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澈面色颓然,置若罔闻。
“说话!”
左澈复直了直身子,低首道:“是,此事是我的责任,往后……”
“还有往后?哪来的往后?方世知已死,你还想如何?”
乘风插嘴道:“老爷,那周允……”
左誉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周允?周允尚且昏迷不醒!更何况,他是什么人?即便是死了,他也是个刀枪不入的硬骨头!”
乘风讪讪,不再多话。
左誉还不解气,又对着左澈骂道:“不中用的!呵,我早料到你跟你娘一样,优柔寡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左澈狠狠地打断了他。
左誉最恨他这种眼神,便讥道:“怎么?你还觉得她是清白的?我告诉你,她就是曹府的耳目!你真以为曹评是个什么好东西?哦,这么些年,他回回给你唱白脸,你就以为他是真心实意地为你好了?你们非亲非故的,你醒醒吧!他提携你,让你跟我平起平坐,不过是用你我之间的龃龉来制衡我!从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一个外人!我才是你老子!你难道还看不明白?他跟你母亲一样,就是来离间我们父子二人的!”
“够了!”左澈死死地盯着他。
左誉冷眼看着他这个儿子,这个模样跟他愈来愈像,然脾气秉性却差之千里的儿子,忽也觉得有些可悲,那个女人终究还是得逞了,她留下这个孽种,叫他此生不得天伦之乐。
他的目光在他儿子身上流连着,而后,穿越回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那时,他亲手杖责了他,却杖不碎他那身肮脏的骨气。他这儿子倒是一点也没变,总抓着无关紧要的人不放,却将自己的亲生父亲视为恶人。
此刻,他正用饱含着恨意的眼睛望着自己,宛若他母亲临死前的眼。左誉心中一痛,自己果真错了么?
不,错就错在他曾一时信了那个女人,错在他中了她的诡计,留下了这个孽障。
良久,左誉轻嗤一声,摆手道:“罢了,我欠她一命,如今都还给你,行了吧?”这么说着,左老似乎又心安理得了,手一抬,宽大的衣袖便跟着晃了晃,“好了,从今天起,剩下的,我来安排。”
左澈却冷言道:“倒也不必劳烦您躬身,如今方死周伤,风满楼的根基受了重创,往后要推倒它,还不是指日可待?”
左誉闻言,怒火又烧了起来,“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以为这样,曹评就会满意?上面就会罢休?风满楼一日不归顺于朝廷,织造署就一日也不得安宁!”说着,他甩了甩手,似是累了,“行了,风满楼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父亲说笑了,此计既是我向曹织造献上的,那便没有中途撒手的道理。”
“你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还有脸继续逞能了?”左誉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行了,往后一段日子,你就给我待在这里,哪里也别去了。”
“恕儿子不能从命。”
“由不得你!”
“您什么意思?”
左誉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黑衣,从今天起,不再听令于你。”
左澈闻言,惊愕地看向乘风,乘风却低着头,面露难色,不敢看他。
终究,左澈微不可闻地自嘲一笑,是了,再忠诚的狗,见了更恶的人、挨了更狠的棒,也得乖乖易主而侍。这么些年,他是脱胎换骨、势如破竹,可他生长一寸,他老子便砍去他一寸,叫他永远如履薄冰。
“还有――”左誉顿了顿,又道:“那个倒戈的死士,也断不能要了。”
“什么?”左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老爷!”乘风亦骇然。
“你以为你瞒得住消息?”左誉看着他儿子的神情,忽觉很是畅快,“这就是你亲手磨出来的利刃?好嘛,向自己人刺去了!当年还你求我放了她,留在身边,呵,若我真答应了,此刻她刺死的,是不是就是你了?啊?”
他?还是她?那个她?无名在房中,屏着气,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左澈 不可抑制地呕出一口血来,然又很快地用衣袖拭去了。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么些年,你怎么明里暗里地护着她,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她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断无可能再留着了!”
左誉话音未定,左澈却直直地跪了地,戚声道:“与她无关,是儿子的错!”
左誉心中一震,却更觉得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女人,永远在坏事。
“是儿子,儿子错了……”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可笑不可笑?这么多年,你从不肯向我认错,此刻,竟要为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跪我?”
左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求你……父亲。”
乘风惊愕。
房中的无名亦心中一痛。
左誉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良久,也未置一词。
左澈再一次道:“父亲,求你。”
“乘风!”左誉却开口道。
“在……”乘风抱手。
“去领罚!若你还敢出什么岔子,也不用回来见你主子了!”
乘风最后望了左澈一眼,他还怔愣着。
“是……”
左公子又回了房中。
无名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是佯作无事发生,继续插花呢,还是趁他不注意,再悄悄退下呢?
这么想着,突然发觉,他却竟然,似乎,在抽泣。
“公子……”无名突然感到一阵惊恐。
左澈缓缓地、泪眼朦胧地望向她,他薄唇轻启,第一次唤了她一声:“阿宝……”
然而下一刻,无名看见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怪异,似惊讶,似懊恼,似恍然大悟,掺杂着数种强烈却无解的情绪,她说不好,好像这个名字不该被叫出来,好像这个名字终于被叫了出来。
无论如何,那一刻,无名身子一软,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她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无名,这个名字,是多么的好。
二十八、忘死
经此一役,方世知一派皆作猢狲散。谁也不曾想、不敢想,曾经独占鳌头的方爷,须臾之间便灰飞烟灭,还是死在七宝姑娘,一个女人的手上。虽都知她是有些本事的,却也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些。
倒是曾经帮着七宝收拾了李全的那个家伙,逢人便洋洋自得地说什么,我早知七宝姑娘不简单,你们不信,还说我没脑子?你们才是狗眼看人低的……众人起初还赔笑附和几句,听得烦了,便有一厮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脸面,说那又如何,七宝姑娘是能许你高升还是怎么的?她那允爷九死一生,筋脉都断了!且不说往后这楼主是不是他,他能否醒来都还不知道!八字都没一撇呢,你少在这儿自矜自傲了……
确实,周允如今命在旦夕,生死难料。
风满楼那些位高权重的倒是唏嘘不已,原本最有可能坐上那位子的两位,却都落得如此下场,难不成,最后竟要那草包元爷来继承谢老楼主的大业么?
似乎也只能如此了,大势已定,风满楼上上下下便也渐渐各得其所,一切又有条不紊了起来。
周宅,内院。
起初,谢春熙听闻方世知已死,拍手叫好,至于周允昏迷,却很不信,只当他是在开玩笑,他那人,未必比自己靠谱,顽心一起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后来,她在周允的病榻旁又哭又笑又闹,来来回回地扑腾,见他纹丝未动,丝毫没有要睁开眼的意思,心里愈发疑惑,事态果真如此严峻了么?正要作势去挠他的痒,殊不知,破天荒的,七宝看也不看她,只向立在一旁的几个厮下令道:“带小姐回去休息。”
而谢春熙的这几个护卫竟也想都不想,便要照做,她这才安静下来,并且意识到形势似乎开始向她所不曾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譬如断了一只胳膊的文瘦和瞎了一只眼睛的武胖,俱不复从前嘻嘻哈哈的模样,如今不发一言,只肃着一张脸,唯七宝的令是听,仿佛她是周允的另一重金身。
谢春熙静静地打量着她,忽觉她陌生得很,不再是从前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应承她,永远跟在她后头为她擦屁股的七宝了。
察觉到一道直勾勾的目光,七宝虽怔忡着,却也下意识地回望,于是便与谢春熙探究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小姐……”七宝讷讷地开口,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有些僭越。
谁知,谢春熙却先挪开了目光,温驯道:“知道了,姐姐,我明日再来看他。”言毕,真乖乖地回去了。
月上窗扉。
周允这屋子随了主人,大大小小的箱匣不拘一格地堆放着,唯恐不能再乱。
这人,过去是搜罗了多少好东西啊?七宝“噗”的一声,轻轻笑了出来,笑容却很快染上了苦涩。
突然,武胖险些没站稳,闷声靠坐在其中的一个箱子上。这几日,他和文瘦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日夜不休,当真像两尊石雕。
“你们去歇息吧。”七宝发话道。
文、武却置若罔闻。两人的胳膊上、头上都还绑着纱布,纱布上不知何时又渗出了血。
七宝于心不忍,又温言道:“去吧,这儿有我守着。”
文、武丝毫未动。
七宝知他们心里愧疚,也知此时温言软语不管用,便狠下心道:“你们看看自己,半死不活的样子,伤都未曾养好,怎么护他?是不是在这里站着,他便能醒过来了?”
两人确实伤得不轻,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罢了,听了这番话,面有悻悻,终究还是退下了。
灯台上,烛火静静地燃着。榻上,周允也静静地躺着。
他何曾这么安静过?他的嘴,不是逗她,便是咬她,何曾这样紧闭着?
她忽然觉得,自己从不曾真正地了解他,过去,她不是躲他,便是算计他。她是曾因他这幅风流缱绻的皮肉而动过心,因他炽热的唇舌和温暖的怀抱而乱了志,可她从来不信,他对她的情意,真有多么深重。
即便是此刻,她心里亦计算着,他此前放了她一马,是因为她不曾真正妨碍了他什么,动了他什么利害。可如今呢?她是织造署精准造出来的一缕香,将他引向方世知的陷阱中,害得他变成这个样子。
“我有时希望你醒来,有时又希望你不要醒来……”
不知不觉,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对他说起话来。
“我不明白,你看上我什么呢?我不过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从内到外,都烂透了……
“世间熙攘,人人为各种各样的欲念而奔波,可你不同,我其实喜欢看你凡事皆不上心的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醒来吧,你不是最烦操心风满楼的事情么?往后,你大哥去打理,你尽可潇洒快活……
“我的命任你处置,你要罚,要杀,我都没有怨言……
“你知道么,四喜做过一种@子,叫鼠耳,这个名字,简直就是为我们这些人而起的吧?权力的耳目,肮脏的过街之鼠,我的一生都要消耗在这场骗局之中……
“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我就是甘愿为他所用,我骗了你,我一直都在骗你,我不爱你,我也不能爱你,这么些年,我的心已经被他啃噬得丝毫不剩了……
“若我还能有多一颗心该多好?我也想像你一样,爱恨由心,来去自如……”
轻风溜进来,惹起烛火摇曳,周允脸上便也一阵明,一阵暗,明暗之间,他眼角的痣,恍若一滴摇摇欲坠的泪,又像一颗流光溢彩的星。
忽有人叩门。
七宝回过神来,三两下拭去了脸上的泪。
门外人又道:“七宝姑娘。”
元守镇?他又来做什么?这几日,光是送补药来,就已不下数十次了。
七宝掖了掖周允身上的被角,这才去开门,见元守镇只身一人,未带仆从,心里便松了几分警戒,但还是伫在他面前,不肯他进屋。
“元爷。”七宝欠了欠身道。他这会儿不去壮实自己的势力,倒是一趟一趟地来看望,不知道的,真以为他与周允兄弟情深呢。不过,他向来就是以大哥的身份自居,做尽了兄友弟恭,倒也不至于要害周允。
元守镇提着两包药,眼睛不住地往里瞟,“如何,三弟可有要醒来的意思?”
“未曾。”七宝冷冷地道。
元守镇吃了瘪,却笑道:“七宝姑娘这是拿我当外人防呢?我这几日送来的药,三弟可服下了?那可是我托人从京城的名医那里求来的,千金难买……”
这些药,她也请大夫瞧过,确实是好药,可七宝还是不耐烦地打断道:“元爷若没有别的事情,还是让你三弟好生静养着吧,这才是千金难买。”
元守镇听了,却也不恼,只暧昧不明地盯着她看,从前她有谢老爷子和周允照护着,他总是也只能敬着她,远远地看上几眼,如今细细一瞧,她还当真是个美人胚子,怪不得周允都难过她这一关。
倏尔,元守镇轻轻一笑,道:“行,我不进去。”又举着药包,在她眼前晃了晃,“那七宝姑娘就为我代劳吧?”
说时迟那时快,七宝正要接过,不料元守镇五指骤然散开,洒出一片异味的粉末。
七宝已立马屏住了呼吸,却还是闻见了那味道――迷魂散!
“你……”七宝顿时四肢发软起来,趁药效完全控制她之前,她用尽全力,双手死死撑在门上,不让他踏入一步。
元守镇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中却动了一动,忽觉周允亦没有白疼她。
“来人……”七宝呼喊着,声音却微不可闻。
元守镇抬起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打量道:“哎,可惜了一个美人儿,要不是左大人跟我说,我都不敢想,你竟然是个细作!不过,你说你,蛰伏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不金盆洗手,怎么又帮起周允来了?这不是成了反咬人的狗么?”
七宝闻言一震,双眉遽然紧蹙――难道她错了?织造署从始至终要扶持的人,也不是方世知,而是元守镇?这个毫不起眼,因而也出其不意的元守镇?她身体渐渐瘫软,脑子却愈发清明起来,她原以为,织造署二择其一,她杀了方世知,周允便能活了,却不想,离间方、周,只是织造署的第一步……左澈终究还是骗了她?还是说,姜是老的辣?
不管怎样,周允右手筋脉已断,武力大失,此后能否持刀都是个问题,织造署却还不肯放过他么!
元守镇似猜到她心里所想,笑道:“放心,我若要取他的命,早动手了,何苦还要演这些戏码给人看?二弟已死,风满楼上下都道这是他们二人尔虞我诈的结果,便也没什么异议,可若三弟又死于我手上,我元守镇叫人怎么想?趁人之危不说,难免叫人猜疑这一切都是我和织造署勾结出来的,猜疑我,才是那个叛贼。”
七宝勉强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死死地盯着元守镇,那他这是,来替织造署取自己的命?
“咬人的狗是断然不能要了,七宝姑娘这么聪明,想必也知道自己命数已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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