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轻轻迈开步伐,往前走了。
林玄榆大致从对话里知道宋轻轻跟西洲没啥关系,也不想知道另一个女人是谁,一时松懈了心,却还是没落到底,火还在烧,转而又拉着她的手。
她挣扎了一下,又停了。
他带她去酒店。
现在林玄榆想通了。
什么喜欢不喜欢,他一个人唱的独角戏呢,瞧她那样,他就跟空气似的,还不如在她身上讨点好处来得实在。
站在酒店门口,他朝一旁的宋轻轻轻抬了下头,挑眉:“身份证。”
她摇摇头,不进去。
“行。”他耸耸肩,“不进去就把钱还给我。”
“好。”
林玄榆顿时皱眉,不相信地盯着她:“一万呢。真不要了?”
她神色未变:“我会把原来的钱都还给你。”
他深深看了她两眼,沉默了一下说:“不想要?你得知道一万块能干很多事。”
她平静地回他:“我不要了。”
他猛然拉着她的衣领,眼神很厉:“宋轻轻,再说一遍。”
趁她说话迟钝的空当,林玄榆想到什么,更捏紧她的衣领,暖热气息洒在她脸上,语气恶劣:
“哟,见到林凉后是不一样。”
“你什么人?而他是什么人?你觉得他会来这种地方?就算以前你是他女朋友又怎样?就凭你现在这样。想复合?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儿,他现在连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的心像被剜了一刀,冷风狂笑。
“宋轻轻,你现在在他心里比垃圾还脏,懂吗?”瞧她神色莫名不说话,林玄榆心子一软。
“你跟着我不好吗?以后,以后说不定我……”他不敢想和她的未来,却又忍不住去想。
她摇摇头。
她说:“我挣钱只是为了他。”
八年前林凉走的那个夜晚,月亮未露全貌,街灯暗淡如灰。人潮人涌的归家声,钥匙开锁的清脆声,还有饭菜香,一番热闹欢乐。
宋轻轻蹲在门前,埋着头看敲门的手指骨被蹭出四道鲜明的血痕,铁门上留着她的血迹,已经发硬。
她敲了一个晚上的门。
她来的时候夕阳落在眼皮上,她走的时候天微微亮。
她一直敲,不停地敲。喊,用脚踢,用拳头砸。后来邻居受不了她的打扰,让她走。她不走。最后物业保安把她拖走,她哭着挣扎,撒泼似的挥舞手脚,强壮的保安挟制住她,扔到了小区门外的拐角。
保安骂骂咧咧地让她不准再来,不然送到派出所。
抽泣的她沉默着坐在地上。她看手指骨的伤口,从肉色看到血色。
他说,疼了那就要说,不喜欢那就拒绝。
他说别怕,我会答应你所有要求。
那个深夜,她蹲在路边,背靠在斑驳的墙上。她的左手摸着结疤后又露出血肉的右手,绝望从深处蔓延,她仰着头哭,后来又低着头哭。
林凉,我好疼。
她不相信他是真的走了。在地上睡了一夜的她,头发被霜打湿,她搓了搓眼,醒来后又想去敲门看看,被保安眼尖地发现,又吆喝赶她出去,后来拿着棍子警告她。
她只好回到那儿,蹲着,手指在地上划圈。她在等他出来。
她等啊等啊。她饿了。
又是深夜。她走到路边摊上的烧烤店,点了一份金针菇,掏出身上仅有的四十三块钱,从一堆纸币里小心地递出两张一块的。
兜里一部手机,两天前没电了。
她沉默地走,吃着金针菇,毫不在意油渍滴在领口处。后来她被一群喝了酒的混混撞翻在地。
竹签子摔在地上,上面挂着一串没吃完的金针菇。她狼狈地仰头,看他们酒醉满脸通红,兴致勃勃地嚷着说她撞到人了要她赔钱。她身上没钱,被他们抢走手机。临走时,只搜到几十块钱的领头混混不爽地看地上灰成一团脏不拉几的女人,气得直骂脏话,想起自己赌债未还,酒意上头的他拿着身边一根木棍,狠狠地砸向她的头。
她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过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她头昏目眩得像无数只仓鼠在玩转圈。这里人流稀少,她想只有他会来救她。
所以她好难过她再也见不到林凉,她还没跟他和好怎么就要死了。
后来,徐嬷救了她。
那时候,徐嬷救她只是好意,却没想到她不仅医药费掏不出来,身边竟连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徐嬷也要养家糊口,所以让她打了欠条,让她做什么活都好,慢慢还钱。
那次她完全清醒,已是十多天之后。
她发现她说话慢得像只乌龟。
她想的和说的比以前慢好多好多,她永远也追不上别人,嘴张半天急得就是说不出来,于是她难受地捂在被子里哭,后来她发现记忆也时隐时现。
宋轻轻别无去处,徐嬷带她去刚接手的浴足店。
浴足店在林凉租住的房子旁边,她熟悉的地方。
她仔仔细细地看着。
她一直这样觉得,这是个如果林凉回来了,那他一定会知道,她就在这里等他的地方。
她又一次去到那间房子,保安忘了她的模样。她回他和她的家,正好碰见打整屋子的房东婆婆。
她看着空空的房间,愣了半刻,绝望地问房东婆婆:
“他走了吗?”
房东婆婆说他出国了。
她呆愣半天,问:“出国是什么?又问怎么才能出国?”
婆婆打量她,知道她脑子不好,又见她衣衫褴褛,这辈子不可能出国,便说:“有钱就能出国。”
“要多少钱?”
“最低五十万吧……”婆婆也是瞎说。
宋轻轻带走屋里林凉抓到的那个兔子玩偶。
她回了浴足店,坐在小红凳上发神地望天。沙发上打趣八卦的阿姨们看着电视笑得开怀。她又看不远处的树。
树丫上的第一朵花,被风刮得无助,坠落。
她问身边正嗑瓜子的阿姨:“做服务员一般一个月多少钱?”
阿姨嗑着瓜子,随意地回她:“五百到一千吧,累死累活的。”
“做这个呢?”她又问。
阿姨正看着电视上瘾,笑了笑,扬了扬手说:“这就难说了,你敢豁出去,一个月上万的都有,反正比端盘子挣得多。”
后来她跟徐嬷说她想做这个。徐嬷疑惑问她为什么,她说可以挣很多钱。徐嬷思来索去,不忍心她下海,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这个心思,只在这里当个正经洗脚的。
为了挣钱,晚上宋轻轻还去烧烤店洗盘子赚外快,挣的钱给徐嬷帮她存进银行卡,想早点去见他。
春去秋来,水涨潮落。八年。牛肉面从四块一碗变成十五块一碗,水煮鱼辣条不再售卖,街上多了好多外国字,高楼一座一座平地起。她恍惚记得她要等一个人,他的名字里有个凉,具体叫什么。她记不清了。
可她不敢跑远,她怕他回来找不到她,于是一直坐在小红凳上,看树叶发青发黄。
八年了。她没等到林凉回来,也没有存够出国的钱。
直到昨天,他回来了。他说他不会带她离开。
于是她没必要再挣钱了。
如果林凉真的真的不要她。他真的真的舍得不再和她和好。
她想,或许会听徐嬷的话,准备找个好人家嫁了。
相夫教子,也不会再想他了。
“行,宋轻轻,为了林凉,一切都是为了他是吧!”林玄榆听了她的话,直气得心脏乱跳。
她不就那么想见林凉吗?!
林玄榆咬着下唇,气抖的右手喘着粗气摸向兜里的手机。
7
我只是为了林凉。
我要存够五十万去找他。
然后没必要了,他回来了。
这些话,多深情可赞。一个从一而终、念念不忘等林凉八年的故事。听听,多让人心生叹喂。
林玄榆却听得只如苍蝇噪耳。
他拉着嘴角讥笑地看她,看眼里空白,话里却不含糊的女人。
林凉是她的命一样,说起这两字才能撬开她。
才会主动问话,才会叫他名字。
他捏住她的下巴,呼吸薄打她的上唇,眼睛一点一点地勾勒这老女人的轮廓。
从肌理看至血管。他真想从她那儿拿回他不安静的心,他不明白她凭什么能让他疯狂。
他林玄榆什么人。
首都京贵的交际圈里,谁不知他。虽是个少儿郎,但只要沾上林家,就是个惹不起的人物。有权有势就是他的牌,人情社会里关系有多重要。这偌大城落,若是去声色场所,多是打扮精细,极力讨好、生怕惹他嫌隙的小姐。
她呢?就这么个破巷子里打个烂招牌的没文化的洗脚妹。
让他低头讨好她,还得忍性听她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不就仗着他对她有那么点意思,就肆无忌惮地要求他。
他咬着下唇,右手缓缓摸上手机。
她不就是想见林凉吗?
行,他让她见。
“好姐姐,你说你不做,但我可签了一个月的协议,这份协议还放徐嬷那儿呢,你这毁约了,我很不高兴,我生气你整个浴足店都得完。”他的食指轻轻划过她的嘴唇。
她轻微皱眉,他的手指戳她的酒窝。
“我不是什么死缠烂打的人,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忽视而已。既然你那么想见他……”
“这样吧……”他摸了摸她的头,“你陪我玩,我就让你见他。”
纯净的嗓音,字里行间却含有迷离的欲色。他在她手背上,食指慢慢划圈。
“我都这样放低姿态了,你都不能满足我一下下?”
她任他动作,放空地看着他,一点主动意识也没有。
老女人……
林玄榆紧紧捏住她的手,直捏得自己手骨突出,筋筋分明。
她生来就是存心让他难受的。
林玄榆气得不轻,心绞痛着,拉着她的手,语气威胁。
“拒绝可以,代价就是那个破浴足店永远消失。你听不懂,我就说明白些,你的徐嬷,你那一帮子阿姨都会因为卖淫罪而坐牢。坐牢懂吧?关个几年,出来后什么都没了。名誉、金钱。到时候报纸电视都会铺天盖地报道这件事。”
她的脚步,缓缓动了。
林玄榆轻轻笑了,办好入住,一路领着她上楼梯。
他说:“别急。”
宋轻轻待在房间,林玄榆便去门外,背贴在墙上。
他掏出兜里手机,低头拨通一个熟悉的号码。
“表哥,宋轻轻正跟别人在一起呢。豪森酒店701,为了钱自暴自弃找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表哥,你真不在意了?”
他就是想看看林凉是不是真的不在意宋轻轻。
还有,宋轻轻,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林玄榆,你打错电话了。”
话音刚落,林玄榆看着电话已挂断的界面,怔了一会儿,扯出嘴角,耸了耸肩。
冷漠的林凉,怎么这么反常呢?
墙边有一扇窗户,朝下看,正直对停车场的入口。林玄榆站在窗边,低头而望,眼里神色不明。
一个小时后,他看着熟悉的车子进入停车场。
他顿时沉着脸,后笑着打开房门,看沙发上正看着电视的宋轻轻,他埋进她的脖颈,沙哑着声伴着濡湿的呼吸:
“姐姐,开始吧。”
8
林凉来了。
林玄榆脑里闪过他的黑车残影,盯着她的面庞,瞳孔不由得收缩,像个漩涡。
他的林凉表哥,嘴上无所谓,面容淡漠,还劝他也放弃。说些什么傻子还不了的话,不过是耿耿于怀而已。
如果……表哥真要和他争她……
或许接下来,他就会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林玄榆撇撇嘴,大不了被表哥打一顿。
而宋轻轻,他哪管那么多。他的念头早变了,只要人在自己手里不就得了,哪管她懂不懂爱。
他低着头坐在沙发上,满足地瞧着。宋轻轻低垂的眼睫温顺,一切显得这么扣人心弦。
林凉。
他只是想着表哥推门而入时,惊愕而愤怒的脸,神经顿时被刺激得颤了一下。接下来的这一幕不管是看表哥的嫉妒,还是对老女人的不满,都令他舒服。
他不信表哥看到宋轻轻和他这般后,还能佯装随意,还能自在离开。
宋轻轻蹲下,慢慢低头,林玄榆闭着眼,仔细听脚步声。
外面的人礼貌地用手指骨节在门上轻轻敲了三声。
林凉看着门牌号愣了半刻,没人开门。
于是他依旧礼貌有斯地敲着,只是用力了些。
他低眸,看着里面人故意留存的门缝,眼睛一下深了。
他径直推开门。
宋轻轻听到敲门声,顺时抬起眸子望向林玄榆。
林玄榆不管她眼里是在意还是淡漠,左手轻轻地划弄她的发拨到耳后。
他声音嘶哑残忍,全身都蔓延着残忍的恶作剧味:“好姐姐,敲门的人正是你心心念念的林凉。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带你见见他?他现在就要进来了。”
宋轻轻顿时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双手奋力推开他,却被他用手紧紧按住逃离不得。
死局已定。
林玄榆看见林凉,有些兴奋却装害怕地低头。
“抱歉。好像我来得不是很巧。”林凉淡而一笑,眼神慢慢地瞟,缓缓落在她身上。
他径直走向林玄榆,俯视低眸,话语温柔:
“穿好吧。你爸让我接你回去。”
她离开林玄榆的包围圈,站起来,轻轻唤他:
“林凉……”
“您好。”林凉似是才发现屋里有人般,一切动作都斯文矜持。
他笑着,礼貌而疏离的语气说:“宋小姐,我表弟年纪还小,不能染病。抱歉,以后请别再打扰他了。”
“表哥!”林玄榆刚穿好,一听完顿时不满地皱眉。
林凉一听唤声,霎时偏过头,一瞬间眸色如冰,转而又温和了。他轻弯腰,右手用力拧紧林玄榆衣服上的领带,直勒得林玄榆急喘着呼吸。
他却笑得更柔:“林玄榆。回家吧。”
说完他便拖着林玄榆从沙发上拉起来,用力将其推出门外。
林凉跟着出门,跨出门槛时停了一步,继而转了身。他对呆滞的宋轻轻温雅告别。
“宋小姐,再见。”
随后他又有礼节地笑了笑,便转过身,往前走了。
“林凉!”宋轻轻疯了般冲向他,手臂紧紧一抱。
因为着急,脚趾猛地磕在门槛上,疼得她摔跪在地上,双手却是死死不肯放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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