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起初他们一个个见了七宝,都看傻了,谁知道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穿起罗裙来,就跟升了仙女似的!谢春熙还把自己压箱奁的配饰,什么金的、银的、玉的、琥珀的、琉璃的、珍珠的、珊瑚的,都给她挑了去,七宝连连摆手,小姐敢送,她哪敢收呢,还是周允帮着拦住了,他笑得腹痛:“谢春熙,你还真拿她当七宝啊?你看她现在走起路来都不利索了,再戴上这些,不得晃进湖里去?”
阿香盯着那耳坠子,要是红豆还好,还可以作乡野情趣,可这是――
“蚕豆?”七宝问。
“你眼瞎么?这是相思豆!”周允气得大叫。
阿香憋着笑问:“怎么是扁的?”
“你懂什么,岭南特产的!”他此番下岭南,是去跑私盐,天高皇帝远,风满楼的手伸得愈发谨慎,不过倒也便宜了他,见识了一番南国风情,还捎回来不少新鲜东西。
“你知道这东西花了我多少银子?”
阿香努努嘴,还花了银子?花一个铜板她都觉得亏了!却也不敢把心里咕哝的道出来。
七宝将坠子连同那破了的大红锦囊放回他手里,道:“我是那没眼力见的么,小姐喜欢这些东西,允爷定是给她买的。”其实只要是他送的,就是不要钱的,谢春熙都当宝贝。
“罢!送个东西,你也扭扭捏捏的。”
七宝不再理他,眉头紧锁,心事深重的。
“怎么?就这么不高兴?”
七宝剜他一眼,沉声道:“楼主,只怕是不太好。”
“这么严重?”周允终于正色,“老爷子也真是闲的,才刚出来,不好生歇着,快马加鞭给谁送命去啊?他宝贝女儿要吃什么,差这么一时半会儿吗?”
“小姐说允爷回来了也会给她买。”
周允哑然,又诧异道:“我闲得慌?做什么才打南回来又要跑去北?”
七宝不语。
周允讪讪:“好好好,即便我买了,她这会儿还能吃得下吗?”
七宝还是不语。
周允只好去扯些别的:“那马车查过了?没问题?”
七宝点点头。方世知还让人将那畜牲剖得干干净净的,可没查出来药,没查出来病,就连蹄子底下一颗细钉子也没有。
“听说老金也没了?”
“嗯。”
周允将眉一挑,若有所思道:“这两年,风满楼的账目上,他是做了些手脚......不过,背后真正跟织造署通气的,也未必是他,你家小姐也太恣意妄为了。”
七宝敛了眼皮道:“是我。”
阿香突然倒吸了 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忙低了头。
“人是我杀的。”七宝只道阿香紧张她,给了个眼神叫她不必担心,又继续对周允说:“你也知道,我的手没轻重的。”
她终于不唤他爷了,周允笑了笑,也就不去戳破个中原委。不过以前他们一起练的时候,论起来,她是比他要狠,跟一头山野里的兽似的,他有时心都咚咚地怕上几分。
周允又想起什么,捏起那两颗豆子去威胁阿香:“当真那么丑吗?”
阿香只是笑,不说话。
七宝皱眉:“你别吓她。”
周允突然掀起帘子,朝后头的另一辆马车喊:“瘦子!胖子!给我互相掌嘴十下!”
“是!”两人异口同声,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动手。
“叫你们挑的什么东西!”周允骂骂咧咧的。
马车蹬儿蹬儿地终于到了谢宅。
门口乌泱泱立着好些人,甚至有织造署几个位高的执事,手里还提着价钱不菲的药罐子。
七宝先下了车,又去扶周允,大家见了这位爷,都自觉地让开一条路来。
这会儿他不嬉皮笑脸了,薄唇紧闭,眸色深深,周遭空气都冷掉了,倒叫人很相信他是风满楼当之无愧的一把手了。
才走两步,听见院内的元守镇一声颤栗的高呼:“楼主――”
接着是谢春熙的嚎啕大哭。
院内百来号人齐刷刷跪地。
谢觐中殁了。
第三章 、缟素
停灵第三日时,谢春熙已经不哭了,天儿也难得亮晴。
堂中香烛不绝,除了牲畜,案上还摆了九盘果子点心,不知哪个没长眼的放了豆糕子,给谢春熙砸得稀烂,连带把临安城大小商行献来的花圈也砸坏了两个。下人们都哆哆嗦嗦的,倒还没去想这天已经开始变了,只是眼前一个脾气古怪至极的祖宗就够他们受的。
方世知、周允和元守镇这三把手也都披着麻,在棺前跪着。元守镇想必私下吃得不少,力气还能接着哭够剩下的几日;方世知是个优雅的,一直恭恭敬敬地做体面,奔丧的来了,总是那个跟他们应上几句的;周允依然吊儿郎当,但这份不修边幅倒也合时宜。
院子里突然传来OO@@的声音,江甯织造署来了几个吊唁的,叫风满楼几个睚眦的伙计围了一圈,诚惶诚恐的。
谢春熙看见了,好容易平定的火又燃起来,正要冲出去,叫人牢牢按住了。兔子急了咬人,谢春熙头昏脑热,哪里管是谁,挣脱不开就下嘴,咬得一双白净的手立马现出了两排子血印。
“谢春熙!”周允开口阻止,正要起身,方世知那拨人却先他一步,向外走去。
这边,谢春熙得周允唤如得天令,松了口,抬头见是七宝,也就悻悻地任她抱着了。一旁的阿香忙取了自己的帕子,给七宝简单地包扎了手。
也就一阵风吹过的功夫,院内“咔”的一声,跟着方世知的其中一个厮,将织造署那几人带来的两支卷轴一般粗细的雕花白烛一并折断了,烛身闷声落地,砸出郁郁葱葱的檀香味道。
四下无声了。
“李全!”方世知这才装模作样地喝道。
廊檐下,明眼人都知那厮是得了他的旨意,便好整以暇地瞧着。这方世知最是会做这些功夫的,手里越黑,脸上越要抹得干净,是个修罗场里故作风雅的。
织造署那几个人自是愤慨,他们不过遵着上头的令,留了谢老楼主几日,也好生伺候着了,怎么他出门自己遭了意外,倒叫他们落了个不是。
领头的一个显然清楚这个中利害,压着畏惧,上步质问道:“方爷,这是什么意思?虽说我们织造署官不及四品,但怎么也是御赐钦差!吃的可是皇粮......”
话未说完,方世知“刷”一下揪起他的领子,全不费什么力气。
那人既毫无意料,也不是他的对手,只得急急用手去拽,脚也踮起来,脖子都抻红了。另两个正要上去,也叫方世知的手下双双扼住了。
“呵!”方世知鼻孔出气,舌尖在前牙上扫了一圈,狂狷道:“你算老几?我竟然不知道织造署里还有这样蠢的。不过是灰头土脸的走狗罢了,真专诚来孝敬的么?来便来了,不夹着尾巴,还吠起来了,嗯?”
众人皆暗惊,江甯织造署原是宫里内务府下的,后才渐渐兼了天家皇权监视官员、刺查民情的耳目,传闻中,甚至有了自己的细作和刺客班底,做的事情也颇骇人,确实成了众人眼里黑不黑、白不白的。可这脏话从他方世知嘴里明着吐出来,却也有些反常。
倒是有几个聪明的咂摸出了些门道,窃窃私语着,说什么此刻在场的,可不只是风满楼的人,除了大小工商老板,临安城里有钱有权的势力也都设了不少眼线。如今谢老楼主去了,群龙无首,他这是当着大家的面,宣自己在风满楼的主权呢,因此丢掉了平日里那些漂亮功夫,重新拾起原本的狠戾角色。
七宝瞟了瞟周允的脸色,他却还洋洋抱手,只唇角勾着几丝玩味。
天是要变了。
元守镇也反应过来,赶忙擦了一把脸,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出声劝道:“世知!”
方世知却根本不理他。
马蹄声落,外头又来了位更大的人物,江甯织造署近年来最得力也最年轻的那位将将下马,款款而来,一身绯色官袍,愈衬得眉星目朗,风姿卓越。都说这位自小药罐子里泡大,气虚体弱,易感风寒,因此不常露面,现一看,确实是一副瘦削的文人模样,可一举一动,浑然天成,自有一番风骨,却又不是那些文绉绉的豆腐所能比的。
背地里再怎么仇恨,面上还是要做做样子,再者,这也是个台阶,元守镇忙高声谄道:“左执事!怎么还亲自来了?快请,快请......”
那位左执事踏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将眼前状况尽收眼底,而后站定了,方拱手作了个浅浅的揖,开口道:“元爷、允爷。”最后才朝方世知点点头,“方爷。”
两位爷也都拱手回礼,方世知这才肯放手。
元守镇又道:“呵呵,左执事莫怪,方才是几个手下礼数不周,打翻了织造署带来的香烛......”
院内的檀香已漫至堂中,七宝不动声色地嗅了一嗅,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雪松香气。
左执事颔首,恸声道:“谢老楼主去得这样突然,织造署与在场的各位都是猝然不及、痛心疾首,如今这等小事却也还要给风满楼添忧,实是我等不对,咳,咳咳......”说着,竟咳了起来,当真是情真意切,待平复了,话锋一转,又向着那几个才缓过气来的,厉声道:“怎么这么粗心?平日里织布也把手织僵了?去,把曹织造特意备的花圈、香烛和锦绸都呈进来。”
那几个如释重负,连忙应声去了。
在场的人听了,心里都道这左澈也是个厉害的,短短一番话,一来把谢老的意外撇了,二来生生将织造署的织造衙门与织染局掰扯开来,他织造衙门遵的是天令,自然无可指摘,而织染局虽说才是真正做事的,可到底也不过一帮子干惯了粗活的工匠罢了,饶是真犯了什么错,风满楼那几位大人物也不好过多计较,总归两厢无事罢了。
元守镇还要跟他客套,方世知却嗤笑一声,抢道:“平日里听闻左执事是个磊落的,不想说话竟这般偷梁换柱。”
气氛又僵住了。
忽然有人打了个喷嚏,不大不小的,倒叫众人都望过去。
“七宝姑娘,你这是,J住了?”一直无话的周允终于洋洋笑道。
七宝瞪他一眼。
周允也不介意,只道:“文、武,还不快去把那些断烛扫了。”
“是!”两人高声应下,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像两道风,又蹿走了。
元守镇这会儿聪明一些,很热忱地去与那左执事耳语,人都动起来,气氛也就渐渐活络了。
直至左澈和那三位爷都终于走了,七宝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却突然觉得不对劲,身前的小人怎么还是呆呆的?
“小姐?”她抚了抚谢春熙的肩头。
谢春熙又怔了会儿,才转过身来问她:“那什么左还是右的,就是请我爹爹去喝茶的?”
七宝一愣,道:“七宝不知道,但总归是他们织造署的人,怎么了?”
谢春熙喃喃道:“竟生得那样好看,也不比周允差多少。”
谢春熙的贴身小婢知书也啄米似的点点头。
“可惜,真想毁了他的容!”谢春熙又道。
知书的脸一下子十分精彩,阿香的心也是一跳。
七宝无奈道:“小姐......”
“哎呀七宝,知道了知道了!我不过说说罢了,你又当真了!”谢春熙旋即一笑,又作天真烂漫模样。
七宝心下却是五味杂陈。谢春熙自来鬼马得很,少女 心事,想一出是一出的,从前因为家境特殊,没什么同龄女伴可以作耍,只身边几个周全的丫头贴身跟着,却又嫌她们傻笨无趣。谢觐中怕她孤单,特为她寻了一只“乌云踏雪”,那只小黑猫窜上跳下的,甚得她喜欢,就是实在太趾高气昂了些,不时地溜去街市上偷腥,叫姑娘们一顿好找。有一次,真怎么也找不到了,谢春熙哭得气喘,大动干戈,将谢家宅子翻了个底朝天,那小黑猫后来倒是自己回来了,宅里上上下下都出了一口长气,跟吉星回照了似的。是日,几个小丫头按例去厨房领了鱼干,去小姐房里喂那踏雪,却怎么也唤它不醒,方知它死了,其中一个丫头吓得直接投了井,余下的人也知大难临头,均跪在那猫儿旁,像跪自己的衣食父母,直到谢春熙终于从外头回来,疑惑地问:“傻子们,这是怎么了?我正要叫人将它剥了皮,做一副标本置在案前,你们谁会这个?要顶仔细的!”自此,乌云那四只雪白的爪子再也不曾染过半分尘埃。某日谢觐中问起,谢春熙只道:“不好么爹爹?这样它就永远陪在春熙身边了。”
谢春熙见七宝蹙眉不语,以为是先前弄恼了她,便拉过她缠着帕子的手,楚楚可怜道:“姐姐,你可是怨我了?”
“怎么会?”七宝回过神,反握住她的手,又去拢她额前的碎发,柔声道:“不碍事的,七宝知道,小姐心里念着老楼主。”
谢春熙突然用了好大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了她,撞得她踉跄了一下。
七宝侧眼看了看那口棺,心下恻然,便用脸去贴她的脑袋,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不一会儿,胸前就有温热的泪。
谢春熙将头埋得更深,嗫嚅道:“七宝,从,从此我,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第四章 、鼠耳
都说病去如抽丝,丧白之事更甚,一直到清明过后,谢老楼主这事儿才总算过去了,七宝终于得空去了西二街的果子铺,正是晌午,人不很多,只巷口几个饭饱的小娃娃在互相地踩着影子。
她照例提了个三层屉格的檀木食盒,衣裙曳曳,扬起青石板上的浮尘,在懒而毕竟强的日头下,空气都流光溢彩起来,正如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远远地,见着铺子前忙活的身影,她就唤:“四喜!”
“哎!七宝姐姐!”四喜正炊@儿,见了她,也很欢喜,他约莫十六七的年纪,个子不很高,还在长身体,一笑起来,三角眼便眯成了两道缝儿,憨直讨喜,人如其名。
“我今早做了红桃和白瓷,全卖出去了,哦,红桃还剩几个,甜@也有的,就是还得多蒸一会儿,姐姐要是不急,就坐下来等一等。”
红桃是红曲发酵染色而成的@子,里头包的是糯米和豆子,因为颜色漂亮,常用来拜神、拜祖宗;白瓷的馅儿并无差别,只是不加红曲粉;甜@呢,无他,单单是糯米,口味也更甜些。
“不急!”七宝笑着,将食盒往铺里的矮桌上一放,自去掀了热腾腾的蒸屉,吸了一大口糯米香气,便要下手去戳。
“哎!仔细烫着!”四喜忙拂了她的手。
七宝也不甚介意,搓了搓手背上沾着的绿色粉末,这才注意到那大瓷缸里和着的东西,好奇地问:“这是什么?闻着却不像艾草磨的。”
四喜得意一笑,“姐姐好鼻子!”
四喜在这方面颇有天赋,他母亲原先是宫里尚食局的宫女,为宫中圣人做糕@点心,后来不知怎的患了眼疾,得赦出了宫,嫁了人,又趁眼睛还看得清楚,走摊儿做起了小买卖,不料加重了眼病,而后丈夫早死,便不大出来了,只在家里歇息,换四喜出来继承生意,四喜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对这些也很感兴趣,研发了许多新鲜做法不说,当真是精致又可口,现今又盘了这间铺子,一到节气,街坊排起长队来买也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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