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付检查呗!这样医院对上面也好交待。”关姐说。
“不行咱们也这样吧!”林保平说。回头又激动地对关姐说,“我老伴刚才又笑了,我跟维维都看见了。”
“是吗,大姨这是又有反应了。”关姐说。
张秋丽这时已经重新恢复日常的状态,面部表情呆滞而木然。
“再想想吧,我明天还是再找一下于大夫,说说我妈这个情况。”林晓维端详着张秋丽说。
回家就意味着放弃治疗了,林晓维不想做这个决定。虽然明知于大夫说的比较客观,也有道理。
中午,她把虾切成小块,夹起来,在张秋丽眼前晃了晃,“妈,吃饭了!”
她把虾凑近张秋丽嘴边。海鲜曾经是她的最爱。
张秋丽看着她,一动不动。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今天,她总觉得张秋丽跟平日有点不一样,她就觉得张秋丽能看到她。虽然依然是面无表情。
她又叫了她一声。
张秋丽的头转向了另一边。
林晓维不甘心地用手轻扒她的嘴唇。她的嘴巴反而抿得更紧了。她忽然又将头转向林晓维,林晓维竟然在她眼里看到了孩子一般的畏缩。
林晓维的眼眶一下子湿了。
“维维!”林保平在身后拉她,叹息着说,“不吃就算了,别逼着你妈吃了!”
关姐在后面已经把破壁机准备好了。在食堂订的营养餐也领回来了。
看着关姐把食物打成糊状,从胃管下去。
如果不算张秋丽前面病程中反应和语言表达能力逐步退化那段时间,林晓维至少看着她通过鼻饲进食有 3 个多月了。开始她知道难受,趁人不备,就会挣动着手在眼前乱划,直到把鼻饲扯下来。反复多次。但又拒绝张口吃东西。后来,她越来越安静了。偶尔伸出胳膊和手,也是没有目的性地做个样子。
明知这是除了输液,张秋丽补充能量的唯一方式了,林晓维自己也多次操作,但每次这个时候,她还是不由得心酸。完全辨不出什么东西的一管流食打进去,没有拒绝的权利和意识。
人到了这个时刻,是为什么活着呢?她常常会想。
傍晚的时候,吕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怎么样了,是不是手续都办好了,什么时候有空想请她吃个饭。
吕月两年前提了副处级,在单位做副书记兼工会主席。她跟林晓维同龄,但他们单位是合资性质的,不执行国企的离岗等退政策,她应该能正常干到退休。这些年,虽然她走了,也提拔了,但跟林晓维一直有联系。
吕月跟林晓维性格有些像,工作认真踏实,只是人更外向些。他们单位比较小,她主管的办公室监管人力资源。前一阵,她有业务问题还总咨询林晓维,向林晓维抱怨手底下管劳资的那个小孩太不用心,去上面开个系统会回来汇报,学舌都学不明白,平时报表也做不平,害得她还得每次打起精神帮她审核。
林晓维跟她敲定周五晚上。吕月定地方,问她找什么人好。她说随便。吕月想想说,那好吧,我看着叫吧,咱就小范围。
林晓维跟一起进厂的姐妹们其实还 有一顿饭,也包括他们过去几十年聚成的那个小圈子。李秀丽早就跟她说了,她要张罗的。只是时间未定。
李秀丽不知什么时候起跟吕月有点隔阂了。吕月这边倒是从没有向她提及什么,主要是李秀丽说吕月当了官开始摆架子、见人下菜碟了。
开始是李秀丽跟吕月同桌坐着就不自在,后来吕月不太参加他们的活动了,李秀丽一提起她就撇嘴。李秀丽性格执拗,林晓维也不便多劝她。
林晓维倒没有感觉到吕月有多大变化,她心里挺珍惜从年轻时候一起过来的友情,可能随着年龄增长,人的境遇不同,性格也会有变化,但只要没有实质性问题和矛盾,朋友间不就应该多包容理解吗。
第14章
第二天,林晓维又去找了一趟于大夫。她昨晚酝酿了一下,希望今日能说服于大夫,争取让张秋丽继续住院治疗。
实在不行,先办个短期出院手续,看能不能找个临时病床,人继续留在医院,免得再折腾回家了。她还是想再试一试。依张秋丽现在的样子,真回家了也就彻底放弃治疗了。
于大夫倒休,一天都不在。
今天张秋丽面色格外红润,触感也不那么凉了。要不是一大早护士来量过体温,林晓维都担心她发烧了。怕像上次一样,烧得人呈半昏迷状态。也不知什么原因引起的。
今天她眼神还是暗淡的,但似乎对声音敏感,林晓维的手机几次响起,她都好像在转头寻声。
单位的小高来电话找了她几次,一个去年分来的大学生突然来办辞职手续,还有一个病保到期来询问政策的,另外,现场的一台扫脸考勤打卡机被人为破坏了。小高有点晕头转向。
人力资源部很多看似普通的小事,又都跟员工切身利益直接挂钩,哪件都得处理好。小高经验还不足,等她各种杂事都经历一遍,才能算真的接得住这一摊。
林晓维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已经是比照退休的人了,应该彻底放下单位的事了,但她一解释起单位这些事,还是朗朗上口的,引得小高只让她慢点说,她得用笔记记。
一天好像过得很快,她看着张秋丽输完液,跟关姐一起给她仔细擦了个身。张秋丽身上干干净净的,皮肤虽有松弛,但还有一定的弹性。她放任地随她们摆弄,一点也不挣扎。
张秋丽还是喜欢声音,对拧毛巾的水声都转头看。林晓维在她午饭后还给她念了一段报纸。她就像在听一样,耳朵和头都迎向林晓维所在的方向。念到后面,张秋丽的眼睛朦胧地闭上了,她睡着了。
下午,按照张秋丽以往在家时吃水果的时间,林晓维又给她加了一餐果汁。林晓维还是想让她吃到味道。开始是用粗针管少量打到她的嘴巴里,她还吞咽了几下,又砸吧了一下嘴。之后再喂就涌出来。
这一天是林晓维在张秋丽床前呆得最久、也是最放松的一天,她觉得不用工作的自己放松下来,就这样陪着张秋丽也很好。卸下了工作岗位的责任和压力,比起上班人来人往的日子,好像在这什么也没有做,可又好像很充实,而在这样的陪伴里,会不会哪一天张秋丽就能恢复意识呢。
踏着夜色,林晓维回到家。
钟自舟看她进门,眼神有点怪,“你干嘛去了?”
“在医院啊。”林晓维说。
“你就呆到现在,一天都在医院吗?”钟自舟追问。
“是啊,怎么了?”
“不是有护工吗,你是一直在医院吗?”钟自舟凑近打量她。
“你什么毛病,有护工,我就不能陪我妈吗?”林晓维推了他一把,换鞋进去。
钟自舟还是往前凑,低头在她身上使劲嗅了一下。
“你干嘛?喝酒了吧?”林晓维瞪着他。
“今天我可真没喝。”钟自舟说,眼神还是瞟着她。
“神经病!”
林晓维进去了。
过一会儿,钟自舟在外面说,“你换香水了?”
“没有。我不用香水。”
钟自舟不说话了,站在门口不动。
林晓维不想跟他莫名其妙地多纠缠,出来直接告诉他,“这两天大夫让我妈回家,明天我再去找找,如果我妈能留在医院最好,留不下可能就得先回家。我考虑要是出院了,我可能也得回去住几天,跟护工一起照顾着。”
“你妈不治了?”
“治。医保检查让出院,我先找大夫谈着看吧!”林晓维说。
“那你就不回来住了?”钟自舟看着她说。
“你的关注点在哪呢?医院让我妈明天出院是重点,好不好?”
“不出院他们还能怎么的,又不是欠费。”
“医院有医院的说法,争取吧!”
这一夜,林晓维睡得不太安稳。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有意气风发的中年张秋丽、十几岁的钟悦琳,自己也变得年轻了,胸前垂着长长的辫子,坐在许多年前老屋背后那片绿地旁。场景切来切去,没什么情节,也不知要告诉她什么。
半夜醒过来又是一身薄汗,身上发热,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想是该抽空去看看中医,更年期也不能不管它。
半夜实在睡不着了,她开了台灯看手机。浏览了一会儿,手机推送出一群链接。偶然点开的一个视频需要打开小红书 APP。她想起周日寿宴上芸芸提起的小红书。她很快也下载了一个。
小红书上东西不少,她再次睡着的时候,天色微明了。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将林晓维叫醒时,她几乎感觉是刚闭上眼睛。
是关姐。
还没待她开口,里面就传出关姐的哭腔,“大姨不太好了,晓维,你快来吧!”
林晓维一个激灵坐起来。
“你别着急,怎么不好啦?”林晓维一边手忙脚乱地换睡衣下地,一边问。
“上不来气,我找医生了。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关姐在里面叫起来。
林晓维胡乱擦了把脸,随手拢了一把头发就出门了。
她一路跑到车库,开了车,向三院飞奔。
刚过六点钟,路上人还极少,她心跳得特别快,里面空荡荡的,好像一下子清空了,只听得见“咚咚”地心跳声,但心头又分明像端着一口滚烫的热锅,再小心翼翼,也控制不住地向外飞溅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水花。
医院还很安静,老年病区有人在走动了,有熟悉的护工从里面出来,自动给飞奔的林晓维让出路来。
张秋丽的病房前聚了一小群人。关姐满面通红地站在门前抹眼泪。
林晓维没有跟任何人说活,直接冲到病床前。一个年轻的女大夫正在给张秋丽做心脏复苏,一下紧似一下。张秋丽面色潮红,像在睡梦中一样。
林晓维的眼眶瞬间就胀痛起来。
关姐跟过来拉住她,“让大夫来吧!”
“做了多长时间了?”林晓维问。
“跟你打完电话就开始了,有 20 分钟了。”
有一个高大的男大夫进来,换下了女大夫,女大夫口罩外一额头的汗。
“到底怎么回事?醒了就这样吗?”林晓维问关姐。
“醒了挺好的呀,我给她擦脸擦手的,都挺正常的,我转身倒完水回来,看她就呼吸不对了,我赶紧给你打电话,又叫大夫了。可把我吓坏了。”关姐拍着胸口说。
“关姐,你给我爸打电话了吗?”林晓维轻飘飘地问。
“打了打了。”
女大夫这时走到林晓维身边,低声问了一句,“后面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林晓维好像没听懂,愣愣地看着她。
林保平跌跌撞撞地进来,冲向床头。
“怎么啦?怎么啦?”他瞬间老泪纵横。
林晓维上前拉住他,带他到门边的椅子坐下。
不知道男大夫又做了多久的心脏复苏,林晓维恍惚中觉得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眨眼间。
张秋丽的主治医生于大夫也赶来了,几个大夫围着病床。
“身后的东西都准备了吧,”于大夫过来和颜悦色地说,“该通知的人都通知一下吧。四十多分钟了,一般心脏停止 5 分钟就基本脑死亡了。”
林晓维的眼泪这时候才“哗哗”流下来,之后在唤来亲友、合力帮张秋丽脱换寿衣的时候转为难以自抑地阵阵悲号。
下午钟悦琳回来了。看见她,扔下行李就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她有三四个月没有看见女儿了,再见两个人都泪水涟涟。
林晓冬赶过来已是当日午夜了,林晓维还守着灵棚里袅袅升腾的香案,看着张秋丽的遗像出神。
林晓冬的到来让她的心稍微安定一些。白天亲朋来了不少,还有父母的老相识,徐康和李秀丽都跟着忙前忙后,米娅也过来一直陪着她,但她还是觉得不踏实。张秋丽走了,林晓维好像失去了主心骨。
虽然张秋丽这一年多反反复复都是在病中,而性子最像张秋丽的林晓维似乎接过了张秋丽在这个家中的担子和职 责,但在她心里,曾经的一家之主只要还在,她就依然是那个还可以放松自己的女儿。姐姐回来了,她拥着姐姐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3天里,林晓维基本没吃下东西,觉也没有睡上几小时。
徐康第二天说要替换她守夜,让她去睡,怕她第三天出殡顶不下来。她没答应。林晓维跟姐姐姐夫交替着守了两晚。白天,钟自舟过来了一趟,上了一炷香。林晓维也没空搭理他,他识趣地去一边跟钟悦琳呆着了。
第三天,徐康找人帮林晓维订的清晨的第一场仪式。林晓维这时候已经基本没什么流泪的感觉了。站在母亲的棺木前,看着里面无声无息、妆容古怪的老人,脸颊无声地湿了。最后的纪念,包括进去捧一把母亲滚热的骨灰收装起来,林晓维都有一种如坠梦中的恍惚之感。
墓地是过去买好的。一个挨一个的墓碑,人的最终归宿不过方寸之间。
人入了土,剩下的就只是亲人的纪念了。
陆续送走亲友,包括几个代表外地的姨舅过来的表哥表姐。钟悦琳和林晓冬都没有留到张秋丽的头七,就回去了。
钟悦琳回来得突然,手头工作进行到一半,得赶回去。说下次抽时间再回来多陪她。林晓冬儿子那边更是着急,儿子儿媳都在私企,不好请假。
钟悦琳还变化不大,这次林晓冬回来明显瘦了,口上虽然说已经适应了南方的生活,但肯定是异常辛苦的。住在儿子家里带孩子兼做家务不是一个简单省心的事情。又听说她儿子儿媳最近又开始闹矛盾,还不是一次两次了。林晓维也没有来得及多打听具体情况。
每个年龄段,都像旋转的陀螺,各自有不同的责任和义务。林晓维怎会不知。
第15章
张秋丽的头七,徐康开车带着林晓维和林保平去了墓地。
原本林晓维没有想用他,他主动打电话说来接他们。
林晓维没有推脱开,就随他了。
林保平还是没有缓过来,这些天总是暗自垂泪,又后悔张秋丽走的前一天,他凑巧没有到医院去看她。
林晓维劝他说,他对病中的张秋丽已经尽心了,不在乎那一天的。
到了墓地烧纸的时候,林保平还是念叨着这事,抹着眼泪不断说着:“秋丽啊,不要怪我呀!”
林晓维这些天已经没有泪水了,只是觉得心下茫然。墓地天光暗淡,永远森冷凄清的风里,山峦间烟雾缭绕,像对另一个世界的致意和远眺。而其中的母亲是不是已经安眠,也不知能不能接收到家人的不舍和惦念。
“爸,要不去我家跟我住一段时间吧!”
从墓地回来,林晓维跟林保平商量。她想让父亲换个环境。
“不,我哪也不去。”林保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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