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微蹙了下眉头。
此刻,他确信自己只想把她拎起来,从舷边扔下去。
只是恍惚伸手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另外一张脸。
“……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只顾着关心别人?”
晏南天如遭雷击。
是的。
他对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半分喜欢。
他只是……他只是……
她只是长得有几分像他的娘,只是初见她时,她都要死了,还在关心他乘飞舟难受。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娘。
娘的脸埋在水盆里,他要把她拉出来,她却死死攥紧他的脚踝……
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只顾着关心别人?
他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娘。
“阿昭误会了。”晏南天面色煞白,蓦地摁住了心口,“原是这样,我害阿昭误会了。”
他惨笑着,抬袖擦掉溢出唇角的一丝血。
他提步往回走,目光微微摇晃。
‘一个误会而已,害得我的阿昭,跟人跑了。’
*
晏南天躬身踏进四方阁,行天舟正好缓缓落地。
“云昭,可否借步,我有句话与你说。”
云昭抬眸,对上一双极其沉静的桃花眸。
鬼神在她身后微微冷笑,怂恿道:“去。”
“哦。”云昭起身,刚踏出四方阁,舟身便是一震――降落了。
她随晏南天走到一侧舷边。
“云昭,”他淡声开口,“湘阳夫人出事,你很难受,对么。”
云昭皱眉:“废话。”
他轻笑了下:“我从小没了娘,真的很想她。那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感情。我若是因为娘,让你受了委屈,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他诚挚地看着她。
他道:“在我心中,只有你和阿娘是最重要的。”
云昭笑了:“我很重要?”
她轻轻摇着头,“晏南天,我那么重要,你竟然都没有发现,我已经三天……”
“云大小姐――”
一声急报传来,打断了云昭的话。
“湘阳夫人有信――”只见一名信使疾疾掠到她身边,震声道,“湘阳夫人有信,请您在外面,一定要,好好喝水,多喝水!”
云昭身心俱震。
干涩的眼眶忽然便有了泪。
她泪中带笑,转过头,望向晏南天。
“你看,阿娘远在京都,都知道我没有好好喝水呢。”
第54章 有一说一
晏南天瞳仁一颤。
他后知后觉看到她嘴唇上的裂纹和血渍。
她竟三天没喝过水?!
他抬手想去抚她,被她闪身躲过。
晏南天怔怔唤她:“阿昭……”
胸口抽着疼痛,他知道自己又让她失望了。
原先想好的满腹说辞仿佛都化成了针,细细密密扎在心尖。
他承认自己心思不纯诸多算计,但他所剩不多的全部感情,当真是尽数牵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忽略了她是真的,此刻心如刀绞也是真的。
云昭没功夫与他计较。
她轻嗤一声,扬长而去。
东方敛悄无声息走在她身边。
他勾着唇,似笑非笑:“有一说一,其实也不能全怪他。”
云昭狐疑:“嗯?”
“没喝水,多大点事。”他道,“你看,短短三日,他先炸了个太上庙,然后救了个温暖暖,又在黄梁梦里灭了湘阳一家。”
他顿了下,幽幽道,“他忙。”
云昭怒:“狗东西!”
他弯起眉眼,漫不经心:“嗯。”
*
南君墓修得挺壮观。
从外往里看,陵墓就像一座灰石修建的行宫,有山有水,有殿有楼。
百姓在隔壁拜完太上,也会顺便折过来给南君夫妇也上炷香――这是一座双人墓,合葬着南君的尸骨与仙宿女的衣冠。
“这南君是真不要脸!”云昭气笑,“我要是她,死了都得气活。”
转念一想,仙宿女可不就是个活尸么。
如今大疫当先,一切繁文缛节都得靠后,平南官府二话不说调派出人手,运来一箱箱挖坟掘墓的工具。
本地官员双手合什,陪笑叮嘱:“诸位请务必小心谨慎些,毕竟是神o的陵墓啊,仔细不要触犯什么禁忌才好……太上保佑,太上保佑!”
京都一行人左耳进、右耳出,双眼无神、表情麻木。
挖个神墓怎么了。
那么大一个太上就供在行天舟上呢。
云昭站在一块阴凉的镇墓石上,盯进度。
晏南天在前线指挥掘墓,看着南君神像那张与他相似的脸,云昭忍不住幽幽问道:“他像不像在自掘坟墓?”
遇风云闷闷笑了声。
他这一路都要防着哑叔那双毒辣的眼睛,几乎就没开口说过话。
此刻云昭把他唤到身边,他不禁有点跃跃欲试,沉声问:“咱们是要动手?”
陈平安倒抽五口凉气:“……不会吧!”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炸庙不是找死吗?
云昭神秘一笑:“等着,自然有机会。”
陈平安根本不信:“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再用还愿做借口炸庙肯定一下就被识破!储君他们刚刚上过一次当,绝对不可能再动太上庙的土!而且这南君墓就挨着太上庙,咱们一动手就能把他们引过来,再说外面还有那么多平南官兵呢!”
遇风云叹气:“你这人,不长记性。她说行,那就是行。”
“太找死了,太找死了!”陈平安嘀咕道,“每次都干这么危险的活――回去我要最大的那条黄金鲤。”
云昭:“啧。”
搬开陵墓封石,运走近万斤填土之后,灰暗幽深的墓道呈现在众人面前。
地下墓宫与埋尸地不同。
它是留好了墓道的。
空气往里面一灌,只见左右墓壁上渐次亮起了长明灯。
陈平安捋了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悄声道:“有点盗墓的那个氛围了哈!”
话音未落,便见探墓先锋们从怀中取出一块块明石,照了进去。
顿时一片敞亮。
长明灯摇晃的光芒显出些幽怨。
“喔,”陈平安很快就发现了标记,“看这里的神纹,这是东天帝令人给儿子修的墓。”
建这座陵墓的时候,东天帝大概也是被人皇和魔神弄得焦头烂额,没功夫在墓里安排封印,也没设什么机关。
除了那整块整块的巨型封石特别沉重一点,搬撬起来比较耗时之外,这一路竟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地宫一处处被照亮。
陈平安幽幽开口:“也没什么东西偷。”
云昭点头:“千里大疫呢,百姓都快死绝了,定是从别处调来的劳役给南君修墓。上古这些神仙,是真的很不做人。”
陈平安可不敢瞎应和,讪讪道:“那神仙不也一直在保佑世间嘛。要不然,人早都给魔神杀光啦!”
云昭侧眸瞥向那个鬼。
他对上她视线,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他假笑道:“好像是挺能杀的哈?”
云昭:“……”
她悄悄用指尖拎着他的衣袖走到墓道边上。
“你,准备好了吧?”她意有所指。
他笑吟吟点头:“拿到南君记忆就动手。兵分两路。”
云昭满意:“嗯。”
她和他,真有默契。
*
一行人在墓道中蜿蜒前行。
穿过几重侧殿、偏殿,忽一霎,眼前骤然开阔。
只见这地宫中竟筑了个白玉广场,过了玉桥,便是地宫主殿。
身处幽暗地底,即便那宫殿华美,望上去也叫人阴恻恻后背生寒。
云昭迫不及待掠过玉桥,大步踏过广场,踏上殿前阶,一把推开了尘封三千年的墓殿大门。
左右立刻有侍卫跃上前,将她护住。
“嘎――吱――”
沉闷地底,那石门开启的声音显得空旷古怪。
地宫无尘,明石的光芒唰唰照入,光柱之下,不见飞尘。
心神与视线直入地殿,一览无遗!
“嘶!”“嘶嘶嘶!”
看清殿中景象那一瞬间,众人竟是头皮发麻,下意识想后退。
只见这地殿里竟是跪满了陪葬尸首!
这些尸首不知是用何手段处理过,皮肤死白如石屑,七窍往外淌出漆黑的血。
众人都是见识过活尸的,个个心头警钟乱响,铿铿锵锵祭出兵刃来。
云昭抬眸,视线越过遍地尸首,径直望向銮座之上。
只见座上端着一具身着玄袍、头戴冠冕的尸。
正是南君。
看着像个活的,但是特别阴森。
云昭问:“神类尸身都不腐的吗?”
“那没有。”东方敛很接地气地说道,“填了石膏,能防腐。”
云昭:“……”
众人小心警惕,陆续踏进这间主殿。
那些陪葬尸首倒是没有要动弹的迹象,但无人敢掉以轻心。
脚步在空旷黑暗的大殿中回荡,渐渐逼近南君。
到了近处,发现他的尸身确实是用一种特别的石膏处理过,散发出诡异刺鼻的石香。
南君脖颈上个非常明显的裂痕。
下葬的时候处理得很好,大约是看不出来的,但却遭不住三千年风化――那颗脑袋与身体已然分家。
“这是被一剑断头啊。”
极其干净利落的一道剑伤。
云昭瞥向东方敛。
他的表情隐隐有点心虚,嘀咕道:“就算是我干的,那也不是抢人家媳妇,看不上,根本看不上。”
他长身一晃,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他已出现在南君的尸体旁边,拎起五指,往南君头顶一抓。
只见这端坐銮座的尸体猛然痉挛,身上装饰的金纹玉器撞击在銮椅上,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齿发酸的怪声。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已经拔过的便将刀放在面前抡了一圈。
东方敛侧眸,向云昭挑了下眉尾。
她眉眼微沉,轻轻颔首。
“轰!”
南君尸身支撑不住,轰然爆开。
那碎成膏屑的尸尘蓦地扬起,瞬间笼罩整座大殿!
众人只觉眼前一阵白光泛滥。
待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不在地宫之中。
这是……
众人想动,却发现身躯异常沉重,跪在地上根本抬不起头。
双手撑在身前,僵硬,却不住地颤抖。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用尽全力,方能勉强抬起一丝视线。
只见同行之人,全都伏跪在一处华贵的大殿台阶之下。
前方传来奇怪的“咕噜咕噜”声,一阵阵怪异的石香味道不断地飘入鼻孔。
这股味道似乎有点熟悉啊……
侍卫长老赵心胆俱颤,挣扎着,微微偏过头。
只见几名穿着奇怪袍服的人正在搅拌一只巨大的青铜鼎,那鼎中煮沸的,正是添加了奇异香料的石膏!
老赵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
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瞳仁顿时又一阵猛颤。
身上的衣物更是眼熟――不久之前,刚刚在地宫那些陪葬尸首身上见过。
‘又进了黄梁梦?’老赵心头一个哆嗦,‘这不是美梦,是噩梦啊!’
这一幕,竟是制造陪葬死尸的现场!
周遭众人也反应过来了。
一处接一处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一道道视线在空气中艰难交换。
怎么办?怎么办?
众人拼命挣扎,却发现完全无法挣脱――这些三千年前的倒霉鬼已经被迫服下了某种药物,此刻已然是濒死的状态。
“咕嘟、咕嘟……”
刺鼻的石膏气味与滚沸的粘稠之声不断刺激众人的神经。
‘不、不会吧……不会要灌我们喝那玩意儿吧……’
想想殿中陪葬尸的惨状,众人不禁心头冰凉――会的,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惊惧交加,想晕都晕不了。
‘太上救命!太上救命!’
遍地惊恐人群里面,只有张虫亮与陈楚儿格格不入。
这一老一少正在疯狂交换视线。
‘那个鼎里,是不是有茯苓?’
‘甘草,甘草绝对有!’
‘还得有一味抗腐的干料,再仔细嗅一下!’
‘吃到嘴里肯定就能认得出来。不知道会不会与渴疫有关啊!太上保佑,喝下这个一定要找到线索!’
*
晏南天面前的景象却与旁人不同。
他初入陵墓,便发现这座陵墓的主人与自己颇有些相似处。
待见到南君的尸身,更是恍惚觉着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
容貌只三成相似,但身形气势却是像了七八分。
此刻,他成了南君。
他清晰与南君共情,抱着怀中女子的尸体,仿佛竟是抱着他的阿昭。
他的脑海中掠过一幕一幕属于南君的回忆。
南君与他一样,带回一名女子,放在西殿之中。
南君对那个女子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他只是用得着她,没想到却害死了自己的妻子。
他真的不喜欢这个女子,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她连妻子一根头发丝都比不过。
他只是需要这个女子的存在,帮助自己的妻子渐渐看清、适应――他的身边不可能永远只有她一个人。
他需要笼络各方势力。
倘若自己死守着一个“专一”的名声,拒绝接纳任何臣属的妹妹、女儿,那其他的兄弟们恐怕做梦都会笑醒!
拒绝纳妃,便是硬生生将臣属都往别的兄弟那里推。
谁还不想做下一个国舅爷了?
他甚至不能让妻子怀孕,若是有长子,旁人便少了盼头。这是一根吊着旁人的胡萝卜,在夺嫡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他需要这根胡萝卜。
而且……她生不出孩子,心中对他便有愧疚,便不得不忍受他再娶旁人。
当然,他心中爱的永远只有她一个。
他与她青梅竹马,伉俪情深,即便那些女人再妖艳再妩媚,也绝无可能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
晏南天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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