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延接过林寻倒好的红茶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说:“我爸还是老样子,一直在忙公司的业务。我妈换工作了,梦城去年新建了一家私立医院,不知道你听说没有?前阵子我妈被聘过去当护士长。”
林寻随口问:“私立医院,叫什么?”
蒋延:“南语,南方的南,语言的语。”
林寻刚端起茶杯,杯缘凑到嘴边停住了,她定了两秒,问:“医院的老板是不是姓许?”
蒋延:“对,看来你知道?就是余寒之前提过的投资人,叫许亦为。”
林寻撒谎不眨眼:“哦,我哥之前和我提过投资的事,好像正在和这个人谈,但不知道进度怎么样。你也知道他现在在家里话越来越少,总是报喜不报忧,我问了也不告诉我,我心里一点都不踏实。要是你知道什么,能不能跟我透露点?”
蒋延投来一眼,这双眼睛还和之前几个世界一样,看着很聪明很通透,还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睿智和洞察力。唯一不同的是,眉宇间少了一层前几个世界里如影随形地愤怒,那些负面的东西就像是笼罩下来的灰尘,如今灰尘一扫而空,露出真实而纯粹的内在。看来一个健全的家庭,对人的影响还是正向居多。
林寻正在心里默默感叹着,就见蒋延放下杯子,抬手伸到她面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噢!”林寻捂住额头叫道,并透过指缝看到蒋延的笑容。
蒋延说:“现在知道关心家里了,看来是真的懂事了。”
林寻放下手,轻声说:“人都要经历一些事才会成长啊。你还没回答我呢。”
蒋延叹了一声,说:“这话咱们哪儿说哪儿了,不要去问余寒。我听我姐说,他们的谈判不是很顺利,许亦为虽然有意向,但迟迟没有推进,好像还在观望。余寒这边已经尽一切所能去表现,许亦为提出来的要求他都做足了,但许亦为的态度还是很暧昧,余寒也搞不懂他在观望什么。我姐劝余寒两条腿走路,试着再找其他的投资人,但这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到的。”
林寻顺着蒋延的描述展开思路,忍不住问:“那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许亦为的家里人?要是知道他家里人的喜好,兴许可以‘曲线救国’呢?”
蒋延:“你想到的余寒早就想到了,许亦为只有一个姐姐,就是许南语,现在住在南语医院的精神科。要说许亦为最想要什么,无非就是家人身体健康,可他有那么多财富,还投资了医疗制药,都没能做到这一步,余寒又不是神仙……”
妈妈住在精神科?
许亦为只有一个姐姐?那林寻呢?
从蒋延口中得知的事实,几乎要耗尽了林寻的脑细胞。
她忽然觉得这栋房子很憋闷,后面蒋延的讲述都没怎么听进去,连手脚都开始阵阵发凉,心跳也越发快。
一个令她不敢细想的可能性自心底浮现,可她在心里叫了几次那个“她”,“她”都没有回应,就跟死了一样。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令人恐惧的事实了:全世界都好好的,只有自己消失了。
那她现在算什么,寄宿在余歆身体里的孤魂野鬼吗?
不一会儿,蒋延的电话响起,林寻趁着他走到窗边,便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机和羽绒服往外走。
林寻脚下很快,踩下台阶时还险些摔了一下,可她没有停,沿着林荫道一路小跑。
但跑了没多久她就停下来喘气,再抬眼一看,前面那个路口的路灯下站着一对男女,男的个子很高,穿着栗色的大衣,女的穿着灰色的羊毛外套,正是余寒和蒋媛。
林寻定定看了几秒,在心里浮现出某种预感的同时,缓步朝两人靠近。
她看得很仔细,很专注,眼睛里塞满了冬季夜晚的色泽、昏黄的路灯,以及灯下的男人和女人。
他们正在说话,但蒋媛说得更多。
余寒的手就垂在身侧,眼睛看着蒋媛,嘴唇抿着,下颌线也绷紧了,似乎在隐忍什么。
蒋媛表现得很急切,她说着说着就抓住余寒的手,他没有挣开,任由蒋媛紧紧攥着。
直到蒋媛停下来,先是深呼吸,令自己不要那么激动,随即她就踮起脚尖,仰头吻住余寒的唇。
余寒没有退,却也没有回应,半垂的眼睛甚至没有闭上,只是漠然地接受。
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
林寻也站住了脚。
不知过了多久,余寒终于抽出被蒋媛攥紧的手,握住她的肩膀错开距离。
蒋媛哭了,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怜爱和心疼,余寒却别开视线,也不知道是逃避蒋媛,还是逃避这份关爱。
而就在转头的同时,他的余光瞥见了林寻。
路灯的光就在余寒的头顶,光线笼罩下来,如灯下黑一般在他的五官上投射出一些阴影,而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生气。
……
无论如何,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到许亦为。
这是第二天早上林寻自床上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接下来的唯一目标。
一整晚都没有接到警局电话,警报似乎已经解除了一半?这是不是说明孙导没有死?虽然很可惜,但她也因此少了一些麻烦。事情若闹大了,保不齐会像第三个世界那样传到网上。
林寻花了一点时间熟悉余歆摆放物品的习惯,又从衣柜里找出卫衣和冬季休闲裤换上,随便登上一双休闲鞋就出了门。
目的地:南语医院。
就在前一天晚上,林寻才检查了余歆手机里的余额,竟然有八万多块,对于一个十八岁的女生来说不算小钱了,但对于到处都是窟窿的余家来说还远远不够。
不止如此,林寻还发现余歆有记账和记录行程的习惯,她的每一笔开销都记在表格里,精准到毛。余歆在吃上面非常节约,还在网上开了二手店,将自己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包挂到上面去卖,仅仅是这部分就累计了两万多块——当然也不都是赚钱,有两次被买家坑了。
至于吃,林寻记得前几个世界的余歆有点贪嘴,尤其喜欢吃甜食,每次吃完了就会抱怨要胖死了,可下一次还是吃。
让余歆做到忌口并不容易,可现在的她做到了。
这些生活上的习惯改变都是从几个月以前开始的,可以说是生活的变故强迫余歆长大,令她从不在乎钱变得凡事都朝“钱”看。
从别墅区到南语医院不到半小时车程,林寻一路上都在看余歆和买家们的聊天记录。
这里面不乏一些找茬儿的买家,余歆耐着性子回答对方的问题,没想到回答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还要对半砍。
面对这样的买家,有时候余歆会尽量说服对方,有时候忍无可忍就会怼回去。但余歆并不擅长对线,更不会骂人,买家的打字速度更快,一连骂了她三句,还反手将她拉黑。
从昨晚翻看余歆的物品和手机记录开始,林寻的情绪就一直被余歆的生活牵动着,她似乎变成了她。
什么叫残忍,就是将一个美好的东西当面摔碎给你看,再在上面碾两脚。
车子停在医院门口,司机叫了一声,林寻连忙收敛心神,跳下车就往里面走。
进了大门,她没有急着走向问诊处,而是先拿了一份简章看了一会儿,这里面除了讲述医院的创立过程,还提到许亦为的名字。
直到林寻翻到精神科介绍那一页,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柳周。
林寻不假思索地挂了号,就按照路标引导去往精神科。
走到一半时,她还在手机里翻出苏云的微信,发了这样一句:“苏阿姨,我是余歆,我来您现在工作的医院看病来了。您在哪里,现在方便吗?”
不到半分钟,苏云就回了:“我在三楼,歆歆你在哪儿?你哪里不舒服,来看什么科?”
林寻坐着电梯上三楼,并回了三个字:“精神科。”
电梯门开了,门外是正在等电梯的苏云。
苏云一见到林寻就将她拉住,眼神难掩关心和担忧:“歆歆,你现在怎么样,先和苏阿姨说说?”
林寻倒是很冷静,见惯了心理医生,张嘴就来:“其实我这种情况已经有段时间了,失眠多梦,做噩梦的次数比较频繁,吓醒之后就很难再入睡,白天总是焦虑,没有心情做事,脾气好像也有变化,一时好一时不好,有点喜怒无常。对了,我挂了柳周医生的号。”
苏云叹了口气:“昨天延延回家还提起你,说你看着比之前要好一些,没想到……柳医生口碑不错,很多病人家属都反应她很有耐心。但是歆歆,其实医生能做得很有限,有些事还得靠你自己想明白。”
林寻:“我知道,您放心吧,这事儿先别告诉我哥,他最近在忙和许先生的商务谈判,我不想给他增加烦恼。”
苏云叹了口气,说作为长辈本该尽力帮他们,可是这种事她不懂,也插不上嘴,来医院这么久了也只远远见过许亦为一面。
林寻对苏云并不抱希望,接着问:“对了,听说许亦为的姐姐住在这里,医院就是以她命名的?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是不是他姐姐有精神病?”
苏云先是一顿,遂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寻解释:“我也不是八卦,就是好奇,可能是因为我现在也有精神困扰吧,所以想多了解些。”
这个理由实在牵强,苏云却没有深究,只将次当做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对大人世界的好奇心,以及对哥哥生意上往来的客户的关注。
苏云说:“他姐姐叫许南语,医院的确是用她的名字命名的。她的病情比较复杂,对陌生人有点戒备,我会被聘请过来还是因为很多年以前和她有点交情,但这些年我也很少见到她。”
林寻又问:“那许南语到底是什么病?是不是精神分裂?”
苏云笑了下,说:“这是病人的隐私,我不能再和你说了。”
林寻:“哦,是啊,对不起苏阿姨。”
苏云:“没事,走吧,我先陪你去精神科。”
……
再见到柳周,林寻表现得远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拘谨小心,在柳周看来甚至可以说是自来熟。
林寻快速将自己的症状描述了一遍,便对柳周说,其实自己之前看过别的医生,主要是针对记忆断片的问题,但病历本没有带。
柳周将林寻描述的情况记录下来,又问了几个问题。
林寻这样回答道:“我有时候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可以穿越时空,在来这里之前我不叫余歆,而叫林寻。在以前的世界里,我的母亲自杀了,父亲在我出生前就走了,我没见过他。母亲自杀后,我就和舅舅一起生活。至于记忆断片的毛病,之前的医生给我做过一次催眠治疗,我因此找到一点记忆,但因为我们一家人搬来这个城市,只能再找一个合眼缘的医生从头看起。柳医生,我觉得你就很好,刚才一看到你的介绍我就觉得找对人了。”
林寻的回答可以说是对答如流,而且不管柳周提什么样的问题,林寻的逻辑都能严丝合缝,好似对自己的答案非常有自信。尤其到了幻觉部分的描述,听上去就跟真的一样,而且对自己的亲身经历时空穿越的种种十分坚定。
以柳周的经验判断,除非林寻是在开玩笑,否则这些症状已经可以做个初步定论。
第一次问诊过程十分详细,林寻还在问诊最后要求做一次催眠治疗,并反覆强调自己做过催眠,对此没有排斥和抗拒心理,她只希望今天不要白跑一趟,哪怕做了没有效果也无所谓。
因梦城这样的小地方选择私立医院的人本就不多,何况还是精神科,柳周后面的安排很宽松,见时间还算充裕,在经过一番评估之后便安排林寻开始第一次催眠治疗。
正如林寻自己所说,她对催眠的流程很了解,躺下之后便主动接受柳周的引导,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状态。
但这一次和过去不同,林寻想找寻的并非自我,而是这个世界余歆的记忆:那些令余歆被迫坚强,放弃自杀,一直隐藏在余歆潜意识中的故事细节。
目标一经确认,林寻缓慢闭上眼。
第30章 Chapter 29
Chapter 29
这里是余歆的记忆,走马灯一样一幕接着一幕。
一开始,这些记忆的色调都是暖色的,有时候偏暖粉色,有时候偏暖黄色,余歆眼睛里的世界美好而绚丽,看到的笑脸居多,而她带给别人的也都是笑容和喜悦。
有小男生喜欢余歆,余歆婉拒时总是和和气气的,并且感谢对方的喜欢。
她身边聚集着许多女生小伙伴,有的讨好地叫她“余老板”,有的则亲切地叫一声“歆歆”。
余家爸妈以余寒和余歆为荣,儿子学习优异且有经商头脑,女儿则长相甜美,还是家里的开心果。
余家和蒋家算是世交,两家的四个孩子自小一起玩到大,余寒和蒋媛时常一起出双入对,十分般配,而余歆喜欢蒋延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原本一切都很好,直到余歆十八岁这一年余家生了变故。
余家爸妈葬身于一起连环车祸,公司也在同一年出现资金问题,有主管与外人联手坑了公司一大笔。
接下来的情况就如同那句话一样:“穷人乍富挺胸叠肚,富人乍穷寸步难行。”
余寒不得不因为家里的窘境而休学,试图以一己之力挽救公司。
所有人都说余寒不可能做到,这种情况哪怕是商界老鸟都只能摇头叹气,何况余寒初生之犊,社会经验有限,即便再有经商头脑也只是一个人,除非天降大慈善家。
就是从这个阶段开始,余歆眼里的世界出现变化,它从暖粉色和暖黄色变成了冷漠的冰蓝色、雾绿色,甚至是脏兮兮的灰色,进而成了黑色。
曾被余歆拒绝的男生得意起来,人前背后地侮辱她。曾一口一个“余老板”的女生也开始幸灾乐祸,连叫她“歆歆”的朋友都在避之唯恐不及。似乎每个人都在余歆身上找存在感和优越感。
余歆看到的笑脸正在逐渐减少,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变化。笑脸少了,恶毒的脸就变多了,还有各种猥琐的、恶心的、扎眼的。
林寻站在“余歆”的第一视角,亲眼看到了那个孙导的令人作恶的模样,听到他说出那些让人食难下咽的话,还尝到了从余歆眼角滑到嘴里的眼泪,是苦涩的咸。
这个世界的余歆遭到迷|奸,她没有报警,一个人默默承受着痛苦、面对着导演的进一步压榨。
幸好余歆没有怀孕。父母没了,能保护她的人一下子少了两个,余寒累得都没时间睡觉,根本顾不上她,她就在这样的情况下被迫长大。
余歆出事之后,连续三天都没有见到余寒。
爸妈的丧事刚办完,余寒就睡在公司,强行将悲伤压下去,这连哀悼亲人都要点到为止,不能消耗太多精力。
余歆没有对余寒哭闹,没有电话骚扰,她知道哥哥要先将这个家撑起来——家在人才在,人在才有家。
这之后的日子他们缩衣节食,余寒整日和公司管理层以及财务、法务开会,余歆则开始清点变卖自己的二手物品,那都是一些她曾经很喜欢的东西。在经历人生巨变之后,那些“喜欢”也开始消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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