军的儿子宋允铭,是昆州听湖绿色农业发展集团企业管理部部长,可是昆州水泥厂的名人呢。”
“名人!”
肖波显然没有意识到人群中许畅的那一声“惊呼”,更不会直达刘余川波动的心绪。他继续说着自己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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