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棠原只道那贫贱小贼可恨,却不想富可敌国的北玄世子竟比那小贼还要更憎上万分。
小贼只是暗偷,此人却是明抢。
云海棠那夜在狱中已是对顾允恒压抑了十分的怒火,现如今他主动送上前来,还偏偏招惹了自己,她便不再打算客气。
“我偏天生是个记仇的!”云海棠话音方落,便将长发往颈后一撩,直直抬出一掌,一个纵劈随着身势迅猛而来,虎虎生威。
顾允恒猛地吃惊,手中的金瓜子来不及收,只险险将头一偏,任刀锋般的披云掌险险贴着他的面颊扫过。
若是她执了兵器在手,怕是要留了疤。
“哎……打人不打脸!”顾允恒躲过一劫,便又调侃道。
“那要看那人要不要脸!”云海棠素净的面上因为执斗泛起微红,此刻正与天边日落的晚霞浑然一色。
因长发纷飞,越发显得她颈项修长优美,下颌柔劲的弧线将她玲珑的身影衬得曼妙清丽,几缕碎发随意飘落在额前,让她冰冷的双眸看上去更加细腻与温柔。
云海棠不想多说,迅速变了个招式,以掌为刃,以臂为枪,又出一击。顷刻间,满头秀发随招式起落,于风中飞舞,为这场较量平添了几许柔色,令人望之如沐春风。
顾允恒看得微微有些出神,急忙抬臂架住攻势。
转瞬之间,云海棠已新出一掌横劈而下,掌心旋压下来,正欲发力,不料对手反应过来,右足点地,左腿一钩,险些将她踉倒。好在她早在起势之时,踩好弓步,下盘稳当,只略一个微跄,并未失势。
云海棠柔身跨出仆步,闪至他身下,左足曲起,手肘正撞在他阳陵泉穴位处,逼得他跌至墙角,蓦尔单膝跪地,臣服于自己面前。
乌木羊毫在他垂下的左手中,唾手可得。
“璟王殿下!”
突然,顾允恒对着云海棠身后喊了一声,她甫一回首,可街巷里哪有萧承祉的身影。
方知被骗,云海棠愤而回身,可顾允恒早已起身直立,越过她的肩头,整个人倚在她面前,将她怔怔地锁在墙壁之边。
她刚想抬手推开他倾向自己的身体,却被他一手攫住手腕,低低压下了头。
一双近在咫尺潋滟般的眸子,正深深俯望着她,那里面是一张少女惊恐却又倔强的脸。
顾允恒几乎是贴在她的面庞,连呼吸都萦绕在她的耳边,让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紧成了拳。
“你就这么在意他?!”
顾允恒的声音很轻,轻到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云海棠抿着唇,将头撇向了一边。
这一局,她已落败,兵不厌诈,自己竟忘了如此浅显的招数,云海棠恨恨不能自已。
“这个就当你的谢礼!”顾允恒将左手中的乌木羊毫轻画在她的鼻尖。
果然是个颠倒黑白的混世魔王,云海棠气转过脸要与他对峙,却一不小心让鼻尖轻触到了他冰冷的唇。
她羞愤地绕低了头,颊上晕出两片绯红,眼泪在眸中打转:“登徒子!”
顾允恒却不以为意,将羊毫毛笔揣入怀中,淡淡地道:“若我是登徒子,便不会默默将那药铺小二送去顺天府堂,而是……”
第31章 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云海棠回府的时候,阿爹和外祖母已经坐于正堂等着了。
翠喜站在景云身旁,不时地给他添着茶水。
“翠喜姑娘,我这已是喝的第四壶了。”景云口中说着,却将杯中茶再次一饮而尽。
这方喝下,那圆玉盏中又是满满的一盅。
“喝饱了,晚上正好少吃些。”翠喜不去瞧景云的脸色,只是不时地踮了脚往门外去瞧。
天色已暗,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小厮说的那人,你可还记得些什么模样?”云怀远拧着眉头,方才已经问过一回了,却仍不死心,心道翠喜跟小姐亲得似姊妹一般,怎会不知情。
翠喜摇了摇脑袋,一如平日里憨乎单纯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不疑。
云海棠一身灰装,散着长发,只拿蓑帽浅浅地盖着,显得失魂又落魄。
她刚准备从东厨偷偷溜去自己的风蘅小筑,却冷不防隔着壁听到云怀远这话,浑身骤然一颤,扑通乱撞的小心脏差点没掉出来,脸上的红晕瞬间如潮水般迅速蔓延,直接湮至耳边。
刚才那混世世子的话还在耳畔萦绕,任她如何闭目清修,都无济于事。
众人口中的浪荡名声,果然名不虚传。
难道被府中有人撞见了?
她正心慌意乱之刻,只听云怀远一手垂在自己膝上,又扬起疑惑地一声问道:“就一点特征什么的都没瞧见吗?”
“那日我站得远,只瞧见小姐下了马车,却没有见到旁人。”翠喜小声说道。
原来,云怀远问的是自己堂审那日之事。
昨日,她乘萧承祉的马车归府,下马之后与之立于街头,微聊了几句,如今想来,除了翠喜,府中亦有人看见。
云海棠估摸着,许是哪个小厮准备出府办事,正巧撞见她与陌生男子交耳,不便出来,遂转身回了府,故而并未被自己和翠喜发现。
她心中长嘘一叹,放下心来,随他继续盘问翠喜,自己悄悄回了闺房。
云海棠麻利地换下男装,拾了件简单的月白色竹节纹小袄,慌慌地于头上盘了个单螺髻,便从小筑南侧的院墙重又翻了出去。
落地之后,她抖抖身上的小袄,查看前后是否蹭脏。
好在自己身手轻敏,并未留下任何痕迹,这才放心地从大门稳步迈入,远远便喊:“外祖母,我回来了!”
“咦?阿爹也回来了?”云海棠面色从容地问道,“你不是说中军都尉府今晚有夜巡吗?怎的没去?”
她接过翠喜端来的一小盏碧螺春,拿杯盖掩着唇,微略颔首,悄悄抬眸间递出眼色,那眼神仿佛在问:“没什么大碍吧?”
翠喜轻轻咬着下唇,一双螺黛眉都快挤到了一起,分明就是出了大事的模样。
哎,真是个不能抗事,不就是被瑾王殿下送了一程吗,就算问出来,阿爹难道还会去向萧承祉问罪不成?
她顽皮地将茶中热气吹拂到翠喜的脸上,不出言语间已是表白:“放心吧,有我在呢,不会有事。”
“她倒先问我。”云怀远向江老夫人道。
云怀远是个最遵规守礼之人,心中本是对她昨日的私行有所不悦,但知道江老夫人最是疼爱这个宝贝外孙女的,所以云海棠真的回来自己面前了,当着江老夫人的面,他也不好斥责什么,只是转首,拿话向她问道:“你也不说说自己今日都去了哪,你外祖母说打晌午回府便不见你踪影。”
云海棠放下茶盏,凑到江老夫人身边,用手盘着她那柄和田玉嵌银边榉木拐杖的羊头,像道新奇般说着:"外祖母,我今儿一早起来,在府上等了您好久,偏是没见着。您可知道近日京城中出了一件大好事?”
江老夫人年轻时便是个爱凑热闹之人,对京里京外的这些逸闻趣事最是上头,听她这么一说,便来了精神,眼神矍铄地问道:“我是日升之时便去了铺子瞧瞧,今年库里量大,掌柜方地陪我点了许时,后来想走,却又被那些老伙计们攀住,聊得久了些,所以晌午才回。小白儿快于我说说瞧,是有何好事,我倒是没听他们说起。”
云海棠故作说书般的模样,将前日里众商家在望月楼中成立了积善堂之事娓娓道来,听得江老夫人一副慈眉笑得弯弯。
“还有这样的妙事,真是开我大周商贾善举之先河!这等好事竟不知是谁起的势?我们江氏药铺必也是要参与一份的才好。”江老夫人菩萨心肠,最是乐善好施,这种积善行德之举,她可不愿错过。
云海棠没有直说璟王,免得引火烧身,只是娇欢着道:“正是呢,我与外祖母想到一处去了!”
翠喜在一旁冷眼望着她这位说了谎话也面不改色的小姐,自顾自地往下编,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景云以为她渴了,便把自己的茶推来给她喝。
只听云海棠继续道:“这两日,因被堂审之事耽搁了,抽不得空。今儿我特意去了趟望月楼,交了银子,算作江氏药铺的善金,一并汇入积善堂的银池。外祖母,以后你便是回了兖州,京城中的那些贫困之急者,仍是会念着您的恩情呢!”
云怀远素来知道他这个女儿是个招人欢喜的,却不想这么会戳人软处。
难怪以前在营中时,不管将士官兵,位居几何,人人都能与她这个将军府的大小姐打成一片,却距他这位骠骑大将军于千里之远。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为何自己与闺女都是云氏,同出一府,气质相同,却被另眼相看,现见眼前情景,心中已是自叹不如,甘拜下风。
他直了直身子,用手拳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果然,江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在跳舞,拿手摸着云海棠的单螺髻:“真真是个贴心细致的小丫头。翠喜,如此重要的事,出门也该给你家姑娘打扮得更精美些!”
翠喜正在听小姐说书般的讲故事,蓦地被江老夫人点了名,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这就去重新给小姐梳发。”
“现在梳什么发。”云海棠爽朗一笑,“都该用膳了吧!”
她奔忙了一下午,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只见云怀远阴云密布着一张脸,沉着气道:“今晚不在府中吃。”
第32章 那他在瞧什么?
见阿爹的脸色不好看,云海棠便不再多语,言多必失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方才,自己已经巧嘴一张将今日出门之事先圆了过去,其他的便不打紧了。
既然不在府中用膳,她便听话地转身离座,步履轻盈从容,随翠喜回去闺阁重新梳发。
两人稍稍离了正堂,约摸着走到没有人能听见的地方,翠喜一把握住小姐的手,瞪着两只圆咕噜噜的眼睛,鼓着腮帮,想说什么,却憋在那里说不出来。
“别担忧啦!”云海棠轻轻地用手指在她颊边点了点,看到微微凹陷的小肉窝,脸上洋溢起调皮的微笑,仿佛一切忧虑早已云散烟消。
“小姐——”翠喜声音委屈。
云海棠摇了摇头,放下她的手,继续跨步向前,边走边笑道:“瞧你害怕成这样!咱们搞快些,别再叫外祖母久等了。”说完,转身便走。
翠喜怯怯地立在身后,只听云海棠的后脑勺在问:“今日与老景在听雨轩听得如何?”
身后突然没了动静,云海棠甫一回首,自己已离了翠喜几步之远,她却还生生地站在原地不动。
云海棠不说话,只是冷静地望着她。
小姐自是这世上最宽厚仁慈的主子,待自己从来都如亲姊妹一般,翠喜很是不怕她。
有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小姐都会拿来给自己看,有什么好吃的,小姐也都舍得给自己吃,即便自己偶尔犯了什么小错,小姐也从来都是不怨不恼,甚至会帮着她一同瞒过老爷。
但现在她还是有些紧张。
云海棠心中已猜出八九,翠喜要说的,必是什么别的事情,便也不再催了,只等她想好了再道。
“小姐说得对,我就知道吃,别的事一点儿都不聪明。”翠喜蓦地来了这么一句。
云海棠见翠喜搬出自己昨日与她玩笑的话,方觉得当时的自己做得不妥,这是给小丫头留下心理阴影了,于是转身过来,面色温和地走到她的面前,讨饶着道:“小翠喜,你怎么还拿这句话来怼我,我知错了还不行吗?”
说着用手摇着她的小臂:“说说嘛,到底怎么了?”
翠喜的名字是云海棠幼时起的。
因为她从小便长着一张圆乎乎的小脸,看着喜庆,又特别爱笑,于是云海棠在一个柳枝新翠的雨水时分,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并一直唤至了今。
云海棠从前不喜欢雨,总觉得雨天到处都湿漉漉的,天又压得闷沉,但自从在那个“雨水”天给自己添了一个“翠喜”,她便觉得天也清了,气也爽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这大概就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翠喜唤春雨,心情自芳欣吧。
原来,万事万物原是什么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看待时的心情。
而影响这份心情最重要的,却是那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但此时的翠喜却如大雨将至般的愁容满面,她低着头,小声龃龉:“小姐,我把墨砚弄丢了。”
毕竟那是老爷给小姐的紫墨端石砚,单看成色便知道珍贵得很,可偏偏给自己弄丢了。
翠喜懊悔至极,从听雨轩回来的一路都没与景云说话。
云海棠望着她一双快要哭了的眸子,倏而笑道:“我当有什么要紧的事呢,丢了便丢了,又不是你故意扔了的。”
翠喜抬起堪堪欲滴的泪眼,忐忑问道:“那可是老爷给你的。”
云海棠牵起她的手,复往风蘅小筑走去。
“嗯,阿爹既然给了我,便就是我的了,我不怪你,谁还会怪你不成?”云海棠安慰道,“那方墨砚确实有些珍贵,听阿爹说,是从南诏进贡来的,但是……”
云海棠用头点了一下身旁的翠喜脑袋:“那墨砚哪有我的翠喜珍贵呀!”
小姐的招数总是出其不意,翠喜破涕为笑,心中感念小姐真好,可想了想,又问道:“可是,你本是让我把那个送给景将军的,今日他倒是在听雨轩听了满场,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云海棠狡黠一笑,抿着唇不语。
“怎么办嘛?”翠喜小碎步紧跟着她,心中还在纠结,小姐的吩咐最是重要,可惜自己又没有什么物件能与之相匹配的,弥补不了。
“那墨砚哪有我的翠喜珍贵呀!”云海棠又将刚才之话刻意重复了一遍,翠喜这才听出她的意思来。
可自己今日做错了事,翠喜心中羞怯却又不敢恼,只拽着小姐的手,挣了两下,算是发作。
翠喜心灵手巧,梳得轻快,不一会儿功夫,云海棠已换了个朝云近香髻,既婉约又别致,仿佛一朵层次分明又饱满柔美的墨花绽放在头上,娇艳而不失高雅,令人眼前一亮,与她先前假小子的打扮判若两人。
“老景今日居然能耐下性子,听完那些人的论道,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出了闺阁,两人往正堂赶去,云海棠道,“你俩都没听睡着吗?”
提起听雨轩,翠喜回念一番,惊喜道:“小姐,听雨轩可不只有些老夫子,也有年轻公子呢。”
这些云海棠其实早就知道。
听雨轩是京城西郊的一座讲学书院,由京中研学诸子集汇而成,并无固定讲师,亦无固定学子,不过是一帮文人志士坐在一块儿论道为欢。她今晨只是随口一说都是些老夫子的老生常谈,不过是因为今日自己有其他的事要做,不方便去罢了。
每个文士的心中都怀有一方净土,但京城偏又是朝廷重地,很多话不能说,不敢说,也不便说。于是,这些文士便每月逢单在听雨轩而聚,或做赋、或吟诗、或针砭时弊、或商策议理,相互切磋,畅所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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