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棠的眸色温柔,却又好似蕴着什么“阴谋”,双睫顽皮地闪道:“对了,我不喜欢老景,老景也不喜欢我,你若想要……”
“小姐,你说什么嘛!”翠喜没想到她忽而好端端地提起景将军,急得跺起两只脚,抬起手笼挡住自己突然发红的脸,也不管她小姐的身份在前,绕过她的身,先往里头跑去了。
云海棠望着她的背影,欣慰地笑着。
果然,这一世,翠喜心里喜欢的人依旧是景云。
昨日在时思庵,初见璟王时,翠喜那泛着花痴的模样,还让她在心里担心了一番。
她摇摇头:女子口中说的标准啊,到头来都是被自己打破的。
翠喜昨日还说,自己以后一定要找个白净的书生,却不知自己上一世情根深种的,便是征战沙场、胡须拉渣、高大威武的景云。
看来,这一世也躲不掉。
云海棠方一回想起景云当年陪在父将身边的矮墓,鼻头忽又有些发酸。
只希望他们今生都能安好,有个归宿。
跑走的翠喜没过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没好气地说:“都是你这个不正经的小姐,让我忘了正经事了,老夫人到了。”
“外祖母?”云海棠蓦地双眸明亮,不可置信般地惊诧道。
兖州来信时,确实是说外祖母大约十五能到,路上许是略有耽搁,今日十六便抵达入府了。
可惜自己昨夜被金吾卫带走,今日又在望月楼坐了许久,直至此时才归,外祖母定是等得焦急了。
云海棠开心地往赌气的小丫头肩头一拍:“真是我的好翠喜!”说着,风一般地跑往正堂。
“在东厢!”翠喜在她身后,翘着嘴巴喊道。
“好翠喜!”又是清亮亮的一声钻进她的耳朵里。
“哼!坏小姐!”
寿安轩东厢的门敞着,江老夫人老早便听见了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想也不用想,在整个将军府里,能跑出这个动静的,除了她这个捧在掌心的小疲猴,再无他人了。
她拄着一柄和田玉羊头嵌银边榉木拐杖还没踱到门口,便被一个娇俏的小丫头暖暖地抱个满怀。
“外祖母……”上辈子,因为雁谷关一战,自己连外祖母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云海棠抱着她,忍不住一下子哭出了声。
江老夫人虽上了年纪,但一头银发梳成盘髻,束在一圈金抹额中,衬得皱纹深刻的面庞,依旧显目清秀。
她的眼眸不似一般老者的混浊,而是明亮有神,此刻正望着一双泪眼的小脸蛋,用手心疼地抚摸着她眼角挂着的莹润小泪珠。
“我的小白儿,知道你昨日定受了不少委屈,快让外祖母瞧瞧身子可还好。”江老夫人将她前前后后看了个仔细,这才放下心来,“到底受了委屈,阿弥陀佛,菩萨知晓你最是个行事稳妥思虑周全的好孩子,所以必是让你沉冤得雪,咱们江氏也不会再如过去那般奉浼了。”说着,也暗自落下两滴泪。
“我身子皮实,即便过刑也不怕,况且昨日并无用刑于我,今日堂审,又巧有人证,不过半日的功夫,外祖母不必为此伤心。”云海棠见自己惹得外祖母落泪,忙用衣袖擦了擦自己的脸,弯起一双眸,扶着她回去落坐。
江老夫人膝下独有一女,便是云海棠的母亲江婉清,江婉清与云怀远又独独只生了云海棠一个姑娘。
云海棠想起上一世外祖母弥留的遗言,她说:“我走了,并无遗憾,唯有一件,愧对海棠……”
让如此疼爱她的外祖母念念不忘的,会是什么呢?
今生到底能不能知晓?
第24章 入宫
云怀远出宫的时候已是辰时,马车早已在宣武门外停候,小厮将江老夫人已至和小姐亦已回府的消息告诉他,他便连马车也不坐了,于宫门侍卫首领处牵来匹马,只身策马回府,一回来便直奔寿安轩。
还未进门,便听见东厢里传来一老一小两人爽朗的笑声。
云怀远在门外整了整衣服,又将腰间的佩剑卸了,递给府内的小厮,这才掀起门帘,跨步进去。
“母亲大人!”他双膝跪下,拱手相拜。
江老夫人正拿着一包银针,同云海棠在灯下观赏,甫一见到云怀远进来,立马放下手中之物,在云海棠的搀扶下,起身走到他的身边。
“快起来,你也是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的人了,不必再行如此大礼。”江老夫人一手将他虚扶起来,眼里露出满意之色。
云怀远将江老夫人扶至上座,自己方才在下方左手边的紫檀八仙绘太师椅上坐下。
“阖家不论官职,小婿不管在朝中是何身份,在府里便始终都是母亲大人的儿郎。”云怀远接过江老夫人命人送上的茶盏,捧在手心,恭逊道。
云府夫人江婉清多年前,为救当时年值三岁的小儿,与其一并落入水中,英年早逝。
云怀远作为江府的赘婿,虽因战功卓著,后被咸平帝在京城中特意亲赐了云氏将军府,但这么多年来,他却再未纳妾,并且一直尊江老夫人为母亲,而非岳母。
江老夫人看到如今已是威风凛凛的骠骑大将军,便会想到自己早逝的挚爱女儿,心头更是万般的凄婉和心疼。
云怀远侧首仔细看了几眼倚在江老夫人身旁的云海棠,此刻穿着一身翠青色家居儒绣棉袄,头上松松散散随意挽了个髻,便知道她昨夜在狱中并今日一番堂审,已无大碍,遂放下心来。
“刚听闻小白儿跟我说了前几日在梁老夫人寿宴上的事,怀远啊,你这丫头的本事可真是不小啊!”江老夫人慢悠悠地将刚才观赏的一套银针用银杏纹棉布包起来,笑呵呵地说。
云怀远心里明白江老夫人的心思,这是在明着夸云海棠的医术。
江老夫人自己便是懂医之人,最是珍惜这样颇有天赋的好苗子,何况又是自己的独外孙女。只是,因种种顾忌,从未明面上说过让她传承医术之类的话。
但云怀远也知道,江老夫人对江氏医术的失传,其实始终心有不甘,只可惜自己女儿走得早。
江婉清走后,云海棠又多跟着他行军在外,所以,江老夫人很少谈及此事。
此次入京,听闻云海棠不仅救梁老夫人于紧急,又惹上了药死霍氏的官司,江老夫人心中定是百感交集。
若江府中如今仍有当年在太医院里的盛名,又怎会连救个人都要犹犹豫豫、千万委屈呢?
云怀远没敢吭声,虽然他心中十二分的不情愿,却也只是将手中的杯盖揭开,放在唇边吹了吹,以缓尴尬。
南征北战多年,云怀远见过的生死远超太医院里那些人见到的,但他却并不害怕战场,反而视宫中为险境。
可是,高墙院内伴君如伴虎的危险,又怎能一一都向这对老小道来,她们如何能承受得住那些晦暗与阴险。
江老夫人见云怀远无应,心里也知道他只对兵家之事有兴致,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而换了话题,问道:“今日,圣上招你入宫,是正月里又有战事要出征吗?”
云海棠正拿手指搅着外祖母的衣角玩,兀地听闻“出征”,瞬间瞪大了眼睛。
“不是。”云怀远答道,“今日本是个财政议事,只因圣上难得出关,我又刚得胜而归,晚上宫中设宴,太后便叫我也去了,真是从早上便坐了个背直。”
说着,他左手握了个拳,于腰间捶了捶。
“哈哈,看来你这个小年轻也上了岁数了哦!”江老夫人瞧他的样子,想着今日定是在宫中听那些财政之事乏味得很,坐得拘谨,笑呵着道。
云海棠听到这才舒了口气,跑到阿爹身边,给他捏着肩。
“那可有什么趣事没有?”她漫不经心地问道。
宫中她从前很少去,最近的一次还是自己七岁那年。
那时候她觉得,皇宫好大啊,高墙环绕,气势磅礴,一眼望不到头。所有的宫女和太监都行色匆匆,在光滑如玉的石板上,踏着小碎步赶来赶去,面无表情,头也不敢抬。
她偷偷悬在阿爹的马车下面,从宣武门经过的时候,还胆战心惊,手心的木棍被攥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好在,没有被发现。
宣武门后,又过了大约四五道宫门,她见阿爹和一众官员们入了东宫,于是便记下马车在外停放的位置,自个儿一个人沿着高耸的宫墙转悠,一边走一边用手心木棍的一端在墙上做着标记。
木棍的另一大半截,串着五个滚圆透亮的冰糖葫芦,她带来,是为了以防万一。
如果被人发现了自己,她打算就贡献出自己最喜欢吃的冰糖葫芦,这可是连给翠喜都舍不得的,想来如此的世间美味,必是没有人能抗拒的了吧。
宫中其实没有自己原想的那么好玩,以前戏本子里听到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一个都没在眼前上演。
冰冷的宫墙和京城中随处可见的高墙一样,在初春的廊檐下,挂着一条条长短不一的冰棱,并没有比别处的长些。
这样的冰棱,她早就打得没兴趣了。
她漫无目的地等着,突然,宫道的另一头传来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纵侍卫迎面而来。
看上去有十几人吧,五颗糖葫芦也不够分啊!
她想也没想,果断后退,飞快地从身侧的一条小巷转过去。
因她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宫道那头,所以退去小巷的时候,眼神并未跟上,甫一转身,跟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撞了个满怀。
她的心吓得怦怦跳,一双眸子落在眼前人的身上。
好在,他看上去比自己还要紧张。
第25章 我叫云海棠,你叫什么?
面前的小男孩比她略微高出一个头,身手还算敏捷,一把拦腰将她抱住,没有堪堪倒在雪地上。
小男孩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发上束着一顶镶珠鎏金冠,腰间系了条金丝黄蟒锦绣宽腰带,显得身姿玉立挺拔。
他紧紧抿着一张小嘴,眼眸中充满了惊喜和慌乱,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此人神色如此不淡定,大约也是偷偷跟着他阿爹入宫的吧,可是没有她准备得齐全,身上连个披风都没有。
这样冷的天,也不怕受了寒。
云海棠是个心急口快的,又喜以医家后世自居,脱口便道:“你好歹穿件大氅啊!”那口吻活脱脱像个郎中。
说着,便想把自己身上穿的外祖母新年刚给她做的海棠红白绒领披风解下给他。
哎,谁让自己操着份医者父母心呢!
男孩憋红了一张脸,两片薄唇抖了抖,半晌挤出一句:“你照顾好自己吧!”
云海棠不知他这副表情算不算生气,只觉得被这人认真的模样逗乐了,举着手中的冰糖葫芦,在他鼻子底下晃了晃,问道:“香不香?”
男孩乖巧地点了点头。
冰糖葫芦哪能有什么香味,云海棠不过想哄着他玩,谁知这人竟这般赏脸,顺着她的话应了下来。
云海棠忽闪着睫毛,好奇地扬起小脸,仔细观赏起他的眸子,真清澈啊,清澈得像南塘的小溪,一眼便能数出究竟有多少个小石块。
他不会没吃过冰糖葫芦吧?
云海棠把冰糖葫芦从他鼻子下面横到他的嘴边:“给你尝一个。”
男孩犹豫了一下,张开小嘴咬下一颗,一侧的脸蛋立刻圆鼓了起来。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云海棠这时才放心,自己也咬了一颗含在嘴里,嘟囔着说:“我叫云海棠,你叫什么?”
男孩子嘴巴被塞着,一时发不出声,云海棠快快地嚼碎了一些,口齿不清含糊着道:“算了,你别告诉我,免得你万一等会被你阿爹逮着,还以为是我告的密。”
“就当……”她狡黠地摇着手中木棍,忽闪念头,“就当你是个英雄吧,英雄不问出处,哈哈……”
哪个小男孩没有一个英雄梦。
讨好的话说了一箩筐,世间美味也分享了,小男孩也只顾着吃,并不多语,云海棠心里想,如此这般,他应该不会出卖自己了吧。
也不知是冰糖葫芦太好吃了,还是云海棠的话太甜,只见男孩满意地笑着。
云海棠随口往道旁的泥土里吐了几粒山楂籽,瞧见男孩微微拧了下眉。
真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不过这样是不是会衬得自己举止不太好?
云海棠随即又将剩下的几颗冰糖葫芦三下五除二地与男孩瓜分完,然后蹲下身来,用空空的小木棍在土里挖着,煞有介事地告诉他:“把这些籽种在这里,等明年这个时候,就会再长出来山楂树,到时候还能有更多的冰糖葫芦吃呢。”
男孩信以为真,不住地点头,看上去倒是像笑得花枝乱颤。
“那明年你还会来吗?”男孩蹲在她旁边,看她用小棍将剥开的土又一一重新盖好,覆在山楂籽上,有些笨拙地问道。
他原来比自己还喜欢冰糖葫芦呀!
云海棠心中一阵惊喜,转瞬摇了摇头,一口气叹道:“皇宫里太不好玩了!太子殿下的生辰宴,来的竟都是些像我阿爹这样年纪的人,估计太子也觉得无趣,哎,要是我们能陪他出来玩就好了!可惜,这里是皇宫,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反正我是不想再来了!”
阿爹说过,做人做事不要说绝,说完这番话,云海棠方又觉得不妥,于是转了下眼珠,改口道:“就算要来的话,也得先等上十年再说吧!”
男孩的眼神蓦地暗了下来,脸色发白,嘴唇微微抖动。
莫不是真着凉了?
不怕,谁让他今日有幸撞见的是隐世多年的江氏后人呢。云海棠伸手从发髻中抽出一根银针,准备去帮他扎扎头上的风池穴。
还未下手,突然一根小臂长手腕粗的冰棱径直从天上朝自己砸来。
她一抬首,甫见宫墙之上,另一个锦袍男孩正机警地盯着自己看。
做贼心虚,先溜为快。
云海棠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有那么一丝慌乱,捏在阿爹肩头的手突然一紧。
“哎呦!”云怀远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唤,“宫里能有什么有趣的事。不过今日见到的北元世子,倒是个风趣之人,谈吐与宫中其他人等都有不同。就他那个改粟为芍的点子,便叫人意外之极。”
云海棠已经回过了神,听云怀远好端端提起了北元世子,没好气道:“他常年住在北疆,闻的见的都与我们这儿不同,说点奇谈怪论,做些新鲜的事,也不足为奇。”
云怀远呷了口茶:“你都没见过此人,怎能空口评论。”
云海棠差点就脱口而出,昨天夜里他来狱中质问自己的事,但一想到定会惹得阿爹担心,反正事情都过去了,多说无益,便话到嘴边,硬是吞了下来。
江老夫人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带着几分责备却是宠溺的声音,轻轻斥道:“你这是又想回你阿爹什么话?”
云海棠被当场揭穿,只好一声撒娇,念道:“外祖母——”
云怀远听了,撇着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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