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霏霏盯着他,伸手去拿矿泉水瓶。
“咔”的一声,他蹭地转头看过来。
“……”
云霏霏看他两秒,转过头,按灭了车前灯。
*
十二点半,洗婆推门出来,云霏霏推门下车,走进屋内。
火盆里的火纸已经燃尽,人已穿戴整齐躺在稻草堆上,帽子盖住了脸。屋里的灯远没有门口的瓦数大,光照进那处角落,远远望去有些}人。
尽管早已接受过上百次的暴风洗礼,云霏霏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她赶紧转身。
高驰一脚踏进门槛。
眼看就要迎面撞上,云霏霏忙后退一步,待距离隔开,她昂起下巴看过去。
男人站在门口,脸黑,眼珠也黑。
对视了会儿,云霏霏扭头看向另外一处,说:“给两个洗婆每人 200 块钱和一条毛巾一块肥皂,让她们回去吧。”
高驰没说话,转身出了门。
云霏霏叫了几个男性亲属合力将人放进冰棺,整理好后,盖上红布,刚直起腰,后脖颈突然一凉,她转过身。
屋内比刚刚多出来破桌,破桌挨着冰棺脚、正对门口而放,上面放着个大碗,碗里立着只煮熟的拔了毛的公鸡,公鸡头被细线缠绕高高挺立,碗左右两侧各立着根很粗的红蜡烛。
高驰将火盆挪到桌前,在草垫上跪下,伸手拿来一沓火纸,就着粗蜡烛点燃扔进火盆。
风吹动烛火,几乎要灭。
云霏霏忙掩上门,嘱咐道:“记住,千万别让蜡烛灭了。等那两根粗的红蜡烛烧完,就换成白蜡烛。儿女留下守夜,其他人回去休息。”
高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云霏霏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没放在心上,又嘱咐了一句:“记住,蜡烛千万不能灭,也不能断。”
高驰抬起头看着她,半晌后点头,一字一顿说:“好的,我知道了。”
这语气……
云霏霏直觉他在嫌自己嗦,但压根不想细想,转身收拾东西离开了。
*
第二天下午两点,云霏霏赶到高家庄一队 。
门口空地已搭上棚子,没有位置停车,她把车停在了不远处的平地上,抱着两个购物袋走进屋。
和昨夜相比,屋内又多了张长方桌,方桌立在窗边,桌上立着个相框,照片上的人齐耳短发。
云霏霏将购物袋放在屋内一角,又去检查冰棺电源,转过身时一愣,门框上倚着一人,他身披白麻布,腰系稻草绳,头戴白纸帽。
高驰正倚着门框,身旁突然传来低低的一句:“白天不用守灵,抓紧时间休息。”他转头看过去。
云霏霏将手里的单子递过去,说:“我又补了些东西,需要赶紧准备。今明两晚守夜,明天宴客、送灵,后天一早出棺。从现在开始,你们姐弟忌荤腥。”
高驰见她头发凌乱,唇色暗淡,整张脸没什么血色,只有一双眼睛神采奕奕,目不转睛看了她五秒,才接过来单子。
云霏霏觉得他似乎有话要说,丝毫不觉异样,见他眼珠通红,眼圈乌青,压低了声音,说:“夜里守着就行,白天抓紧时间休息,不然,三天谁都熬不住。”
高驰又看了她一会,点头说:“好。”
云霏霏在旁边的塑料棚下找到了曹广山,一进去,立刻没什么形象地瘫倒在了椅子上。
半米远的桌边,道士先生曹广山正弯着腰写对联。
瞧见桌上已经堆了高高一摞符咒,云霏霏说:“广叔,歇会儿吧。”
曹广山应了声,看了她一 眼,这一看,啧了声:“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云霏霏打着哈欠问:“什么什么样?”
曹广山说:“打开相机好好看看。”
云霏霏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
脸色苍白,唇色暗淡,头发乱得像鸡窝。
难怪刚刚他欲言又止。
“挺好看的啊。”云霏霏端详了会自己的低血糖脸,按灭手机,理顺了头发。
曹广山问:“干什么了,脸色这么差?”
睡得比猫头鹰晚,起得比鸡早,两点到家,六点不到起床准备,一直忙到现在,连口饭都没吃,脸色能不差吗?
云霏霏回:“没吃早饭,饿得。”
曹广山叹了口气:“好好的工作不干了,非要回来干这个?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什么?”
云霏霏大学毕业后,去了省会工作,三年后辞职回到了商县,搁家里躺了小半年,跟着父亲干起了丧葬,半年后,她自己单干。
刚开始很艰难,很多人迷信,见她是个女的,直接甩脸子转身走人,半年后,才有了起色。
她回:“看不起姑娘家?”
曹广山摇头:“不是看不起,是心疼。趁着年轻有学历赶紧去考个公务员老师。跟着一帮大老爷们做这个干什么?!那么重的东西,整天搬上搬下,不累?”
云霏霏当然知道他不是看不起,回:“你好好的老师不当了,半路出家干这行,累吗,想不想改行?”
比起很多人想不通她为什么放弃好好的白领工作不干,回来商县干这个,她更好奇曹广山为什么放弃编制,干起了封建迷信的勾当。
曹广山手一顿:“我哪得罪你了,你想换人?”
云霏霏说:“你都不想改行,那劝我改行干什么?”
“我是大老爷们,你是女孩子,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
“你还没结婚,做这行会坏了名声。”
“名声?我的名声不好吗?我可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女人,还是这十里八乡的龙头老大。”
“别跟我扯,我是在说谁愿意找个做这个的。”
老生常谈,听多了耳膜都是茧。云霏霏饿得压根不想浪费口水,于是低下头沉默。
“赶紧找个人结婚,养你,别再风吹日晒,抛头露面……”
云霏霏突然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盯着他看。
曹广山愣了愣,闭了嘴。
云霏霏这才咧开嘴笑了。
曹广山瞪了她一眼:“鬼丫头,跟谁学的?”
云霏霏动了动屁股,懒洋洋地问:“什么跟谁学的?”
“你听到不想听的话又不想反驳,就会死盯着说话的人看,直到他闭嘴。我记得以前你都会反驳几句,最近怎么了?”
“没怎么,说再多也是浪费口舌。况且,人家也不会听你的。”
曹广山又瞪了她一眼:“你知不知道你盯着人不说话的时候,挺吓人的?”
“我知道。”
曹广山手一顿,又叹了口气:“霏霏,我也是为你好。”
云霏霏学他也叹了口气,说:“做什么不是做啊。况且这行自由,不用朝九晚五,也不用看人脸色做事,有什么不好?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的?”
曹广山放下笔,语重心长:“霏霏,过完年就三十了吧,也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你妈走得早,你爸再婚忙着新家,哪还有心思管你?你自己一个人住,要是碰到个什么,你怎么办?”
云霏霏沉默了会儿,说:“广叔,你要是有合适的帮忙留意一下。”
曹广山见她听了进去,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她:“我外甥,比你小两岁,在市三中教书。”
证件照,眉眼周正。
曹广山说:“1 米 75,211 本科毕业,高中数学老师,父母也都是老师,市里两套房。”
云霏霏把手机还回去,说:“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没找着对象?”
曹广山倒了杯热水递给她,才说:“忙。”
云霏霏喝了口热水,润了润喉咙,语带调侃:“光叔,该不会是人有什么问题吧?”
曹广山脸一沉:“瞎说什么!这是我亲外甥,哪来的问题?!”
云霏霏噗嗤笑出声:“逗你玩呢。”
曹广山没好气瞪了她一眼:“那我把你联系方式给他,你们先聊着?”
云霏霏点了点头:“好。”
眼前突然一道黑影罩下,云霏霏抬起头。
高驰。
不知怎么了,耳边突然响起他那一字一顿的一句:“好的,我知道了。”云霏霏扭头看向一边。
高驰来问母亲的出煞时间。
所谓出煞,就是指人的第一缕魂魄离开身体,有的在断气前两个小时,有的更早。
曹广山问了些咽气前的症状,得到高驰的回答后,闭上眼,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掐起,嘴里嘟嘟囔囔了会,说了个时间。
封建迷信都讲究装腔作势,云霏霏笑了笑,低下头。
“饿么?”
云霏霏直觉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愣了愣,抬起头看向高驰,但看他黑着张脸,又觉得不是,就没说话。
高驰见她不回话,又问了一遍:“饿么?”
云霏霏迟疑了会儿,盯着他,慢两拍地点了点头。
“灶台刚搭起来,还要再等等才能开饭。”高驰从口袋里掏出两袋盼盼法式小面包,放到桌上,说:“这个,先垫垫肚子。”
一个“谢”字还没说出口,他人就已经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云霏霏愣了一秒,虽然不喜欢这玩意,但还是拿来一个撕开,张开嘴一口吞了。
曹广山砸吧了一下嘴,唉声叹气:“哎,年轻漂亮就是好,还有帅哥殷勤献温暖。哪像我们这些糙老头子,看都不看一眼。”
云霏霏咽下面包,问:“认识吗?”
曹广山把笔尖指向屋里,说:“屋里那位的小儿子,叫高驰。”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听说,特别出息。”
听说?
云霏霏起身凑过去,问:“有八卦?”
曹广山放下笔,小声说:“这家四个孩子,两个儿子两个闺女。三个大的都是研究生毕业,就这个小儿子不是,高中都没毕业。”
“后来呢?”
“后来就去当了兵。你猜,去了哪里?”
“哪里?”
“藏南,边境线。”
藏南边境?风雪交加、电闪雷鸣……
云霏霏皱眉问:“怎么去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
“谁知道啊?不过,退伍后,他考上了警校,现在是个刑警。”
寸头,黑脸,黑衣。
云霏霏点点头:“嗯,长得和电视剧里刑警的样子是差不多。”
“当初打架被开除学籍,他妈哭着跪下求校长保留学籍,还好现在争气,也算对得起他妈那一跪。”
云霏霏看着他,一脸惊讶:“你咋知道这么多?”
曹广山说:“他高中班主任是我哥,我哥教完他哥又教他。我还见过小时候的他,确实有点儿皮。”
曹广山他哥出了名的厉害,一方面是脾气厉害,另一方面是教书水平厉害,还有一方面是教出来的学生厉害,他只教毕业重点班,每年有一半以上的学生考上重点大学。
他任教的商县一高云霏霏也读过,但那时,两人没有任何交集,因为她的成绩虽然不错,但还是没有达到重点班的标准。
不远处,高驰正在打电话,云霏霏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很想知道他哥长啥样,问:“他哥人呢?还没到啊?”
“不知道,估计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吧。”
第3章 封棺
次日,正式宴客。
高家早就搬离高家庄,四个子女也都在外地各自安家,因此,来吊唁的人不多,午饭只开了十来桌,云霏霏和曹广山最后一轮吃饭。
一桌八人,除了曹广山谁都不认识,云霏霏专心干饭,因为农村的宴席是真的好吃。
左手边两人落座起就一直在八卦,从家长里短聊到了八卦绯闻,菜越上越多,她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把重心放在了高家的小儿子以及他的婚事上。
云霏霏不得不承认,男人一旦进了体制内,身价就水涨船高,一旦这人皮相很不错,那就更抢手。
两人争着要给他介绍自己家条件很优秀的闺女和外甥女。
云霏霏看向背对着门口跪在垫子上、一身白麻布从头到脚、压根看不到脸、只看到后背挺直的高驰,给他贴上了一个标签:“商县极品”。
标签下写着:二十六岁,在昔阳当警察,个高腿长脸帅,还单身。
云霏霏心想这世界对男人真是宽容,一旦他“出息”了,那些诸如打架、被开除学籍的黑历史就被洗得一干二净了,她摇摇头,伸手去桌子最中央的菜盆夹来一个肉丸开始啃。
一个丸子还没啃完,八卦的中心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云霏霏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无语朝天,翻白眼。
一人激动地说:“哎,你知道吗?这丧礼主事人是个姑娘。”
另一人嫌弃地啧了声:“这姑娘咋想的,怎么干这个?父母没意见?”
“她爸也干这个,不过,她比她爸强太多,现在十里 八乡都找她。”
“是嘛?”
“姑娘心细,也比男人想得更周全。我姐夫白事就是她做的。我姐说,她不仅给我姐夫多准备了很多东西,还没算钱。”
“哟,那这姑娘确实不错。”
“所以,人家在市里买了栋大房子,市价两百万。”
云霏霏正在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没算钱,买房的事情她们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胳膊突然被碰了碰,她抬起头。
大妈笑容满面:“姑娘,今年多大了?有对象吗?”
云霏霏咽下嘴里的菜,说:“有了。”
大妈一脸失望,又问:“谈多久了?干什么的?打算结婚吗?”
云霏霏看了她两秒,说:“元旦结婚,市三中数学老师。”
大妈眼睛一亮:“我大孙子也在三中……”
云霏霏看向曹广山,曹广山正听得津津有味,她咬咬牙,踹了他一脚。
曹广山一顿,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说:“待会送灵,你多准备一顶轿子,再拿几个铜钱。没有铜钱的话,一块钱的硬币也行。”
余光瞄到大妈正打量自己,云霏霏说:“好。”
大妈问:“你就是这主事姑娘?”
云霏霏点点头,对曹广山说:“还要别的吗?我一起备齐了。”
大妈问:“你对象家里没意见?”
云霏霏放下筷子,转头看过去,这一转眼,突然看到本应跪在门口的的高驰正站在不远处喝水,嘴里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卡在了喉咙里。
旁边一人见她脸色,使劲碰了碰大妈:“你管人家有没有意见?!你一个外人管这些干什么?!”
*
下午两点,土地庙送灵。
唢呐师傅走在送灵队伍最前端,云霏霏背着音响跟在他和曹广山身后,她身后是抱着照片的高驰,再后面是高驰的两个堂弟,两人一前一后,抬着“官轿”,“官轿”后是送灵的家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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