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轻轻慢慢走近,走到他影子里,一步的距离,她停下,有点迟钝地抬起眼。
他突然问:“你讨厌你哥吗?”
宋轻轻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林凉的声音提高:“我问你,你讨厌你哥吗?”
她愣了半久,摇了摇头。
他看她摇头,一瞬间,全身僵硬。心脏溃烂,愤怒溃堤,所有的血肉都在四分五裂。
她怎么能。
她怎么能!
快要疯燥的少年咬着牙根,闭紧了呼吸。
他费尽心思帮她解决马春艳、帮她疗伤,从来守规矩的他居然还逃了课带她去看什么破雪山!
他第一次这么用心去帮一个人,教她读书,教她拒绝,教她反抗。她就是一句听不进去!就要被动地任人宰割!
宋文安都这么虐打她了,她居然还当没事一样!居然还和他拥抱?!
这就是个养不熟的傻子!
那他之前对宋文安做的算什么!算什么!
郁气如海浪翻涌,林凉一把扯过她的衣领,凑到她眼前,咬牙切齿。
“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你的吗?!你忘了上次被他打得连走都走不动,还是我背你去的医院?!”
“宋轻轻,你是真的蠢得没救了。”
“现在他打你,你不恨他。要是他以后强迫你呢?他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我现在走了以后谁来教你这些?谁来救你?!你只能靠你自己你懂吗?!你不反抗你不拒绝,那谁愿意浪费一辈子去照顾一个傻子!你想一辈子永远给人欺负、给人践踏、给人发泄是吧?!”
“宋轻轻,你要是稍微表现出一点点的恨,我也不可能……”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手,慢慢放开了。
“宋轻轻,你能不能……”
早点学会长大。
我都要走了,你为什么还让我不安心?
后来,他静静看了她很久。
她还是那副表情,毫不动容,心智低下全露在这张脸上。
林凉突然觉得可悲:就算她觉醒了,那又怎样?人生最苦痛的事是有梦,但无路可走。
他感觉寒心至极,恨铁不成钢的愤怒顺着血液和神经蔓延,一双眼睛像黑域的泥沼。
林凉一下推开她,力很大。宋轻轻身轻,被这样一推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摔得有些疼,无措地看向他。
林凉绕过她,直直地离开。
宋轻轻背对着他,偏头去看,一种莫名的委屈突然涌上来,从鼻腔涌到眼眶。
她第一时间想的是,是不是她做错事了。
宋轻轻很久没有起身,还摔坐在原地。
后来,一双手放在她的头顶,温柔而缓慢地抚摸。
他说:“对不起。”
“疼吗?”
没走三四步,他的怒一点点退却,悔意来了。
他这坏透的暴戾性子,不该这个时候暴露。这世上没有完美受害人,要想找她的错,那你一定一定会找到。可这个事情里,真正受到伤害的无辜者,只有一个。
他为什么还要在她的痛楚之上,再去责备她?
沸腾的热水,灰泡一个个破裂。城市虚烟在上空游走。
红色的光照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用炭笔扭扭曲曲写着“爱”,最后一笔颤抖延长刻重。
马春艳曾教宋轻轻梳头。
塑料红的大齿梳上面零散粘着厚重的发垢,她对着镜子在宋轻轻头皮上刮拉几下,橡皮筋捆上。
马春艳把梳子递给她,解了绳,示意她自己来。
宋轻轻努力记住刚刚的动作。她左手握住右手梳来的头发,可对着镜子就是左右不分。橡皮筋扎不上,头发一次次从指缝里滑落。
马春艳用手狠狠扇了她后脑勺一掌,她的头不倒翁一样往前弹着,又回来。
“我教多少次了!到现在你都不会!我真是倒八辈子血霉遇上你。我跟你说宋轻轻,今晚学不会就别想吃饭!”
宋轻轻脑子嗡嗡的,疼。
后来,她每天对着镜子练习扎头发。
她终于学会扎马尾那次,是在深夜。
宋国安喝得醉醺醺打着酒嗝回家,马春艳性子嘴巴毒,饭桌上一直说他。酒醉的宋国安听不得,拍着桌子一把抓住马春艳的头发拳打脚踢。宋文安正在上晚自习,没人敢阻拦他。
宋轻轻待在厕所间梳头发。外面一阵阵男人的怒骂声,女人的尖叫声还有碗碎柜倒的声音。她紧紧握着梳子,蹲在地上捂着耳朵不敢动弹。
直到马春艳惨哭,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地躲在床底下,臃肿的男人再也打不着,只能骂咧地踢了两下床角出门打牌了。
马春艳从床底爬出,青紫眼角和哭红双眼,像枪口般居高临下地盯着蹲在地上的宋轻轻。她胸腔不断起伏,怨与怒的承载找到了对象
那晚她拿着宋文安笔袋里的铁尺命令她梳头发,没扎好一次,打手心一次。
一次。一次。又一次。
宋轻轻哭,凄惨喊疼,肿得像山包的右手颤抖地梳着头发,越疼,越扎不好。马春艳烦躁地让她不准哭,嫌她聒噪,又骂她别喊疼。越哭,越喊,只会被打得更狠、更绝。
她终于学会扎头发。手心、头发、梳子上都是凝固的暗血。
不是不怕疼,是疼怕了,所以永远不哭不喊。
他却让她哭出来。他让她说,疼。
这个人,她信他不会让她感受到真正的疼痛。
可现在,被他推到地上,远不足那次疼,眼睛却湿得特别严重。
用手背很慢很慢地擦走泪水,她弄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2
他又问她:疼吗?
这声像一把铲子,挖开了她的委屈。
痛从来不是痛本身,而是痛背后有多敏感。也没多实际上的痛,可被人关心,偏偏会放大痛里的难过。
以前他问过无数次。
只有这次,也只有这次。
宋轻轻难过地低头:“疼。”
她从不脱口的第一声疼,因为他。
“对不起。”他摸她柔嫩的面颊。
他抱她起来,说对不起,又问她哪儿疼。
“屁股疼。”
他凑她耳边:“那我抱你回家好不好?”
她偏头:“不要。”
最亲的人伤得越深。她心里的温柔哥哥轰然倒地。
宋轻轻现在不想理哥哥了,只埋头任他抱着往前方走。
林凉察觉出她的生气,悔恨之余也开心。
会喊疼会生气会委屈,比以往麻木任人宰割呆滞的死样,终于有了独立思考和自我意识的征兆。这是宋轻轻区于别人对他的情感表达。
这种认知使林凉欢喜地抱紧她。
“轻轻,你会有判断的能力,你会有拒绝、挣扎和说不的能力,你也会明白你的人生美好。而我,会一直陪你,陪你长大。”
只有他能带她逃离泥淖。
林凉没有听到回话。她还在跟他犟气。
到了单元门她也不进去,也不搭话,就捏着衣服站着。
是真的吓到她了。
林凉的双手捏捏她的面颊,柔声问她:“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啊……轻轻妹妹。”
她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
林凉带宋轻轻去了步行街。
她路过一个小摊,那里卖秋季打折的、青色的碎花衣。他看了看价格。二十块一件。他又看了看她固执的眼神,还是为她买了。
“真好看。”
见她套上衣服后,他笑着夸她。
她笑着说:“真的吗?”
“真的。”他点头,“只有轻轻妹妹穿才好看。”
“那我,以后都穿这个。”她慢慢地摸着纽扣,动作呆板。
他蹲下身,摸她的耳朵:“以后……以后你见到我。那就穿这件吧。”
“嗯嗯。”她会一直记住。
宋轻轻跟着他,从街道到商场。他还为她买了长款羽绒服,又小心地将拉链拉到顶。
为她裹好了厚厚的衣服,戴上手套和帽子,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也给她围上,为她穿好了袜子和鞋子。
从简易大商场里买了一枚戒指。
戒指戴在他的左手食指上。食指连心,近在眼前。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忍耐脾性,保持理智以免伤害她。
他摸着她的头,说:“宋轻轻,我们去堆雪人。”
坐上出租车,带到哀山的山腰处,林凉便一路背着她,迎着小风雪,开始爬上这海拔三千多米的山体。
平地上正常的温度还在零度以上,海拔越高,温度越低,山间风便像是冰刃般刮着他的面颊和外露的脖子,夜晚的寒气也浸入支撑着她的手骨。
蒙雾的黑夜。少年流的汗又被风吹冷,只有山间的清明和灯塔的余光俯泄,微光落在两人的发丝上。背在其上的少女,围巾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溜溜地望着前方,却没有被黑夜惊惧。手机的灯光握在她手上,照亮前方。
雪落在少年的眉上,风至而落。
林凉仔细查看路标,一步一步踏在山间小路的泥壤中,观察四周的雪量。
他的耳朵冻得似是失去知觉,怕宋轻轻害怕,他不由自主地说些闲聊话。
“宋轻轻,长大后想当什么?老师?医生?还是别的……”
“小学的知识学完了,以后我就教你初中的好不好?”
“宋轻轻……这个寒假我要暂时离开这儿,但是很快就会回来的。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不许抱你哥,也不许他碰你,不然……”
他说,宋轻轻,等你到十八岁,如果我们还是这样。
你没人管,我也没人管。
那你的以后就由我管,你不准离开。
听到没?
他摇了摇她的身子。
宋轻轻没回他,还在恼他。
走走停停大约两三个小时,林凉有些体力不支地喘气。他放下她,瞧她一脸傻呆的模样,他没好气地捏捏她的脸颊。
“轻轻,还没在黑夜里爬过山吧。竟然都不害怕。”
“你说要是我们死在这儿,有人会相信这两个傻子只是为了堆一个雪人吗?”
宋轻轻不吭声。
后来她脱了手套,两只热乎乎的小手贴在他脸上,温暖他僵冷的脸颊。
林凉下意识地愣住了,心微微一跳,他感觉这种热量正在温柔地劈开他。
慢慢地,手心盖上她的手背,紧紧捂住。他深深看着她,拉下她的手,给她戴好手套。
他摸着她的头。
“我不冷,你别冻着了。”
直到大片雪迹出现,他舒了一口气。
到了。
3
凌晨四点,天色的黑渐渐退去,暗白的天,树林草簇逐然有了轮廓。
他放下她,整理了一下她的围巾,将她的脸庞露出。
“你不是想看雪人吗?我给你堆一个。你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他停顿一下。
“好不好…”
他哪对女生有过这样放低姿态、带点撒娇地说话。话完便转头,他咳嗽两声掩饰局促。
宋轻轻看他。额发的雪粒,失水青白的唇。她看手电筒光下满目的白色。
她点点头。
林凉让她照着光,赤手捧起地上的雪。天气冻凉的手再碰上雪,冷得彻骨。他轻轻皱眉。他将挤压成硬邦邦的雪团放在地上,又捧两掌的雪。一点一点,再一层一层压成大雪团。
她蹲下身,捧着雪便跑到他身边,将雪盖在底球上,终于开心笑了。
林凉拍她手套上的雪,耐心地说冷。她不愿,又去抓,他捏住她的手腕。她换只手,他又看到了,手臂一直阻止她去抓雪。
于是宋轻轻抓起身边的雪,不满地扔在他头上。
他的上方飘着小小的偷了光的雪点子,泛着凉意落在脸上、肩上、脚上。
林凉甩走头上的积雪,一时气笑地抓着她,面对着揽在怀中,用双手指尖捏开她的面颊。
他瞧她无助地被他捏成滑稽的模样。
胜雪的肤色,热气晕出的红腮,怎就那么动人;她眼里是气鼓鼓的生息,恼他不给她玩雪,怎就那么可爱。
这是他的女孩。就在他的双手里生气。
林凉隔着围巾,冻成红色的双手捧着她。他闻她唇的味道,唇间是风雪,还有她暖暖的体息。
如药剂般流进他的全身,治愈他孤寂的心。
谁能想到世上有这样一个人。他会被她需要,会被她惦念,会因她相信这个世界要有花,要有风,要有到死的长路,要好好地走。
要陪她逃离地狱。
别人当她是个六七岁的傻子。而他只看她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可以恋爱,可以读书,可以追上千千万万个平凡。
他要保护好她。
像一棵树。
他又去堆雪人,手冻疼到忍不住放在脖间暖了暖,又拿出,开始找雪、捧雪、压雪、滚雪。
她不时偷偷玩雪,被他逮住,便耷拉着脸蹲在地上,一脸不开心地捧着脸看他。
他回头,看她万事无忧的豁达。
月亮隐退,天空泛白,雪人搭好了。
“好看吗?”林凉蹲在一旁,看着他的杰作,偏头朝宋轻轻问。
两块形状不一,扭曲狰狞的形状再配上无脸的恐怖景象。这个雪人比电视和图片难看多了。
这是第一次她摸到雪人。
她说:“好看。”
“那你不能再生我的气了。”他转正她的脸,面视她。
她没有动。
她盯着他的眼睛。
隔了很久,她用双手在脸上比出微笑的动作。
“我喜欢笑笑的林凉哥哥。”
“不喜欢这样的林凉哥哥。”
她演出怒瞪的面庞,十指分别比画出野兽吃人的恐吓模样,像极生气的林凉。
可真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林凉无奈又后悔,又被她可爱模样融化。
他笑着摆出发誓动作:“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她不喜欢。那他温柔一辈子就好,等她舒枝开花。
得了承诺,宋轻轻一时笑开。热雾涣散在一片白雪中。其实人发怒时就是个病人。病人是可以治好的,只要不发病,原来他还是那个温柔斯文的林凉哥哥。
两人没有走。他们坐在一块整洁的石块上,准备看山间日出。
早上六点。黄白球从地平线升起,俯瞰而下是山间的云雾缭绕,翻涌如潮。金黄的光染上朝气,光芒将天空鱼肚白染成黄红色。像有一条河流流泻,流过雪地,留下金色雪粒。
扫荡黑夜阴霾与暗沉,只余朝刻希望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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