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草木香,让人心旷神怡,心绪舒缓。偶尔有风吹过,混着雨点带来丝丝凉意。小径两旁几株未发芽的柳枝条,在细雨中轻轻摇曳,恍恍从眼前略过。
云海棠突然发觉不对,马车行进的方向并不是前往城东的将军府,而是改道,去往了热闹的华庆街。
“靖王殿下……”
她放下帘子,目光随之转回到车厢内,却不期然地与他那深邃而沉思的眼眸相撞。刹那间,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般,只剩两人目光交汇的无声。
原来,他一直在看着自己。
见她回首,萧承祉将一副正在微蹙的眉倏尔展开,眸光里掺起几分柔意,落在她略泛惊慌的脸上,唇角微微勾起:“此乃去往望月楼。你今日堂审,有惊无险,我在望月楼定了间厢房,一来想为你接风洗尘,二来是要感谢那日的相救之恩,不知你可否愿意?”
马车已然快到了华庆街,云海棠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可是心里对家中甚是惦念,推脱解释道:“谢谢殿下的美意,可是,我本想着尽快回府。我昨日被押在西市收监,直至今日上堂,都未与阿爹相见,怕他担心。”
萧承祉安慰道:“这倒不必担忧,我定会在云将军回府前,送姑娘回去。”
“我阿爹不在府中?”云海棠惊声问道。
萧承祉的面色略显苍白,眼眸中似有云起云灭,转瞬间浅浅道:“今日,父皇召见北玄世子,约太后,太子,庆王,内阁,并你父亲和户部几位一起,共商国事。”
云海棠见他神色黯然,暗自猜想,这样的国事商议,连年岁尚未及冠且不理朝政的庆王都参与了,而璟王作为岁高于庆王的四皇子却没能参加,心中必有一番落寞。
只是没想到,阿爹也会被召,除了战事,何事会牵连阿爹也要参与其中呢?
难怪今日自己涉及命案的堂审,如此重要之事,阿爹都未能前来。
也是,除了咸平帝的圣命不可违,这个时候,阿爹绝不会不来顺天府堂听审的。
萧承祉口中刚刚还提到了“户部几位”,云海棠心下思量,这几人中,会不会就有刚刚上任的户部侍郎窦径踪?他方才好似也是要进宫去。
她一时想得出神,被萧承祉看出了面上的困惑。
只见他轻扬起唇角,缓缓道:“父皇十年未见北玄世子,加上……”
他微微顿了一顿,接着才道:“加上北玄世子也有十年未见太子了。父皇难得出一次丹房,我听闻,太后已着人特意安排,今日议事之后,于宫中设置家宴,届时也会邀请几位大人同赴宴席,云将军势必会晚归一些。咱们先去望月楼,等你回去后,云将军便也差不多会回府。”
云海棠听了他的安排,方知道他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只好隐下急迫的心思,默默颔首,算是答应。
马车驻停在望月楼门前,萧承祉先行踏阶下车,并接过侍卫手中的门帘,亲自扶着,让云海棠好方便出来。
云海棠下了马车,不自觉地抬头往楼上的窗几望去,她隐约觉得,北玄世子的身影好似昨日般站在窗边。
昨日,她准备追上去向他质问,却因银针被盗而先行离开,故尚未谋面,并不知是谁。
反而是夜间,他深入牢狱,于黑暗中逼问她霍氏医药一事,让两人对峙相识。
一瞬间,他那身靛蓝色卷云纹重锦长袍于眼前恍然飘忽。可云海棠心里明白,此刻的北玄世子正和阿爹他们立于朝堂之上,必不会出现在这儿。
萧承祉穿过一楼大堂,引着云海棠径直上了二楼的一间包厢。
包厢装饰雅致,雕花的横梁和水墨画幅的墙壁相映成趣。
他遣了侍卫,阖上厢门,屋外觥筹交错的欢声笑语,顿时消隐无迹。
包厢里置了两鼎暖炉,一时间云海棠便觉得面上有些温热。
萧承祉缓步走至云海棠身旁,轻轻为她解下披风,挂在旁边的黄花梨衣桁一端,又脱下自己外披的大氅,搭放在另一头。
云海棠见他行为举止彬谦有礼,并没有一般王爷的骄纵,自己也不似那般拘谨了。
小二敲了敲门,依次送上来了些望月楼的招牌菜肴,仅仅两个人,却满满地摆放了一桌。
“殿下太客气了!”
云海棠自觉有些贪吃,以前与翠喜玩闹间两人曾比较过,得出的结果是,翠喜的大快朵颐超过小姐,而小姐的食不厌精超过翠喜,是以两人在吃的方面各有千秋,互相搭配,相得益彰。
翠喜曾说,每每吃了什么美食,小姐总能将曾经吃过的类似之食与之相比较,从而评点出其间的同异之处,虽然都是些歪理,却也说得头头是道。
但此刻眼前摆满的一桌珍馐,云海棠却并无太多的食欲。
要是翠喜在就好了,她定会吃得满足。
阿爹去了宫中,今日翠喜怎么也没有来顺天府堂?
云海棠的心思不稳,所以吃得有些潦草,只是将于自己较近的菜浅浅地尝过几口,其他的便几乎没怎么动。
“不和你的胃口吗?”萧承祉拨了块金玉满堂嫩腐翡翠鱼的月牙肉,放到云海棠的碗中,轻声细语地问道,“你喜欢什么,我让他们再做些来。”
“谢殿下关心,不必了,大约是昨夜狱中受了风寒,胃里不太舒服,眼下吃这些便觉得饱了,让殿下扫兴了。”云海棠放下手中的木箸。
其实,她想说,要是没有如今的这些心事,自己便是陪他开怀纵饮,也是妥妥的小事。
可是,那个当初和景将军他们无忧无虑把酒言欢的自己,好像已经不复存在了。
萧承祉也放下木箸,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扶在桌上的茶盏边,略略缭绕,似一时有话想说。
第22章 唤我承祉
“云姑娘,如果我说,霍氏是因我而亡,你会不会怨我?”
这是萧承祉第一次念云海棠的姓氏,她蓦然一怔。
萧承祉垂下眸,略有思忖。
云海棠甫一抬首,见他面上隐约的晦暗中透着欲语还休的神色。
从她的角度望过去,萧承祉的面庞朗若清月,只是蒙着一层浅淡的黯影,长眉微拧,接结得有些近,鸦睫下一双秋水湛湛的眸子虚虚浮在晃荡的茶水中。
“怎么会是因为殿下?”云海棠不明。
萧承祉用一只手握了握杯盏道:“霍氏并非普通民女,其实,她是京中一个极密的组织——倩影阁之人。”
“倩影阁?”云海棠诧异,”就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那个青楼?”
“是,也不是。”萧承祉解释道,“霍氏所在的‘倩影阁’其实并无实形,她们是由一群奇才异能、神秘莫测的女子组成。这些女子多是些无亲无眷的孤女,散落在京城的各处。她们执掌宫禁、周庐宿卫,专门刺探情报,但却从无人知晓她们是以何面目示于人前。因其身为倩,行似影,归于阁,故曰‘倩影阁’。
“你知道的那个倩影阁,作为京城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青楼,其实也不仅是因为里面的舞姬众多,绝色非凡。更是因为,有传言,搜情倩影阁的探子中,也有人藏匿于此,以同样的称谓晃乱人心,只是不知道是谁罢了。”
云海棠听闻这一切,惊诧不已。若不是萧承祉的告知,她岂会料到,京城中竟还有这样隐秘的组织,更不会知道,在自己争夺花魁的青楼中,原来有人卧虎藏龙,暗吐芬芳。
原来霍氏是倩影阁的暗探,想到自己竟险些成了这个神秘组织的死敌,云海棠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霍氏那日去时思庵,实则是跟踪于你?”云海棠心中推论一番,试探地问道。
“正是。”萧承祉眉角轻扬,倏尔觉得眼前的姑娘心思聪颖。
云海棠心想,一个暗探敢跟踪当朝皇子,定不是私自决断,必是受人所托,于是疑惑地问:“殿下可知她是受何人之命?”
萧承祉没有直答,只是自嘲般笑了笑:“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亲王,也不知会成了谁的肉中刺、眼中钉。”
他的语气愈发清冷,透出一股幽静的哀伤,让人莫名有几分心疼,云海棠不忍再追问下去。
萧承祉却孤自饮下一口茶,茶水在喉咙处滚了一个结,复而才有又抬眸望向她。
她的双唇微微抿着,好像尽力想隐住任何可能会刺痛他的话,清亮的双目间仿佛荡漾着一片波光粼粼,露出掩不住的担忧与关切。
云海棠本就生了双让人深情难忘的眸子,此刻女子纤弱又温婉的柔情脉脉盈于眸底,让他紧着的心好似倏尔被轻轻抚平。
“殿下是堂皇正大的皇子,千万不要自轻自贱。”云海棠想到上一世璟王透明般地存在,忍不住还是轻声劝慰了一句。
“海棠……”萧承祉的口中发出一声轻呢,“你可以唤我承祉吗?”
云海棠默然无声,眼眸忙躲闪开来。
只闻得萧承祉声线落寞,继续喃喃:“人人都尊我一声璟王殿下,却没有谁真正地与我这个王亲近。我不想你也这般唤我,好似他们一般与我遥远。海棠,你可以不必对我如此恭敬。”
“可是殿下……”云海棠略有些迟疑,却还是脱口而出。
萧承祉这次没有等她把话说完,只是自己又继续说道:“太子有北玄世子这样的挚友,哪怕遥隔十载,依旧真情如故。庆王有太子这个同母胞兄,即便不涉朝政,也无论何时都不会被孤落。而我,在这世上,竟无一位这样的知己之人,甚至我自己都不能侍奉于我生母的身边。”
云海棠没有想到,堂堂的璟王殿下私下里竟有这样心伤的陈事。
如今他将这些暗藏胸襟的心事一一摊开来于她面前,没有一点的伪装和遮掩,更没有一丝皇子高傲的姿态。
她望着他舒展的肩膀,单单地落在椅背上,好似想放下重担,又好像想有个人能陪靠在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生出怜悯和同情,哪怕自己明明比朝中皇贵要平凡得许多。
“你的生母……”云海棠不甚了解宫中之事,所以也并不知道璟王的生母是哪位妃嫔。
此次邀她来望月楼,萧承祉显然是早已准备把一切说于她听。或许,他一直便在找寻这样一个人,一个对他毫无敌意与戒备,甚至肯愿出手相援之人,一个只需出现在他身旁,便能给他带来深深慰藉和抚平心伤的女子。
他不再隐藏任何的不堪,落落道:“我的生母早已被打入冷宫,我自小是养在太后膝下。”
原来他是这般光景。
云海棠蓦然想象出,小小的四皇子隔着高高的宫墙,明明知道生母在何处,却连一面都不能见,他会不会闹,会不会哭。
萧承祉一定不会。
这么多年,他早就学会了如何在这个残酷而又虚大的皇宫中生存,哪怕他只是个默默无闻的皇子,但他的背后还有个手握实权的太后,哪怕这个太后待他并不亲。
“所以,我并不是你看见的这般光鲜,你也不必与我刻意保持距离,只要待我是个普通人,便好。”萧承祉说完话,眼中盛满了期待,还有这份期待随时可能会被破灭的隐忍。
“那我以后就喊你……那个……”云海棠狡黠地扬起下巴,用手指了指桌边放置的一碟果盘,故意把气氛变得欢闹些。
“什么?”萧承祉不明所以,望了望果盘,又望了望她,一头雾水。
云海棠抿嘴一笑,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好像装满了蜜酒,让人看了心暖。她调皮地拖长尾音,一字一字念道:“小——橙——子——”
萧承祉愣了一下,忽而反应过来,顿时愁容消逝,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口中也跟着念道:“萧承祉,小橙子,哈哈……哈哈,好,你就叫我小橙子。”
第23章 今生到底能不能知晓?
厢房内突然传出阵阵笑声。
这一嬉闹般的称谓让两人顿时亲近了许多。
云海棠发现,萧承祉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没有之前那般的忧郁,反而透出一股明朗的阳光。
她知道,霍氏一案,萧承祉好似对何人所使也无头绪。好在,那人已死,不管先前霍氏尾随他的目的是什么,现在都不必再担忧了,便也不再追问此事。
可又想到,正月初十,初见他的那天,萧承祉深受重伤,于是问道:“六日前,你又是如何受的伤?会不会也是暗探所为?”
萧承祉的呼吸突然重了一息,复被缓缓压下,他的眼神闪了闪,道:“不是,那日行凶并不是针对我而来,我不过是不巧撞见,被人误会了。”
“那你可知道,伤你之人是谁?”云海棠追问。
萧承祉摇摇头,默不作声,只拿手在杯盏边缘浅浅画着圈。
气氛又回归到一些冷静,他倏尔轻摊双臂,轻描淡写道:“都过去了,你看,我现在已经无虞。”
说着,弯起眉眼:“要不是那日受伤,也不会遇见你。”
他的眸光和煦而柔软,落在云海棠的面上,让她的双颊微微泛起一层温热。
那层温热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们离开厢房,被迎面的冷风吹过,人方才有些清醒。
微雨已歇,天露青色,翠喜早已站在将军府门前,手里捧着一只棉绣金锦湖蓝色手笼,时不时朝着街头张望。
只见一辆并不熟悉的马车悠悠地往这端而来,在门口不远处堪堪停下。
她瞧见一个颀长的身影贴心地为小姐掀起车帘,并用手牵住小姐的衣角,绕过马车边缘,让它不沾染一点泞污。
翠喜欢喜地踮了踮脚尖,嘴角不经意地扬得老高,欣赏着眼前郎才女貌的一对人,站在那里仍有许多的话要讲,半晌才道别。
直到马车走远,她才一路小跑地奔来,把手笼塞进小姐手中,将脸探到她的面前,左右摇着脑袋,嘻嘻笑道:“让我看见什么了?快点讨好我吧!”
云海棠轻轻捏了一下她故意鼓起的圆嘟小脸,嗔笑道:“我是人家的救命恩人,人家感激我,顺路送我回来,有什么问题吗?”
翠喜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比划:“啧啧啧,不过才一天未见,就’人家’了,哦,不对,昨日是晌午遇见的,现在是申时,准确来说,应该是超过一天了,哎呀,真漫长啊!”
云海棠用手掰下她晃动的冰凉手指,不管她戏谑的语气:“傻丫头,站门口也不知道拿手笼自己暖着,单单捧在手上,不是浪费?”
说着,又把她冻得发红的双手塞进手笼了,用手轻点着她的头,道:“你呀,就知道吃,别的事一点儿都不聪明。”
“那怎么行,这是小姐用的物什,我怎么能用?”翠喜的手放在暖暖的手笼里,甜着一脸的笑。
“我的东西你用少了?”云海棠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地向府里走去。
翠喜跟在后头,追着嚷道:“那都是小姐给我的,跟我自个儿去用,可不一样,小姐给的,我便要。”
云海棠兀地停下脚步,翠喜还咧着开心的嘴角,险些直直撞上她的臂膀。她眨巴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张着嘴好奇地望向小姐:我哪里说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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