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服是赶制的,穿在身上,凉了一些,左澈骑着马,领着若干迎亲的轿,在风满楼前等候着,无论底下人如何阴沉着脸、街巷人群如何议论纷纷,他脸上始终晕着淡淡的笑意。
这笑意底下,有已经确认过的心意、收拾好的伤痛和下定的决心。
他原以为自己那一跪,父亲便可放过七宝,没想到,父亲那样决绝,竟然当晚便派元守镇去结果了她,若不是乘风洞察,出手破坏,此刻死的,就是她。
乘风之死,于他而言,是猝不及防的痛,这痛让他意识到,他从前极力压制住的情感,对人情的淡漠,都是如此脆弱。乘风只是他无心插下的一棵柳,他从未想过他对自己如此忠诚,终究还荫蔽了他。他震惊、困惑、后怕,甚至,感动。
乘风拼死也要相护的,正是他的心意。而他的心意,从始自终,都经由乘风来为他确证。
这么些年,他极力要破除他父亲的压制,他浇灭了自己的欲望,一心扑在建功立业上,到头来,父亲却轻轻松松地叫他的心火复燃了。这火再也灭不掉了,这火本就不该灭,这火愈烧愈旺,烧掉了他父亲的防线,烧掉了他的伪装,他觉得无比痛快。
吉时已到。
元守镇领着披红盖头的新娘子,一道一道地跨过风满楼的门槛,向他踱步而来。
可他的眼睛,却只是寻着新娘子身边的人,可如何顾盼,都找不到他真正要接的人似的。
搀着新娘子的人、跟在新娘子身后的丫头们,都不是她。
“左执事!”元守镇朝他恭敬地作了一揖,“我们老楼主的女儿,就交给你了。”
左澈并未接话,只是沉默着下马。
元守镇吃了瘪,面上一讪。
左澈心中焦躁,动作却依然很从容。他牵过新娘子的手,却不知道自己的手冰得谢春熙浑身一颤,他只知道自己要被烧成灰了,如果她再不出现的话。
他将谢春熙送进喜轿里,转过身来后,终于看见了同样穿着喜服,只是规格和样式更简单的人。
她竟也盖着红盖头,将将进了另一辆轿子。
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哦!”元守镇似有所觉,向左澈低声解释道:“七宝姑娘的身份在那里,故行制上有别于一般的陪嫁丫鬟,这也算是给她的体面。”
左澈点点头,而后翻身上马。
元守镇心里暗忖着,这七宝真是厉害,这一个两个的,都叫她迷了心智!也好,终于把这尊佛给送走了,不然,他往后可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那夜,他刺杀她不成,反刺死了周允,回去后,他当即放出消息,说周允是不治而亡,她也并未戳破,想来,她还是识时务的。可不知为何,自那以后,自己便隐隐地有些怕她。
迎亲的人马终于款款而去。
元守镇又观望了一会儿,他原先还有些担心自己与织造署的勾连见了光。方世知与地方要员密会的证据,是他泄给织造署的,借此,他也换来了织造署的扶持。可如今更加离奇的事情都发生了,两家联姻,这亲事又是谢老楼主的意思,日后自己的事若叫人捅破了,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他登上这位子,实在很顺理成章。
红姑踩着婀娜的步伐来打断他所思,“爷!如今小姐这边也嫁出去了,咱们也快些去换衣服,准备易主大典吧。”
“我怎么看你比我还心急呢?”元守镇瞧了她一眼,神思便粘在她身 上,她今日浓妆艳抹的,浑身散着胭脂香气,叫他鼻尖痒痒。
红姑低眉顺眼地欠了欠身子,狐媚道:“可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就让我来给爷梳洗吧?”
“诶,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不见你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元守镇飘飘欲仙着,迷离的目光往红姑四周扫了一圈,“从今天起,她干脆住进风满楼里好了!你们母女俩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们!”
红姑心中作呕,却还是陪笑道:“小女福大,我替她先谢过元爷,时辰不早了,大家都等着呢,爷快些吧!”
“哈哈哈哈哈,走!”元守镇心花怒放,在红姑过来搀他的瞬间,手向下滑过她的酥腰,往她屁股上掐了一把,便跟着她回楼去了。
左府。
宾客寥寥。碍于左誉,府上只是挂了些红灯笼,贴了几张肿帧
左誉铁青着一张脸,多日以来,他的白发多了不少,然而再如何不情愿,也只得接受自己儿子和谢春熙的磕头礼拜。
“一拜高堂――
“二拜天地――
“夫妻对拜――
在礼生清脆的叫唤声中,新郎与新娘两人,跪、拜、叩、起……
然而新郎的心思飘得很远,眼睛偶尔扫过那远远站着的另一个新娘。
他跪的是她,拜的是她,爱的是她。
心火融化了他多年来构筑的寒冰,他从未如此迫不及待,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她,他错了。
“新郎向高堂敬茶――
他一直都错了,早在那个下雪的午后,在见到她慌慌张张地藏起炭火时,在他被杖刑时她坚定地为他呼喊出声的那一刻,在书阁中朝夕相伴的那些日子里,他早已沦陷。
“新娘敬茶――
他迟了,但幸而不算太迟。
新郎的心思飘得很远,远到众人纷纷尖叫、逃窜起来,他才回过了神。
谢春熙向左誉敬茶之时,不知低声向左誉说了什么,左誉猛地起身。
寒光一闪,所有人都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左誉瞪着眼,张着嘴,叫人点了死穴似的,脖子上渗出一道长而深的豁口,随即,轰然倒地。
另一边,风满楼今日歇业。
雕栏玉砌,这几日下人们洗了又擦,为了这易主大典,一切焕然一新。然而无人不晓,这里面浸润了多少擦不净的腥风血雨。
三层五楼,风满楼乌泱泱一群人,皆肃穆地候着。
众人等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仍不见元守镇从听雨阁里出来。
听雨阁里却似乎传来一阵器具震碎的声音,众人屏声静气,不敢妄动。
却不知,是元守镇在梳妆台前,轰然倒地,还撞碎了一个雕花高盆。
“这,这是怎么回事……”元守镇手脚发软,虚弱道。
“你怎么了元爷?”红姑惊讶道,手上还握着一把木梳。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呀,元爷!”红姑作势要去扶他,却又将袖子往他脸上一甩,“我不过今日多搽了些香粉……”
元守镇大惊道:“迷魂散!你――”话未说完,下一刻,他便看见了红姑身后,他最忌惮的人。
左府。
谢春熙缓缓放下手,手上持着一把滴血的匕首,这匕首曾替她杀过老金,杀过四喜和阿香,杀过一切可能的杀父仇人,最终,终于杀死了始作俑者。
“爹!”左澈不可置信地低吼了一声。
此刻,谢春熙应该高兴,过去,她爱看话本里的复仇瞬间,爱看敌人溃不成军,看他们痛失所爱,堕入沉渊。然而此刻,她却前所未有的沉默。毕竟,她杀的,也是她所爱之人的父亲。
不知何时,弓弩手已然赶来,并迅速就位。
老管家眼疾手快地将左誉拖至一旁,然而左誉脖子上的血汩汩如泉,亦浸了他一身,老管家心里一凉,知道已经无力回天。
左澈心中大乱,一面去搜寻七宝的身影,一面后退着。
她不见了。
左澈心中一痛,手一挥的同时,弓弩手们出了孥。
齐刷刷的孥向谢春熙飞去。
谢春熙的几个随从迅速围住了她,以肉身作墙,死死地护着她。
弓弩如雨。
忽有一同样身着喜服的人闪身冲向了谢春熙,似要救她。
左澈心脏骤停,下一刻,腿脚便不由主地随她而去。
“公子!小心!”老管家扯住左澈的衣角。
“住手!都住手!”左澈一面下令,一面去拦她,却只堪堪扯下了她的红盖头。
不是她!
在肉墙的掩护下,扮作七宝的文瘦死咬着牙,趁着这空当,终于带着谢春熙杀出了重围。
风满楼。
又过去了半柱香工夫,众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甚至开始交耳起来。
终于,听雨阁阁门大开。
众人纷纷望去。
红姑出门、侧身、抬手,似为新楼主引路,与此同时,扬声道:“恭迎楼主――”
走出来的,却是盛装的七宝,明目红唇,艳丽至极,与往日的素净大相径庭。她脸上有喷溅的鲜血,和妖冶而不可方物的笑容。
众人一片哗然。
“啊?这是……”
“这不是七宝姑娘么……”
“怎么回事?”
“她不是陪嫁去了么?”
……
红姑力排众议,再一次高声道:“红姑恭迎七宝姑娘登上楼主之位!”而后,抬手,越过头顶,向下,与此同时,屈身,额头贴着手背,手心贴着地面,跪出庄重而不容置喙的一响。
众人面面相觑,有震惊的,有不解的,有愤怒的,也有欣喜的,却都不敢妄动。
“什么意思?她是新楼主?”
“开什么玩笑?”
“元爷呢?”
“她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元爷去哪了?”
……
下一刻,武胖提着元守镇的尸首出来。
众人大惊,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七宝刺死元守镇后,武胖负责割下他的头,因七宝要求他用的刀必须是刺死周允的那一把,而那把匕首已然钝了,才叫他耽搁了一会儿。
武胖双手举着那颗骇人的头,抬手,越过头顶,向下,身子直挺挺跪地,跪出响当当的忠诚与臣服,“文、武恭迎七宝姑娘登上楼主之位!”
从前周允的那一派,百十来号人,闻言,皆不再多言,均肃了脸,也随武胖跪地、行大礼,口中大呼道:“恭迎楼主!”
其余人等惊惧着,再不敢迟疑,纷纷效仿。
“恭迎楼主!
“恭迎楼主!
“恭迎楼主――”
众人的声音响彻风满楼,响彻云霄,乃至整个临安城。
七宝向前一步,颈边的相思豆耳坠轻快地摇动起来,繁复的衣饰亦在地上拖曳出“沙沙”的响声,却压不住日光在她身上投下的光芒。
她低眼扫了扫上上下下跪倒着的众人,而后,目光越过他们,越过平静如练的宁湖,越过天际。
耳边有动听的声音在说:“天地既无处可去,那你便要为自己造一个去处。”
日光明媚,却也有着沉甸甸的重量,她突然意识到周允这话的深意。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谁的棋子,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她就是她自己,骗过人、杀过人,亦爱过人、救过人。
爱过不爱她的人,救过她不爱的人,又被不爱的人所救,最后,终于爱上这个为她而死的人。
她珠圆玉润的唇轻轻一动,不知是在对谁轻声道:“好,从此以后,风满楼,就是我的天地。”
三十二、鹅毛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下了一天一夜还不罢休,整个临安都积了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倒叫这座城焕然一新,好不干净。
因为这雪,风满楼近日生意淡了些,却也叫琴娘们终于得了闲,一帮如花似玉的女人们围着炉火,嗑着瓜子,谈笑间,脂粉香气一阵一阵,波浪般荡漾开,这份闲适自然,叫远处几个小酌的掌柜和伙计们也微醺起来。
一个老掌柜瞧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叹道:“我在风满楼做了这么些年,未曾有一个冬天这样暖和过。”
“一看您就没有什么骨头上的寒病!”一个小伙计哈着气从外头回来,他方才送走了一桌客人,在冰天雪地中陪笑了一会,鼻尖耳朵都冻得通红,“我娘说,今年冬天可是连年来最冷的,她夜里捂着汤婆子睡,还是冷得发抖!”
老掌柜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再不言语。
风满楼换了新主已有月余,最底下的人只知生意照常,忙活起来依旧昏天暗地,到手的工钱掂起来也只多不少。只有真正掌事的掌柜们,虽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镜似的知道,这楼主,换得不错。
新主渐渐停了与这酒楼最相关的私酒生意,这一来,虽少了大把的收益,却换得了从前求不来的宁静,织造署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纠着不放,掌柜们也不用像过去那样提心吊胆,只齐心协力地经营,心情从未如此舒松坦荡。
只是起初,那几个掌管盐酒的老人对此多有鄙夷,觉得新主胆小怕事,心里也很不满,私酒不酿了,私盐恐怕也要渐渐停了,自己以后恐怕 失了根基,可不知怎么,没过几日,新主便将他们召了去,嘱咐他们专心致志,万不可荒芜了私盐一业,倒叫他们惶恐。
新主推心置腹,说私酒和私盐都是和朝廷对着干的生意,赚得再多,到底是赔命的买卖,如今停了私酒,可松了朝廷和织造署的警戒,一来,各退一步,二来,这确实不是长久之计,风满楼若真要做大做强,还是得走光明正大的道。可私盐却还不能停,这是过去谢老楼主为风满楼积下的德,不为财,为的是造福穷人、积攒风满楼在民间的名望,只是,今后万万要更加小心……
几个老人心中称奇,一时不知这是谢老楼主过去对她的栽培,还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无论如何,这样的城府和格局,可不比那草包元爷强上百倍?
最后,新主终于给他们吃下了定心丸,说各位都是风满楼里的老人了,决策虽是她做的,可往后的辛苦恐怕还得靠大家一起担……
话既已至此,几人互相眼对眼地瞧了瞧,便默契地跪下领命,这第二次跪她,跪的是心服口服。
那几位走后,一旁斟茶的红姑笑道:“我竟不知,风满楼过去贩私盐,还有这样的考量,有了您这番话,想必这几位日后再不会有疑心。”
七宝接过热茶,水汽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起在岭南时的光景。那时,黄老头关于私盐的一番说辞,竟在今日起了作用。这样的机密,若不是周允点头,她又怎能听到?无论如何,他为她铺尽了路。
红姑瞧七宝举着杯盏,也不喝,水汽氤氲进了她眼里,楚楚动人,心里忖度几分,便试探道:“楼主,今早,左执事又来了……”
七宝敛了心绪,再喝,茶已凉了。
红姑继续道:“还是按您的吩咐,风满楼的小厮们已请回了,只是,这一月以来,左执事也来了有五次,风满楼次次拒绝接待……”
七宝放了茶盏,往窗台走去。
红姑止了言语。
午后,宁湖面结了层薄冰,岸边有得闲的人,在冰面上凿了窟窿,钓着鱼。
七宝轻轻一笑,讥道:“他这阵子倒是闲,没事儿,昨儿不是曹评的尾七么?往后,他便不是左执事,而是左织造了,日理万机的,烦不着我们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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