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说,反常的行为,和平时不一样的行为。突然有人关心一些平时不关心的事情,或者突然出现的某个人。”
“我老婆是怎么死的?”
这一句提问,让负责询问的警察一时怔住,再看向田道巍,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丝充血后的血丝。这个时候,他终于还是显露出一个凶杀案遇害者家属该有的样子。
“报警的那个阮警官问过一次了,知道的我都说了,看见的也都说了,千万别让我再回到那个巷子里去了。”
山鑫肥胖的身子颤抖着,说话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这是无法掩饰,也无法克制的恐惧带来的后果。
“山老板,先不要慌,定定神。”
“我不是慌,是控制不住。你看,连点烟都点不着了。我的狗,从我的手里跑出去,我赶到的时候,狗在伸舌头舔那个死人的耳朵,还有脸。我还过去看了一眼。我他妈,我能不哆嗦吗?我能不害怕吗?”
山鑫都快要哭出来了。打火机在手里,无论如何就是打不着。一支打火机伸到山鑫的面前,打燃。是荆山分局副局长孙斌,山鑫赶紧拿起卷烟凑过去,点燃。
深吸一口,半支烟没了。
“今天的邪门事情,就是从烟上开始的。那小子肯定有问题。他走了,我的狗才开始叫的。狗肯定是闻到味道了,狗鼻子就是比人的管用。”
稍稍稳定下来的山鑫,说了一个让孙彬很感兴趣的话题。
“你说的是谁?”
“一个戴口罩,戴帽子的男人。”
“详细说。”
“我的这块地是托了关系临时用的,没有手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家就开工建设了。不确定的事情,不能投大笔钱在上面。所以,除了停车洗车,别的什么我也不干。除了卖烟。”
打开话头,山鑫显露出自己“老江湖”的套路来,没有之前的那种慌乱。一支烟已经吸完,在过滤嘴的海绵头部分熄灭了。孙斌的下一只烟已经递到山鑫嘴边。
“就是这个,云烟,印象。”
云烟,印象。孙斌一顿,手上的烟卷也停了。他递过去的,的确是一支云烟印象。
“我没有烟草专卖许可证,不能卖烟。所以只卖‘红云’一种烟。跟我卖烟的人都是熟人,都是在我场子上停过车的人。停完车没烟了,跟我买一盒,顺道说几句话。也不怕别人查,人来我就说是自己抽的。”
“今天晚上来了一个人,开口就跟我说要云烟印象。这肯定不是我的熟客。这个人,我之前肯定是从来没见过。”
第九章 现场(下 )
“肯定没见过吗?”
“肯定,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识人记人的本事,是天生的。过目不忘。我见过的人,一定记得住。而且这个人,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为什么?”
“这人戴着个帽子,有帽檐那种。帽檐压得很低,眼睛也遮住了一大半,还带着个蓝色的口罩。整个脸,只能看到眼睛的一部分。这都还算了,他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故意压低的,不是真嗓。说话的时候还不停假装咳嗽。”
“假装咳嗽?”
“就是干咳,不是感冒,嗓子发痒,疼的那种咳嗽,就是为了咳嗽而咳嗽的。这一听就能听出来。我说的可是真话,当时还有一个人在场的,叫曹文广,也是昆州一中一个学生的家长。你们可以去问他。”
“这个戴帽子的人后来去哪了?”
“不知道,我以为是烟草专卖局的,就跟他说我不卖烟。刚好我搁在沙发上的手机响,等接完电话扭头,他人就不在了。来的时候悄悄摸摸的,走的时候也是悄悄摸摸的。跟着没过多一会,我的狗就开始叫。”
“你接过电话,通话记录还在吗?”
“在,你看,时间是 20:41。”
“你跟出来看到过这个人的去向吗?”
“没有,我听到狗叫声出来,那人就看不到了。我那个场子是敞开的,也没有围墙,拦拦车还行,人是拦不住的。这个人一定可疑,戴着口罩,帽子,遮着脸。这个天气都还穿着长袖,黑色的长袖。还有,他走了以后,狗才叫的。”
“还有别的可疑的吗?”
“还有,因为狗叫,我拉着狗出来,在门口,有一个家长的车被人用刀捅了后轮,车胎瘪了。是右后轮,靠近我的洗车场这个方向的。”
扎破的车胎!
尸体脸朝下扑倒在地面上。上身穿着蓝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黑色直筒长裤,黑色半高跟皮鞋。
这身装扮,应该是某个单位的制服。在后背两侧肩胛骨的位置,有两块灰白色的印记。裤子的臀部位置也有。像是依靠在什么墙壁上沾上去的。
照相机的闪光灯在小巷子里不断闪着,技侦的人在小心地选择着角度和位置拍照取证。法医黄一平和他的助手在准备翻动尸体。
在尸体的一侧,一个戴着手套的女警站直身子,正在把一支手机用证物袋装起来,应该是死者的。另一侧,一个蹲着的女警在整理这一个棕色的女士挎包里的物件。钱包,钥匙,纸巾,唇膏。还有两个淡绿色的大瓶子,可能是化妆品。
东西都在,凶手杀完人就走了,没有拿取任何物品。
“又是背后下手。又是割喉吗?”
那个习惯性的动作,又在刘余川脸上出现了。眼睛眯起,牙齿咬紧。因为牙齿咬得够紧,咀嚼肌凸起。
6.8 命案还没有了,又来一起吗?
听到有人进来黄一平抬头看了一眼,见到聂云斌略一点头,表示打招呼,聂云斌也点头。两人有过一些合作,算是相熟。
对刘余川,黄一平却是没什么表示。
“衣物完整,没有搏斗痕迹,没有撕扯。钱物也都在。”
聂云斌说道。
从进到巷子里,刘余川就没说过话,也不知道这个市局刑侦支队主要负责凶案侦破的一大队大队长,是什么想法。
聂云斌眼前的这个 30 刚出头年轻人,在昆州警察界,口碑是绝对的两极化。
好,是说刘余川办案能力强,工作绝对负责,业务过硬。作风朴实,不喝酒,不抽烟,不 打麻将,连茶都不喝。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
不好,是说刘余川不擅与人交往,甚至是不愿意和人交往,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和他人说话,从不考虑方式,对象,场合,想什么就说什么。实在容易得罪人。
在整个市局,除了他的师父黄抑外,刘余川几乎没有什么工作之外的朋友。他和黄遥也不是朋友,是师徒。
做出这些评价的,不是一个两个,是几乎整个昆州警察界和刘余川有过接触的人。只是这种评价,更像是客观的描述一个人的性格,褒贬、臧否的感情色彩并不浓重。
毕竟刘余川的业务能力,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他的性格虽然不易亲近,却也并没有刻意伤害,或者挑衅他人。更没有炫耀自己,妄自尊大。
这个评价的最大价值就是告诉昆州的警察们:刘余川眼里,工作是第一位的。个人感情,可有可无。
“报案人发现尸体后,跑到外面大喊大叫,引来了很多围观的群众,来的人多,现场破坏比较严重。”
刘余川还是没有搭话,也没有去看尸体,向里,走向围墙。还伸手摸过去。
“围墙后面是施工工地,是个在建的小区。”
“死者在墙上靠过。”
在刘余川摊开的右手手指上,聂云斌看到了一层灰白色的灰尘,是那种劣质的墙体粉刷品干燥脱落后形成的。这颜色,和死者后背上的颜色很相近。
“嗯?”
这不是什么不易发现的线索,聂云斌自己也发现了。刘余川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凶手是从那边出来的,不是尾随死者一路跟来。”
刘余川的手指指向巷子口的方向,警灯闪烁的光芒,在被建筑物遮挡后,还是有一部分投射到他和聂云斌的脸上。
聂云斌心里一悸,这刘余川果然是个刑侦好手。
如果凶手是一路尾随,那死者发现后的本能反应,就应该是照着光亮的方向快速奔跑,而不是靠墙等待。如果是快速奔跑想甩脱尾随者,死亡方式就应该是后背中刀,而不是咽喉。
能够完成割喉,死者不可能走得太快。
如果是尾随,凶手大可以不用选择这个位置动手。这里距离外面的大路近,暴露的风险太大。
“凶手和死者不认识。”
这下聂云斌算是真实地体会到“传说”中那个“不近人情”的刘余川了。明明身边就站着一个人,还是辖区分局的负责人,可这位刘队长,招呼不打,不接话茬,说话都像是自言自语。
但他说的都是关键点。
凶手和死者面对面相向而行,不是尾随。这就是说凶手是从巷子外进入的。
那就有可能在外面留下更多的线索,包括可能的影像资料。
“拆迁工地。”
刘余川的眼睛看向了小巷的另一侧,那是无尽的黑暗。没有建筑物,没有灯光。
聂云斌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和刘余川继续交谈下去。他的思路跟不上刘余川。而刘余川也没有和他对话的打算。
“聂局长,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聂云斌一愣怔。却是刘余川自己主动打破这种尴尬。
“今天?世界杯比赛日!”
聂云斌显然不知道刘余川表达的意思。
“俄罗斯世界杯,今天凌晨德国 2:1 赢了瑞典,积 3 分,小组出线还有希望。”
聂云斌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莫非刘余川的意思是说凶手是个球迷,因为自己喜欢的球队输球,才杀人泄愤?
这可太扯了。
“为什么要选择在今天杀人?”
“啊!”
“又是什么人,会选择在这个地方杀人?”
巷子口的对面路边,停着另一辆依维柯客车改装的警车。只是没有开车顶的警灯。
双向 4 车道的马路,因为停了这辆车,变得有些拥挤。
在这辆改装的警车上,透过打开的车门,看着对面路边另一辆依维柯警车上闪烁的警灯,还有围观的人群,田文明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灵魂出窍――就好像是在自己的身体之外,有另外一个自己,一个精神的自己。
这个精神的自己,在身体之外凝视,不,应该是在俯瞰着自己的身体。一时间分不清楚是坐在椅子上的那个,还是离开身体的那个,更接近真实的自己。
这像是一个哲学主题了,讨论的都是辩证法这样的深刻主题。
依维柯客车最后排的座位上,浦梅和孙女田璞蕊都睡着了。奶奶靠在椅背上,张着嘴。鼻息沉重,说明她已经睡熟了。这是她多年来的睡觉习惯。
孙女田璞蕊抱在她的怀里,因为热,孩子的脸是偏向外面的,没有贴着奶奶的身体。头发垂下去。睡着了,奶奶浦梅的手都还是抱得很牢靠,没有一点松手的迹象。
两个人都已经睡熟。睡着了,就什么都忘记了吧。
孩子 20 来分钟以前,还是又哭又闹的,吵着要见妈妈。现在就睡着了。再醒过来呢?还会又哭又闹吗?
她是可以再醒过来,她母亲却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她会知道的,知道自己的母亲死了。这是瞒不了的。但是对于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她知道死是什么吗?
她不会知道的。
还有浦梅,这个没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天生就不害怕任何事情。就没有什么能难住她,能打倒她的。这几十年都是如此。愈挫愈勇,从不服输。所以也从来没有真正地输过。
这次,还会是吗?
10 来分钟前,田文明自己,和老伴浦梅分别接受了警察的问话,他已经从警察的嘴里知道,自己的儿媳妇齐慧欣,死在对面的巷子里。
对面那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是警察正在办案,取证,搬运尸体。
田文明的这辆车上,也有两个警察。一个倚在门边,另一个站在门外。两个警察的脸上也都有对面车灯闪烁的灯光。
倚在门边的警察眼睛一直在看向对面的巷子里,只是不时地看看田文明。这是个年轻的警察,也就是 20 出头的样子,还是个孩子。稚气未脱的孩子。
一个独行的女性,一条黑黑的巷子。田文明感到自己有一种被手捏住了心脏,被人出手点中死穴的感觉。是窒息感,是被点了死穴后的濒死感。
死不可怕,死了就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死的过程很可怕,旁观死亡,而束手无策,是身心的双重煎熬。
“警察同志。”
“呃!怎么了?老人家。”
田文明终于还是忍不住。他是倚在门边的那个警察,另一个警察一直在车子外面,一边阻止有可能的群众围观,一边在疏通车辆。
“你贵姓?”
“我姓阮,我叫阮益达。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我儿媳妇是怎么死的?”
这是一个让警察为难的问题。
虽然是受害者的家属,但警察也不能随意透露案件信息。田文明知道这些,当年他也和警察打过很多交道。
他就是忍不住。
“老人家,你耐心等等,那边估计很快就问完了。问完就送你们回家。”
果然,警察回避了这个问题。
“是被刀捅死的吗?”
这句话从田文明的嘴巴里说出来,倒像是自言自语。
“老人家,你别难过。”
这警官左右看了看,像是在警觉地寻找可能隐藏着的人,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不是被人捅死的,是被割喉。我就是接警后第一个赶到现场,接触到尸体的警察。”
割喉。
那只捏住田文明心脏,点了田文明死穴的手,猛地放开,又很快收回,重来了一回。
“老人家,凶手只是杀了人,没有别的犯罪行为。”
最后这些话,田文明已经听不清楚。
第十章 意外
2018 年 6 月 25 日,星期一。农历五月十二。晴。
那个梦境又出现在梦里。
一段弯曲的火车隧道,像个不标准的字母 C。隧道里没有灯光,也没有火车。只有不知去向的铁轨,比铁轨高出一大截的站台。
隧道的左边,是一个出口,右边,是另一个出口。也可能左边也是入口,右边也是入口。火车可以进来,也可以出去。在两个既是出口,也是入口的地方,是和黑暗完全不同的亮光。
隧道靠近不管是出口还是入口的部分,和外面没什么差别。越往里走,亮光已经延伸不到,变得越黑。
刘余川站在弯道弧形的最顶点,是整条隧道最黑暗的部分。
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到两边的光亮,能借着光亮看到外面的世界。自己却在黑暗里,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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