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倒吸一口凉气,后背寒流乱蹿。
“你在山顶灵池投毒?!”
众人纷纷大惊。
“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云昭带人直掠山顶。
明玉砌成泉池,池中点缀的都是五彩宝石,远远望去,满池彩水粼粼有光,当真是如仙境一般。
而此刻,池边已伏了鸟雀、松鼠与白兔。
它们在不停地饮水,不停地饮……
“水里果然被投了毒!”
“铛――”悠远的钟声传来。
要化雾了!一旦化雾,整座云山都会被这灵池水笼罩……所有人,一个也逃不掉。
众人腿都软了。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管家云伯合身扑入池中,急急转动机关。
他年纪已大,手脚早就不甚灵便,此刻却爆发出了青壮年才有的力量。
长衫被毒水浸透,他拼命旋转木轮,身旁溅起一串串水珠。
嘎、吱、吱。
就在那灵雾即将蒸腾而出的前一霎,只闻“咯”一声轰响,机枢被成功关停。
老管家转过身,抬袖子擦了擦汗:“呼,我这身手,还算没落下!这个,我可熟得很!”
云昭喊:“阿伯……”
老管家冲她挥挥手:“大小姐快去办案!我这会儿还不渴呢。放心,没事儿!我们都相信你的呀!”
“嗯!”
*
宫中的人到了。
皇帝竟也亲身上了云山。
御医张虫亮召集同僚,依据三千年前阻绝尸疫的方子制出焚尸粉,盛在十尺见方、半人高的青铜方鼎之中――找出邪物,便将它投入鼎中焚化。
皇帝听闻山顶有人投毒,不由得也惊出一身冷汗。
过来凑个热闹,差点儿没把自己也交待进去。
皇帝大怒:“罪人湘阳敏,你还有什么话说!速速招出邪物下落,留你全尸!”
湘阳敏彻底瘫倒在地。
云昭寒声道:“那邪物,恐怕八成是附在他的身上。”
她已能清晰感觉到五脏六腑因为缺水而烧灼。
快要撑不住了,倘若杀了湘阳敏不管用,还得再寻解疫之法……时间不等人!
她轻声吐字:“那么多人命悬一线――动手吧。”
众人交换视线,轻轻点头。
湘阳敏急得使劲儿乱爬:“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我没有啊!”
皇帝冷冷瞥过一眼:“点火。”
“轰――”
青铜方鼎中燃起了火焰。
那火焰幽绿,药粉一经点燃,立刻飘出了浓郁的药草石膏香。
张虫亮拱手道:“将疫尸投入鼎中,便能够彻底灭除疫疾,不再传染他人。但愿此方,也能够灭除源头邪物,还人间公道。”
皇帝面冷心也冷:“扔下去吧。”
湘阳敏几欲晕厥。
被人用长矛远远架起时,脚下淅淅沥沥,一路淋了过去。
到了那青铜鼎旁边,他顾不上烫,双手死命扒拉住鼎边,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苍天啊!太上啊!我冤枉啊!太上有眼!太上有眼!我冤枉――”
云昭心下忽然一跳。
湘阳敏属实是个惹人讨嫌的小人不假。
但他信太上。无论好的坏的,他都敢向太上祈祷。
两支长矛架起了湘阳敏的腿,将他往鼎里掀。
幽绿的火焰燎了出来,烧光他前额的头发。他一边惨叫,一边拼死抱住滚烫的鼎边。
湘阳家主夫妇不忍地转过身。
阁楼那边,云满霜也把湘阳秀的脸摁进了怀里。
小舅母林词兰拼命想要往前去拉他,两个丫环慌忙追在身后,“少奶奶,您不能去,不能去啊!”
“嗡――”
一支抡圆的长矛敲向湘阳敏双臂。
“等等!”云昭陡然出声阻止。
场间一静。
云昭瞳仁紧缩,定定转头,望向林词兰隆起的腹。
有一瞬间,怀孕的小舅母仿佛与仙宿活尸重叠。
“小舅母。”云昭声线颤抖,“临行前,大舅舅那些龙髓,你都有帮他做?”
林词兰含泪点头:“对。”
她最擅长美食,最初便是她鞣制出了这份美味,被大舅冠以龙髓之名卖遍整个王朝。
云昭又问:“卖给京都赵员外那一份,你也碰过?”
林词兰怔怔点头:“对。”
云昭闭上双眼:“太上殿前,你给了阿娘吃食。”
林词兰回忆片刻:“……草栗酥。”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落在头顶。
方才便不用问了,湘阳敏与林词兰去过灵池,碰过灵池的水。
林词兰缓缓低下头,望自己的腹。
“是……”她唇色惨白,微微颤抖,“我的孩子……它……它就是……元凶!”
青铜鼎边,湘阳敏也呆住了。
林词兰与他对上视线。
“你去外面,追逐其他女子,”她哑声一字一顿,“带了邪物回来,害了我儿……我就觉得奇怪,原本很乖很乖的孩子,忽然便像个饕餮一样……你还怨我半夜吵你……湘阳敏!你害我好苦哇!”
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叫,飞身一扑,竟是抱住鼎边的湘阳敏,双双坠入鼎中!
“啊啊啊!”
幽绿的火焰腾地变大,呼嗡腾向半空。
鼎边烧得啪啪作响。
不过片刻之间,湘阳敏便再也发不出声音。
众人正要围上前,忽闻鼎中再次传出极其凄厉恐怖的尖啸。
“呀啊啊啊啊啊――”
那声音一听便不是人能发出。
仿佛无数枯骨利爪在鼎边抓挠,叫人心头发寒,两股战战。
惨叫声持续了很久。
终于有一霎,火焰跌落,风平浪静。
众人悄悄对视:结束了吗?
张虫亮与陈楚儿率先上前,查看鼎中。
半晌,老御医转过身来,哑着嗓子道:“结束了,她是位,令人敬佩的女子。”
小舅母自坠入鼎中,一声也没发出。
她用自己的身躯牢牢将腹中邪物压在最烈的火焰上,至死不动。
*
三日后。
云昭赖在湘阳秀的床榻上,湘阳秀喝一口水,她便跟着喝一口――渴了多日,饮水不能一下子太多,否则脏腑承受不住,要出大问题。
在解决邪物,得知湘阳秀能饮水的瞬间,云昭终于安安心心晕了过去。
她数日没喝水,觉也几乎没睡,身体状况竟连湘阳秀也不如。
这三日里,母女二人挤挤挨挨躺一张榻,手拉着手,谁也没提疫病,没提小舅母。
吃了睡,睡醒了吃。
除了饮水,便是喝粥。
云满霜变着法儿给娘俩煮粥,然后端进卧房,一人一勺地喂。
喂了三日,总算养回了一个大美人与一个小美人。
就在云昭开开心心蹦下床榻,大声宣布自己恢复身强体壮的那一瞬间――
湘阳秀与云满霜齐齐变脸!
只见湘阳秀从床榻里侧摸出了一只鸡毛掸子,递向云满霜。
云昭:“?”
湘阳秀微微冷笑:“打,用力给我打!狠狠打!”
云满霜撸起袖子:“遵夫人命。”
“啊?!”云昭跳到红木雕花案桌上,惨叫,“娘!为什么要打我?!”
“还敢说!”湘阳秀胸膛起伏,“叫你好好喝水,敢不听话!敢不爱惜自己身体!云满霜给我打!不准心疼她!”
云满霜:“遵夫人命。”
云昭震惊:“这么仔细照料我三天,就为了打我?!哎呀,我病还没好!”
湘阳秀言简意赅:“打!”
云昭上蹿下跳,艰难扒拉出一个理由:“太上看着你们呢!不可以打他媳妇!”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
湘阳秀微笑:“太上尊者一直供在云山府外,你阿爹请了多次神,他都不肯进来。”
云昭怔忡间,小腿肚挨了一下:“嗷!嗯?”
他把神身停在她家门外?
湘阳秀呵地一笑:“所以云满霜,给我放心大胆地抽她!”
云满霜:“遵夫人命。”
云昭后知后觉想起来了――上山时她昏昏沉沉嫌自己丑,把他给拒了――她没答应他跟她回娘家。
她那么大一个太上,那么大一个救兵,就被她关外面了。
云昭痛彻心扉:“啊呜呜呜啊!”
第57章 火上烧油
云昭昏迷期间,宫中论功行赏,往云府送了大堆珠宝绸缎与珍稀药材。
皇帝在永安殿召见了其余功臣。
除了破案小能手云昭之外,此次贡献最大的当属两位医者。
陈楚儿的药膳让云昭查到了神女林,找到仙宿女尸,发掘疫病源头。
到了南君陵墓,两位医者更是从千年古方中找出了净化疫尸的办法――旁人喝下那个石膏汤都在呕吐惨叫,这一老一少却在专心品尝药材。
随后二人不眠不休研制出焚尸药粉,成功诛灭了婴儿状态的邪物。
大疫消泯,病患获救,功德无量。
晏南天如实上报众人功绩,只一字不提他自己――他肩膀上扛着两座庙,如今是戴罪之身。
皇帝龙颜大悦。
三千前令神佛束手无策的大疫,竟在自己治下被攻克,这是何等奇功伟业。
青史之上,又添浓墨重彩一笔。
皇帝心情极好,除去常规重赏之外,复又大手一挥道:“诸位卿家有什么想要的,说给朕!”
众人都先望向陈楚儿。
陈楚儿垂眸笑了笑,大方地行出,盈盈一拜,道:“陛下,那民女便斗胆提一个。”
说罢,她转头看了眼晏南天。
温暖暖心下顿时一个咯噔,手指蓦地攥紧。纵是万般不愿,在皇帝面前却也不敢放肆叫嚷,只能恨恨盯着陈楚儿。
陈楚儿道:“多谢储君殿下给民女请了那么多功绩,民女此刻实在是有些飘飘然,若是胆子太大僭越了,还望陛下不要杀我脑袋。”
她生得极美,说话也俏皮,皇帝不禁失笑,摆手道:“你只管说!”
“陛下,”陈楚儿笑,“民女想求个如意郎君。”
殿中众人顿时会心一笑,齐齐望向晏南天。
温暖暖银牙紧咬,心下暗恨――她就知道这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会抢男人!
皇帝也笑了起来,目光故意没往儿子那边瞟,只道:“求个什么样的?说出来,朕替你作主了!”
本就是大善之事,若再顺便成就一段佳话,那就更方便百姓千古传诵。
陈楚儿问道:“陛下觉得,民女可配得上天潢贵胄?”
意料之中。
皇帝哈哈大笑:“你素来便有‘小神女’之名,眼下攻克疫病更是大功一件――如此奇女子,这天下男儿哪个配不得?”
陈楚儿娇笑:“那民女可要大胆说了!”
‘不行,不行,不行!’温暖暖咬破了唇,心道,‘皇帝心情这么好,一定会给她正妃之位……我不要被这个贱人骑到头上……绝对不要!’
眼看陈楚儿便要开口。
温暖暖急道:“哎呀,我记得在医馆时曾听到过,陈姑娘嫌弃青年男子轻浮,声称只喜欢年纪大稳重的呢!想必今日所求,也是这样的男子罢!该不会突然转性子了?”
情急之下,她不惜惹恼皇帝,也要阻止这个女人嫁进东华宫。
东华宫,只能有自己一个女主人!
温暖暖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恨意,蓦然盯向陈楚儿。
却见陈楚儿脸上并无一丝慌乱,反倒落落大方地笑了起来。
“不错,这位侧妃说得对。”陈楚儿抬眸,望向皇帝,“陛下,民女心慕的,正是这大继最尊贵、最稳重的好男儿――陛下,民女想做您的妃子!”
皇帝:“……”
众人:“……”
皇帝金口玉言,方才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又岂能出尔反尔?
陈楚儿炸晕了旁人,自己倒是不疾不徐:“民女想做陛下的妃子,也想要救助天下病痛之人,想问陛下求个恩准,让民女做个医妃,日常可以出入太医院与各处医馆、前往各处州府治病救人――望陛下恩准!”
她还未说完,皇帝唇畔已浮起笑纹。
只待她话音一落,他便哈哈大笑着踏下殿阶,抬手将陈楚儿扶了起来。
皇帝朗声道:“好!好!你既有如此情意与仁心,朕又岂有不准之理!爱妃请起!”
“民女……妾身,多谢陛下。”
*
待众人离开,殿中只剩父子二人,晏南天一撩衣摆,伏跪在地。
“父皇。”
皇帝的视线缓缓收回,落到儿子身上,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
“你啊……”
皇帝摆摆手,先不问他其他罪过,只道:“再怎么样,温暖暖也是纳到身边的侧妃,怎就不花点心思,管一管教一教?”
晏南天自然知道温暖暖在外面丢的都是皇家脸面。
他也不辩解,只埋头认错:“都是儿子的错。”
“你呀,你呀,”皇帝虚虚用手点他,“云昭都走了,如今后悔还有什么用?你该多用点心思,让温暖暖与她父亲尽快冰释前嫌!”
晏南天一叩到底:“……是。”
皇帝叹息:“不要只是嘴上答应朕!云满霜他是朕的兄弟!朕做梦都梦见,跟满霜兄弟一起喝孙女儿的满月酒。”
他躬身拍了下儿子的肩头,示意他起身。
晏南天抬眸去看,只见皇帝眼睛里有微微的光芒在闪。
皇帝轻摇着头:“两个老伙计,划划拳,拼拼酒……除了孙儿满月,朕再也找不出别的机会啦……”
他的眼睛里溢出浓郁的悲哀和孤独。
晏南天嗓音微哑,紧张地开口:“儿子,会尽快……但是父皇,您难道不打算追究儿子损毁太上神殿的重罪么?”
“追究当然是要追究的。”皇帝撩起眼皮看向他。
眸中的悲伤瞬间消失,精芒毕露。
“褫夺你储君之位,如何?”
晏南天松了一口气,立刻伏跪叩首:“儿子叩谢父皇。”
嗓音已不复方才紧张害怕。
皇帝把晏南天的表现看在眼里,满意点点头,挥手道:“起来吧。回头自去神殿负荆请罪,其余的事,稍后再作计较――总要做出样子来,叫世人看。你是委屈,但那也是你自找的委屈,怨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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