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缓缓地眨了眨眼,似是不解。
“她说,‘娘亲,你不要那么辛苦了,回家吧,我养你,我的手工你也看到了,我一定能赚好多钱,一定能照顾好我们自己的’……”红姑忍着泪,一边道,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针脚细密的香囊,往七宝的手里塞,“这是她亲手做来送给你的,她要绣图样的时候,还问我你的生辰年,我不知,她又问我你为何叫七宝,我也不知,我托人去问谢小姐底下的人,她们也不知,我便只好跟她说,说许是七宝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七,她父母又最为疼爱她,将她视作珍宝,便取了这么个名字吧……”
七宝闻言,眼角滚下一颗泪珠,竟真抬了手,去打量那香囊上绣的图案。
却不是 什么金银珠玉,而是七个更小的、一模一样的香囊。
红姑笑了,“她说,‘才不是,七宝就是世间七种最美好的东西,平安、喜乐、健康、顺遂……’说着,自己却想不出来了,最后倒是自圆其说,说,‘我给七宝姐姐绣上七个香囊,她想要什么,便会有什么,这七个香囊里,装的就是这些’……我又问,‘那为什么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就只有七种呀?’姑娘猜,她怎么说?”
七宝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说,‘许是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吧?’”红姑话一出口,便有些紧张地盯着她。
七宝怔了会,终于,淡淡地笑了。是啊,可不就是这样的么?爱而不得,得非所愿,所得非愿,却又得而失之,她落子无悔么?还是追悔莫及?
回过神来,七宝问:“你不只是在宽慰我吧?”
红姑一惊,如实道:“是。我对姑娘有敬意,不忍看姑娘半死不活地过下去,但也确实另有所图,一半一半吧……不瞒你说,姑娘,即便我们母女与你毫无瓜葛,我们也不见得好过到哪里去,我女儿,早在她生下来的时候,便是个苦命人了,元爷怎么可能轻易地放过我们呢?待她长大了,不是走我的老路,便是要被元爷糟蹋的……”顿了顿,红姑壮了胆,挑明道:“所以,我赌你,我把注押给姑娘,赌不成,不过还是原来的样子,赌成了,以姑娘的为人,却可能另有一番风景……”
“赌我?赌我什么呢?我自己都生死难料……”
红姑想了想,道:“不,不会,此前或还未可知,可如今,姑娘已是要跟着嫁入左府的人。”
七宝一愣,“你倒是聪明。”
“待谢小姐嫁至左府,风满楼与织造署只怕更是纠缠不清了,往后,不管姑娘是继续在左府侍奉小姐,还是回风满楼经营,姑娘都可平步青云。”话已至此,红姑顺势跪在地上,庄重道:“不论姑娘走哪条路,我赵红,愿意为姑娘效力!”
不论她走哪条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若是,她哪条路都不走呢?若是,她要走第三条路呢?烛火明灭,七宝不知自己脸上亦沾染了几分妖冶。
红姑一颗心还吊着。
七宝终于开口:“那你下错注了。”
“什么?”红姑一愣。
“我不喜欢玉钗。”
红姑想起来,自己曾送过她一支玉钗,以此为信,两人互不干涉。
“那玉钗早叫我随手送人了。”
“哦……既如此,那我明白了。”红姑闷声道。
“你不明白,我不是个喜欢素净的,你要赌,那便赌最大的。”
红姑闻言,瞪大了眼睛去瞧她,经过周允之死,她模样已很清减,此刻,在跳动的烛火中,却似有挡不住的光芒,要照耀出来。
红姑大喜道:“好,好,姑娘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定当亲自奉上!”
“你没有。”七宝打断她,“但你家主子有。”
不等红姑发问,七宝自己却又先笑了,“不,你家主子也还没有……”
红姑急急地思索着,电光火石之间,似是意会到什么,猛地一下掩住了嘴,整颗心剧烈地跳起来。
七宝的眼中映着狂舞的焰火,“我说了,要赌,那便赌最大的,你敢是不敢?”
三十、书生
红姑走后,七宝又开始翻箱倒柜起来,她找得熟练了,只抓着几个装有大堆大堆耳饰的箱子,重新找过。
文、武在一旁观摩了半晌,武胖突然道:“我知道了。”
文瘦问:“知道什么?”
“知道姑娘要找什么。”
“什么?”
武胖却不说话了,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什么呀?死胖子,瞎了只眼睛,还有功夫哭呢!”
武胖不理他,径直进了屋子,帮七宝找了起来,随后,从床榻底下,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简易而质朴的木盒。
“姑娘。”武胖红着眼,恭敬地递给她。
七宝迟疑着,慢慢地打开了。
木盒里,放着一个被扯成了两瓣的大红锦囊,俗得很的红,比新娘的头盖子还要深上几分,上头绣着两只蹩脚的牡丹鹦鹉。
七宝突然笑了出来,笑得脸都痛了。周允长得那么赏心悦目,眼睛却不大灵,人家有情郎送东西,都送鸳鸯,送比翼鸟,他却送她两只摇头晃脑的鹦鹉。
一旁的文瘦见了,也背过身,偷偷地抹起了泪来。
锦囊边,还躺着两颗褐色豆子做成的耳坠子。
“你眼瞎么?这是相思豆!”
恍然间,周允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笑着笑着,七宝捏起那两颗耳坠子,严肃而郑重地往自己的耳朵上戴去。
“走,去谢家祠堂。”她道。
“啊?”文瘦泪眼朦胧地转过头。
“谢老爷子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武胖却毫不惊讶地应声道:“是!文、武听令!”
七宝一愣,旋即,低了眼,又道:“周允的死……也不简单,你们,却也不问我么?”
文、武皆肃了脸,低首,抱拳,单膝跪地,动作一气呵成。
“主子还活着的时候,已将我们的命交给姑娘了,从今往后,我们上上下下,皆是姑娘的人!”
很久以后,七宝才想起来,不只是她自己,风满楼上上下下,都把谢春熙的及笄礼给忘了,仿佛,她爹死了以后,她的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停滞了,直至左澈登门,下了聘礼,说要娶她,她的故事,才又得以继续。
众人私下议论道,谢觐中还在时,整个风满楼,说到底,都围着他的宝贝女儿转。可谢觐中一死,最无关紧要的人,最左右不了风满楼半点运转的人,也是她。这也怨不得谁,她爹一心要为她洗白,将她护得太好,却怎么也料不到,女儿还未能如他所愿走上正道,自己就先一命呜呼了。
大婚前夜,谢宅。
知书和一干嬷嬷为谢春熙试妆,临安时兴的发式都梳了个遍,谢春熙都不怎么满意,至于哪里不满意,却又说不确切。
眼见谢春熙越来越躁,知书干脆请嬷嬷们下去休息,让她们次日一早再来。
果然,嬷嬷们一走,谢春熙虽还是恹恹的,却再不出声挑剔了,只镜子前发着呆。
知书在一旁立了会儿,又往油灯里添了油,这才出声道:“小姐可是紧张?小姐不必担心,七宝姑娘这几日为您打点嫁妆、调教人马,忙里忙外,好不尽心,明日又有她陪着,定不会出什么纰漏的。”
谢春熙循声瞧她,见她当真是在为自己分忧,忽起了兴致,问:“你的脸,还疼么?”
知书一惊,被她用瓷片划过的脸隐隐抽搐了一下,却还是温顺道:“不疼了。”似乎觉得不够真诚,又补了一句,“小姐,知书往后定会更加谨言慎行,不再惹小姐生气。”
“傻子……”谢春熙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慨,同时,心里暗暗将她与七宝作起比较来,“要不说你是奴才呢。”
知书不明所以。
谢春熙却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一股脑儿地向她倾诉起来:“傻子,我心里紧张得很,你没说错――你那日说我看上了左澈,也没说错。”
知书闻言,更摸不清她在想什么,只好又把头低了低。
“我是对他动心了,可我怎么可以对他动心呢?我不敢,也不能。且不说我这副模样会不会把他吓跑,他可是织造署的人,织造署向来与风满楼势不两立……可我做梦也想不到,我都还不曾想过要去找他,他竟然找上门来,还要娶我!”镜中的谢春熙忽地看向了她,“而且,你猜怎么的?元守镇跟我说,左澈此番下聘,还持着我的生辰八字,说那是我爹写给他的……”
知书惊讶道:“啊?这是老楼主生前的意思?”
“是,那张生辰纸确实是我爹的手笔。爹爹还在时,便一心想为我寻一个好归处,兜兜转转,阴差阳错,竟然就是他!你说,难不成,真是猫儿显灵了?”
“什么显灵?”知书早已忘了从前跟小姐一起看过的那些个话本故事,却又想到什么,疑惑道:“可是,为何过了这么久,左公子才登门来求娶小姐呢?”
谢春熙一怔。
知书话一出口,便后悔自己又多嘴了,忙打圆场道:“哦,许是也不曾料到,老楼主去得那样突然,再加上后来方爷和允爷斗得不可开交,这才耽搁了吧?”
谢春熙亦琢磨着,随后点点头,道:“如今我也算是遂了爹爹的愿,亦遂了自己的愿,可是,婚礼将至,我却总是想起来,我与爹爹最后一次说话的场景,那是爹爹被请去织造署之前,我当时,正同他置气……”
“小姐……”
“我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不幸?为什么我偏偏是他的女儿?从小到大,大家都敬着我,护着我,却也没有人敢真正地靠近我!若我不是他的女儿,又怎会遭他仇家暗算,得了这么一副 可怕的脸?”
知书头一次见谢春熙眼中含泪,因太过震惊,一时忘了去宽慰她。
“爹爹什么也没说,但他心里难过,我知道的,可我还是不肯罢休,还是一直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是他的女儿……爹爹走之前,我将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他却还在门外说,说回来给我带绿豆糕吃……后来,爹爹再回来,就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可他的手却还紧握着,我费尽了力气才得以松开,你知道,里面是什么?是一块绿豆糕……”
知书的眼睛也酸涩起来,“小姐……”
“虽然织造署拼了命地想要找到我们酿私贩私的证据,但归根究底,他们并没有害死爹爹,况且,后来,我也除掉了他们的两个细作……可是,不知为何,我心里还是很不安,我总觉得,我对不起爹爹,知书,我真不知道,我应该嫁到左家去么?我应该嫁给左澈么?”
还未等知书回答,门却被人推开。
七宝右手握着什么东西,眼睛定定地望着谢春熙,道:“你不能嫁给他。”随后,缓缓摊开了手。
谢春熙一惊,看清那东西后,又“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不悦道:“姐姐!你怎么……”
七宝手中是一块似乎放了很久的、硬乎乎的、甚至还起了霉的绿豆糕。
“不错,这是谢老楼主临死前,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块,你后来也将它供奉在灵堂的香案上。”
“你拿过来做什么?”
七宝却不回答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一掰,便将那块豆糕掰成了两半。
“七宝!”谢春熙大呼一声,正要发作,然而下一刻,她看见绿豆糕里,藏着一管细细的、卷着的红纸。
七宝道:“谢老楼主去织造署那日,定是知道即便账簿泄露了出去,也不打紧,织造署还是揪不出什么差错,加之他一直想要为你找一门好亲事,所以,他便借此机会向织造署提出条件,要左家与谢家联姻,这样,风满楼便愿意受织造署的管制,如此一来,你也可以有一个好归宿……”
谢春熙震惊着,夺过那卷生辰纸,就要搓开。
七宝又道:“那日,谢老楼主将你的生辰八字交给了他们,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红纸上,应该是左家公子的生辰八字……”
谢春熙刚一搓开,果然如此。然而,八字之外,却还有陈旧的血迹。
七宝却似乎很快就看出了那是什么,试探着道:“曹织造或许同意了,可左老执事却一定不会愿意,他一直视风满楼为肮脏之地,恨不得将我们连根扳倒,怎么可能搭上自己家族的名声?所以,趁老楼主回来的路上,左老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才使得老楼主遭了意外……”
谢春熙再一看,那血迹原来是一个匆匆写就因而十分潦草,却依然力透纸背的“誉”字。
“这是,我爹写的……”谢春熙认出了她爹的笔迹,捏着生辰纸的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原来,原来爹爹早就将要害死自己的凶手告诉我了!我却,没能想到……”她险些没能站稳,知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旋即,谢春熙又怒问:“他左府既然恨我风满楼至此,为何如今又肯屈身了?”
七宝虽知道个中缘由,却也只能捡着说,“此前形势尚不明朗,谢老楼主与织造署的密谋,风满楼无人知晓,而方爷和允爷……”七宝心中一痛,复面不改色地道:“他们二人都有掌权之意,亦不曾动过要与织造署往来的念头,织造署故而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二人殒命,元爷又是个软柿子,织造署自然不肯再错过时机……”虚虚实实,这么说着,她自己也渐渐地信了。
或许,也是她不愿去想,左澈让这桩婚事见光,本就不是为了谢春熙,为了风满楼,而是,为了她。
七宝狠心驱散了心中所想,回过神,肃声道:“无论如何,小姐,左澈的父亲,是你的杀父仇人,所以,你不能嫁给他!哪怕这桩婚事曾是谢老楼主为你求来的。”
谢春熙目光空洞,一手摸索着妆台,一手借着知书的力,艰难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回红木圆凳上。
良久,她才抬起头,去找七宝的眼睛,仿佛要问:可是,这一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七宝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谢春熙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她不再看她,只是笑了笑,脸上的疤痕随之舒展开来,像胀大的蛹,时刻有成虫要飞出来。
“七宝,你错了。如此一来,我更应该嫁给他。”谢春熙冷笑道。
却不知,听到这话的七宝,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大婚前夜。谢春熙想起来,她人生中看的第一个话本故事,结局其实并不美好。
小女娘叫黑猫驮着,离了家,逃了亲,跋山涉水,终究还是没能寻到她的书生。
那书生病死了。
往后几十载,小女娘归隐于与书生相识的那座后山,与黑猫相依作伴。
某日,西莲村一上山砍柴的老人,回来说自己见着一漂亮至极的女娘,模样像极了他小时候的一个邻居,只是,日暮中,她的眼睛闪着非人的绿光。
众人只当他老眼昏花,讥笑了一番,此后,不在话下。
三十一、礼成
左澈和谢春熙的大婚之日,正是霜降后。
天高云淡,不时有飞鸟黑压压地掠过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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