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姑问:“姑娘,曹织造不过半月便郁郁而终,您那日去织造署,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宁湖岸边垂钓的人,似乎钓上了鱼,正激动地收杆。
七宝想起那日。
织造衙门,议事堂。
门扉紧闭,四壁无灯,日光从上方的一扇天窗透过积垢的明瓦泻下来,搅起翻飞的烟尘。
四角飞檐的翘头案前,曹评一身绯服,脸上喜怒难辨,两把须子堪堪坠着,分毫不动,良久,他才咂了咂案上供奉的青釉茶碗,咂声很轻,却格外清楚,似乎那茶的味道有什么不对。
茶碗在案上扣了一响,茶碗边,是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
“看来,左誉死得不冤,我们都小看了你。”曹评将那玉佩打量许久,才终于笑了笑,似赞赏,又似不屑,“不错,秋娘是我过去安插在宫里的耳目,可你真以为,就凭这块玉佩,皇上便能治我死罪?”
原来四喜娘亲唤做秋娘?七宝微笑道:“曹织造说笑了,我今天来,为的不是拉您下马,而是替我们女人喊冤罢了。”
“冤?你一个细作,叛变不说,如今还设计害死了旧主,有什么可冤?”
“左老可不是我的旧主,我在风满楼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他,这是其一。其二,秋娘若不叫冤,什么叫冤?她已为你瞎了眼睛,死了儿子,最后,却连一条残命都留不得么?”
“哈哈,你知道了……”曹评干笑了两声,眼神突变,凌厉道:“既为死士,便是如此。”
“看来曹织造真是高处待得久了,只会以主仆之事待人了。想来,这也是秋娘没有将事实告诉你的原因,若你真知道了她那儿子其实是你的,只怕当日别说出宫,一尸两命都不在话下。”
曹评大惊,“你说什么?”
“我说,四喜确实长得更像他母亲,可是,您怕是从来都没有好好看过他,哪怕一次吧?”
曹评此刻那双小眼睛里盛满了震荡,身子虽不动,花白的胡须却不可遏制地颤了起来。
七宝又直视了他好一会儿才道:“他有一双和你如出一辙的三角眼,只不过,你眼里尽是权力和算计,而他只有赤诚和对母亲的孝心。”
“你是说,四喜,是我的,我的……”
“你的儿子,你和秋娘的儿子。”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曹织造的声音从震惊变为愤怒,最后渐渐低了下去,成了喃喃自语。
七宝心中并无快慰,只剩悲哀,“反正人都死了,您怎么想,自然也不重要了。”说罢,她欠了个身,便欲离开。
“站住!”
七宝脚步一顿,却不再回头。
曹评已很快调整好了自己,还高声笑了起来,“你编排这些,不就是希望我放过你么?不就是希望借我对秋娘的情意,让我对你如今的身份、过去的身份,睁只眼闭只眼么?”
七宝不语。
曹评不死心,仍逼问道:“可你是不是太过分了?这种荒唐话也能随口就来?”
“是,我此番来原是有此意,可现下我倒觉得无所谓了,您要向众人揭了我的过去就揭去吧,横竖我能当上风满楼的新楼主,靠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手段,再有人不服,我杀了便是了。”七宝冷笑着,话锋一转,叹道:“至于四喜究竟是不是你的骨肉,你和我都无从确证了,你要信便信,不信便不信,与我无干,我只是为秋娘惋惜,可怜她为你所用,为你所弃,哪怕你弄瞎了她的眼睛才肯放她出宫,她还是要生下你的孩子。”
曹织造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却又被她打断。
“哦,织造也许又要问,她出宫后很快便嫁了人,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怀的是你的孩子,是吧?”七宝摇摇头,“我说了,你信或不信,那是你的事,而我要做的,只是替秋娘把这块玉佩交还于你。”话毕,迈步离去。
身后是死一般的静默。
七宝回过神来,见红姑还在等她回应,于是解释道:“你可还记得我那四喜弟弟?”
“当然记得,可惜……”红姑自觉失言,不再往下说了。
七宝自嘲一笑。是可惜,造化弄人,最该死的人是她,此刻也还好好地活着,从未杀过人的四喜和阿香,却都替她死了。
“四喜死后,我去见他母亲,他母亲给了我一枚玉佩,当时我并未细想,后来才发现那枚玉佩的玉穗子有蹊跷,应是皇帝的钦差大臣才用得的……总之,那日,我将那玉佩给了曹评。”
“四喜母亲与曹评是旧识?”
“不只是旧识,还是旧爱。”
红姑很快反应过来,“所以,难道,四喜是曹……”
七宝微一颔首,“这件事,我后来也是想了很久。四喜娘亲的死,既不是风满楼的人做的,也不是左家父子做的,那还能是谁呢?且后来,我又知晓了左澈母亲的身份,便联想到那曹评惯会派遣女细作的,左誉尚且不能抵御他培育出来的诱惑,他自己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亲手喂养了那么多莺莺燕燕,莺燕多情,他未必没有软肋……事情一件一件地串了起来,我这才斗胆一试。”
红姑思忖着道:“所以,四喜是或不是他曹评的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曹评心中对四喜母亲是有爱的,不仅有爱,还有悔意――杀人诛心,姑娘英明。”
“不过是看看他对秋娘的情意有几分罢了,若他无动于衷,也不能叫他死得这么轻松。”七宝懒懒道,“你现在是越来越会拍马屁了。”
“姑娘这说的什么话?我过去难道就不会吗?”红姑恼着剜了她一眼,模样甚是风骚。
七宝笑,“你这人,不过说你两句。”想起什么,又问:“菁菁这段时间可有乖乖念书?”菁菁就是红姑的女儿,七宝为她请了夫子,教她琴棋书画。一切临安城里的大小姐有的,她也一并都有。
“自然,菁菁命苦,很珍惜姑娘给她的机会,在读书上,倒比小姐用心多了……”红姑嘴瓢,提到谢春熙,怕七宝伤神,忙闭了嘴,却又见她已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了。
湖边垂钓的人钓起来的不是鱼,而是一只靴子。
红姑眼尖,开口道:“那是,李全的靴子?我记得,那时候伙计们打捞他的尸体,他的脚倒是光着的,应是在湖里扑腾时掉了鞋子……”
“谁知道呢?这大半年来,风风雨雨,死的人也不止他一个。”七宝心中哀伤,良久,又道:“走,去看看小姐。”
“是……”红姑微不可闻地轻轻一叹。
两 人移步至风满楼后院,西厢房。
谢春熙房中一切如旧。
知书正在案旁绣东西,见了来人,忙起身唤道:“楼主,红姑。”
七宝点点头,“给小姐绣花呢?”
知书将鞋面上的纹样给七宝过目,“是,您瞧,形状已有了,只是不知道这颜色选什么好。”
“靛蓝吧,她喜欢。”
知书欣喜道:“是!我都忘了,小姐先前也有一双绣着靛蓝小花的鞋,日日穿,穿旧了才换了的。”
红姑招了招手。
知书会意,便放了手中的活计,与红姑出去了。
谢春熙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盖着暖和温热的被,妆容是知书画的,俏丽动人,一如往常。
七宝轻轻握住她的手,半晌,也无言语。
一得空,她便来坐一坐。
每次,谢春熙都很安静,不曾睁开过眼睛,几乎要叫人想不起她从前眉目飞扬的样子了。
大婚那日她刺死左誉后,虽被文瘦带着杀出了重围,可弓弩无眼,两人终究都中了伤。谢春熙的伤其实不比文瘦的重,文瘦养了大半个月,也已无大碍了,谢春熙却不见醒来。
大夫说是心伤,至于何时醒来、能不能醒来,却只能看她自己。
又坐了一会,七宝将谢春熙的手放回被褥里。
门外传来私语声。
“知书。”七宝起身唤道。
知书复进来。
“继续照顾好小姐。”
“是。”
“天冷,炭火可再烧旺些。”
“楼主放心,知书知道的。”
七宝一出门,红姑便在她耳边急道:“左执事又来了!已点上菜了……”
七宝眉头一皱。
红姑又道:“也不怪他们,据说左执事这次是装扮成贵公子的随从来的,且他今早已吃了一次闭门羹,不曾想他又来了,伙计们一时疏忽,这才叫他混了进来……”
“罢了,日日拒着也不是办法,我来招待他吧。”
三十三、一梦
已近日暮,雅间外,掌柜的如锅中热蚁,急得直打转,见来的不是红姑而是七宝,更是三步做两步,诚惶诚恐地迎上去,“楼主,都是小的们办事不力……”
七宝打断他,“客人已点好菜了?”
“是,不过楼主放心,已吩咐后厨撤了……”
“撤什么?他既点了,便给他做,难不成咱们风满楼不要赚钱的么?”
“啊?”掌柜的一时语塞,反应过来,又忙领命退去,“是,小的这就去……”
文瘦和武胖也赶来了,两人面色凝重,似乎怕她有什么危险。
“别担心。”七宝宽慰道。
“那我们就在门外候着。”武胖道。
七宝点点头,又定了定神,这才抬步进了雅间。
左澈在窗台旁侧站着,他扮成富贵人家里的武从模样,束着发,额上绑着黑带,因是冬天,衣服厚实,衬得他的身量倒比以往要壮实一些,且一个多月不见,他竟不修边幅了,下颌布着淡淡的胡渣,所以不怪伙计们疏忽,她自己一时也没认出来。
他此刻也不说话,只无言地看向窗外,这间房对着街市,能听见小贩们零星的吆喝声。
“听他们说,你来得很勤。”七宝主动开口道,“怎么,也不怕叫旁人议论么?知道的,以为你左执事要来找风满楼算账,不知道的,以为你还念着和我们小姐那桩黄了的婚事呢。”
左澈的心略一滞,她果真铁了心地要与他决裂?说出来的话,三分揶揄,七分淡漠。
他不说话,七宝便也不再开口了。
菜很快上来了,掌柜的布置好一切,又麻利地退出去,合上了门。
饭桌上只有一道菜,七宝只扫了一眼,心便微微一动,但也只是一瞬,波澜又平。
白萝卜丝炖鲫鱼。
“从前,你最爱吃这个。”窗前的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吗?”她问。
左澈终于转过头来细细看她。他以为她成了楼主,穿戴自然要华贵些,不想,却是最最寻常的姑娘装扮,岁月静好,烟火葱茏,既不是过去在织造署时的干练,也不是从前身为细作时的谦卑。他一时怔忡着,眼中有了湿润。
“鲫鱼多刺,有一次,你叫刺卡住了喉咙……”他沉浸在回忆中,嘴边有浅浅的笑,“最后还是我帮你取出来的。”
“哦,是,我想起来了。”七宝往前走了两步,在饭桌前坐下了,又继续道:“所以,你这鲫鱼,是为我而点的?可我其实并不爱吃鲫鱼,我那时吃得多,只是觉得,若能再叫那鱼刺卡住一次,便能叫你再为我担心一次。”
“阿宝……”左澈眸光流转,眼中闪过太多复杂的情绪。
他还未说完,她却拿起了筷子,往那条鲫鱼身上扒拉了两下,似乎觉得索然无味,又放下筷子问:“是不是很好笑?”
他的眸色便又黯了下去,怒火中烧,满腔的挽回硬生生吞进了肚子,再开口,已变了味道,成了讽刺,“呵,我不知道,原来你的野心这么大。”
她一愣,很快也笑了,“是啊,从前只是愿得一人心,到底是狭隘了。”笑容却渐渐苦涩起来,“哪里知道,若一个人真的喜欢你,别说是巴巴地把心掏到你面前,命都可以给你。”
左澈自知自己做的确实不如周允,便也只能拣别的说:“你字字讥讽,字字埋怨,我不信你对我了无情意。”
“讥讽不假,埋怨却不敢当,想起从前种种,我是觉得惋惜,却并不想再回去。如今你已是织造署的织造,恭喜你,这不是你过去所求的么?而我,也有了我的位置,我们各走各的路,这样挺好。”
左澈的心又是一滞,旋即,再顾不得什么,他上前将她一把拽起,狠狠地捏着她的肩,要将她整个儿捏碎似的,威胁道:“你就不怕谢春熙醒来得知了真相,要你血债血偿?抛开你过去细作的身份不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骗的她,说她父亲是被我父亲害死的,可你知道这不是事实!”
是,那块绿豆糕里是有一张生辰纸,纸上也是左澈的生辰八字,却并没有什么血字,那个“誉”字其实是她伪造的。思及谢春熙,七宝心有愧疚,“小姐是个睚眦必报的,我在她身边侍奉了多年,自然领教。”
左澈未料到她这样回答,一时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手中一松,她却趁势离开了他的禁锢。
“我是骗了她,还利用了她,所以我当然要等她醒来,等她来向我报仇。”这么说着,七宝缓缓抬起头,直视他,“不然,往后的日子,我还有什么念想和盼头呢?”
左澈闻言一震,她对周允竟已情深至此了么?他的心在塌陷,嘴上却仍很不甘:“那我呢?你总还是恨我的吧?你费尽心机,一个一个地除去了织造署里为数不多的知晓你身份的人,先是我父亲,再是曹织造,最后,就轮到我了吧?你承认吧,你是恨我的!”她不爱他没关系,恨他也可以。
“不,我不恨你,从前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恨你,就是恨我自己。”七宝摇了摇头,“我也不会杀你,我爱过你。”
左澈心里一阵剧痛,似有万箭穿心,溺水之人尚且要挣扎,他走投无路,更是胡乱地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谢觐中之死,我父亲是做了手脚,可马受了惊,还不至于置谢觐中于死地,是我,是我命乘风潜伏在他车驾下……”
七宝打断他,“我知道是你。”从在绿豆糕里发现他的生辰纸时,她就已经知道了。
“你不问为什么吗?”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
“我那时以为我和父亲一样,厌恶极了这肮脏透顶的风满楼,所以不想与谢家有任何的关系,更别说联姻!可其实,我那时并不懂,其实是因为我不想娶谢春熙,我心里的那个位置始终为你而留,我那时不知道,我知道得太晚了……”
“是啊,如你所言,太晚了。”七宝看着桌上的那道鲫鱼,原先还冒着热气,这会儿,不过须臾,已凉了,她指指那道菜,“客官还吃不吃?若无他事,就恕我不奉陪了。”说罢,起身想要离开。
“阿宝……咳咳,咳……”左澈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她,他唤得急,气血攻心,竟又咳了起来。
一颗冰冷的泪砸在七宝颈边,激得她一抖,随后,她愣住了,却不为别的,而是,她突然意识到,她闻不到左澈身上的味道了,松香,药香,都没有了,他们靠得这么近,她却什么也闻不到,空气中只有白萝卜和鲫鱼的味道,菜凉了后,那气味甚至有些发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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