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云海棠继续说道:“我是想说,北疆之地不如咱们这儿,就说今年京城的花灯吧,昨夜挂了多少,岂是他们北疆那儿能比的。”
提起上元节的花灯,云怀远便觉得可惜。他是个舞剑弄戟之人,对这些花把式倒是无所谓,云海棠虽也同自己一样,刀枪棍棒,耍得有模有样,但到底是个女儿身,又打幼时便最爱凑这个热闹,昨夜却偏偏因突来的金吾卫,没观成今年的花灯正宴。
就算今晚再去观,已有很多项目是与昨日不同了。
不过他今日去了宫中,倒是听得一件喜事,于是向江老夫人道:“也是巧了,今日太子殿下还说,今年三月,京中会再办花灯宴,到时候的规格预为昨日的双倍。”
“这般奢侈!”江老夫人皱了皱眉头。
云怀远解释道:“听闻是太子妃已有喜,太子殿下为其庆贺,特意安排的。”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可真好啊!”云海棠在一旁感叹。
江老夫人却咸咸说道:“都是些虚头的东西,算不得什么好不好的。”
第26章 不嫁
外祖母是个极为和善之人,年轻时因乐善好施,被当地人称为活菩萨。所以,江氏药铺在她的料理下,这几十年来日渐壮大,竟成了大周境内誉满天下、妇孺皆知的医药商贾。
云海棠极少见她有何埋怨。
怎地今日单单对太子如此不满,溢于言表?
阿爹不过说了个花灯宴的话题,她便沉下脸来,随口只简单问了几句近来日常,便早早遣了人,自行歇息了。
“老夫人的身子可是硬朗的呢!”翠喜在闺房内帮云海棠换着寝衣,早就将之前两人的玩笑闷气抛之脑后了,有些疑惑地问道,“今日怎么刚见面,会这么早歇?”
江老夫人来京城的日子不多,除了每年进贡药材的时候,偶尔会心血来潮随商进宫,其余时间,多半都待在兖州老宅颐养天年。
因云怀远这些年来也都没歇,不是平南蛮,就是战东海,绕着大周满圈地转,是以云海棠并没多少在京的日子,故而江老夫人来云氏将军府的次数便是更少了。
距离产生美,物以稀为贵,所以,只要是江老夫人来了府上,翠喜是知道的,那精神头比年轻人还旺盛的老人家,必是会拉着云海棠,灯火通明地聊上一整个晚上,祖孙俩好似永远有讲不完的话。
云海棠一边用脚勾了张凳子让翠喜坐下,一边自己扯过袖子道:“在营中时,可不都是我自个儿穿的衣裳,怎么一回京,你就当我是个小儿郎一般,你忙活到现在,快坐下吧,绕得我头晕。”
她脑袋有点晕乎乎的,想来是昨夜一夜没睡,此刻困顿才复上劲来找她。
“外祖母刚刚一路劳顿而来,哪能每回都熬夜,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说道这,云海棠方又想起,按照上一世来看,算来外祖母便只剩一年不到的光景了,捏着盘扣的手突然没力气地垂了下来。
“你看,还是得我来吧!”翠喜也拿脚一挪,把挡在两人中间的凳子踢开,“你在营中穿的多是铠衣,能和咱们这些女儿家的衣裳比吗?”
说着,得意地笑道:“要论比戴铠呢,我肯定是不如小姐你的,但这姑娘家的裙衫褙袍襟袄,我可是手到擒来,哪怕再繁杂的系口,没有玉觽,我一样能解得开。”
“知道你聪明,方前我说错话了,你不是只会吃,还会解衣裳呢。”云海棠顽皮道,面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
“小姐,你真是越发没个正形了,说的话让人听了没羞没燥的!”翠喜轻啐。
云海棠歪头在她面前一晃,拉了她的手坐下来。
“翠喜,我想送你成亲了。”
翠喜刚想再发作,却见云海棠的脸上没了刚才玩笑的神情,一双春华秋艳的眸子深邃得像个老者。
幼年,她们在府里一起玩闹的时候,就互相开过谁送谁成亲的玩笑,但都只不过是些小女孩间懵懂又无知的嬉笑调侃。而如今,两人都已早过了及笄之岁,人也变得懂事稳重了些,方觉得不再太好意思再说太多这样的话题。
可眼下小姐的语气却很是认真。
“小姐不嫁,我便不嫁,我虽然比小姐年长一岁,但小姐也不要急赶着我走嘛!”翠喜说得委屈,撅起嘴巴嘟着。
“好翠喜,我怎么舍得赶你走,只是人都说女大不由娘,何况我连你姐姐都做不了,你也瞧见,我常年不在府中,你孤单单的一个人待着,我放心不下。”云海棠满心都是上一世翠喜听闻景云战死消息后的情景,暗自感伤。
她犹记得,当年自己独自归京后,翠喜听闻了全军覆没的消息,伤心地几天几夜不吃不喝。她担心翠喜的身子,几番思量之后,最终才答应了她想去雁谷关祭拜景云之墓的心愿。
谁知,这一去竟是永别。
好翠喜才不是只会吃呢。她在雁谷关内的一家甲胄铺,制了两套做工齐整的玄盔铁甲,带去见景云。
听后来回府的人说,翠喜被发现时,身着一套完整的女兵甲衣,躺在景将军的墓碑旁边。身旁一同整齐铺放的,是一套崭新的景将军平日里最喜欢的款式的铠甲。
她终于以相同的模样,永远地陪在了他的身边。
可是,至终,两人都没能真正地在一起。
云海棠想起来便悔恨。
她以前是多么地不留心,竟只顾着自己与老景喝酒,并不知道年幼便跟着自己的翠喜,早就在年复一年的岁月里,与老景两情相悦了,只堪点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好在,上天重新给了她一次机会,也给了所有人一次机会。
时光很长,却也很短,容不得一丁点的浪费。
翠喜不明她的心思,只是笃定地依旧重复了句:“小姐不嫁,我便不嫁!睡觉!”蓦地熄了灯,出了外间。
云海棠躺在榻上,还准备好好思量一下到底该怎么办,却不知眼皮早已不听使唤地打起架,乖乖地合在了一起。
云府里寂静无声,苍翠的松柏枝头落下稀疏斑驳的光影,一轮明月悬在院顶的苍穹之上,如一只明镜,也不知照着谁的心事。
东宫的羽乾殿内,也是静悄悄地一片,连个侍女也没有。
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屏风后,偶尔传来阵阵嗑蹦脆的声音。
忽然,“啪”的一声,书案被人拍了一掌。
“你怎么眼睁着子被我吃,也不出招啊?哎,这赢得也太没意思了!”顾允恒笑眼眯成一个条线,分明心里开心得很,嘴上却说着埋汰的话,将得意张狂演绎得淋漓尽致。
萧承禛不恼,只将手中已然出不去的一颗白子重新放入身旁的麒麟白玉棋盒内,又从案上端来一只青花儒瓷小盅,轻轻漱着口:“孔融尚且让梨,我不得让着点你。”
“哎……这可得说清楚了,这一局可不是你让的我呀,我凭的是自己的本事,最多也就是你吃了我这些北疆的瓜子,算作……算作投桃报李吧!嘿嘿!”顾允恒抓起炉钧青蓝八楞金碟里的一把黑瓜子,一边继续磕着,一边极力狡辩。
他比萧承禛明明大一岁,却从来都是牙尖嘴利,并不让他。
第27章 不如见一面
今日咸平帝难得出关,特意召见了北玄世子顾允恒,仔细问询了一番北疆的改粟为芍之事。
而太后更是难得,竟然同意他留下来参加宫宴,这便给了他明目张胆留宿东宫的机会。
谁都知道,他与太子两人打小好得如同一个人。
萧承禛本就喜静,东宫里的侍女除了实在删减不去的那些位职,其余的都被他一一返出了宫,如今人数少到屈指可数。
琼殿高墙之内,有多少似水年华,生生羡慕着那些从东宫走出的少女。
“我是注定走不了的了,能离去的,便飞得高一些、远一点吧……”萧承禛曾当着顾允恒的面,将他喜爱的雀儿都放飞了,顾允恒望着他一脸生无可恋的黯淡,竟然连一点生气也没有。
顾允恒是个闲不住的,与萧承禛对弈几局,面前已堆了小山一座似的瓜子壳。
“你想入寝了吗?”知道太子不想传侍女过来,顾允恒便自己收拾起残局,利落地拿袖子摸了一把案台,算是完工。
萧承禛望着他毛躁躁的样子,笑了一声:“你这话说的,当真如他们说的一样,咱们倒像是一对眷侣。”
“那有何防,清者自清!”顾允恒本就是个不惧人言之人,但这话甫一出口,却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倏而想起昨夜,在狱中的那个娇弱女子,便是这样说的,那时候,自己还回怼了她一句。
唇角不经意间勾了一下,顾允恒补充道:“你近来的身子可还好?怕是太晚了于身无益,那倒是我的罪过了。”
萧承禛幼时体弱,加上两岁后的失语,以至于看上去比别的同龄皇子要显得羸弱。
尤其是近年来,他不知何时,又染上了一种怪病,一到阴雨天便觉浑身酸痛,甚至连臂膀也不能提起。太医院里治疗筋骨风湿之类的药,吃了一副又一副,也不见好转。为此,太后还杖责了些许位太医,理由是护储不力。
太后护储,他顾允恒是不信的。只是,近十年来,他一直待在北疆,无招不得进京,所以也不能知晓,萧承禛究竟是怎么染的此病。
“你难得回来一趟,现如今,诺大的东宫里,想找个能对弈的人都竟是不能。”萧承禛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幽怨,也听不出欢喜。
在顾允恒眼中,萧承禛从来都是这般淡淡的,好似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能引出他的兴致。除了十岁那年,跟他说起自己吃到了宫中从未吃过的冰糖葫芦,眼神里绽放的光彩,如华灯般璀璨。
那一天,萧承禛还说了很多话,但都被顾允恒因为太子会说话了而兴奋的笑声遮掩了,没有听得真切。
直到后来,他一次偶然听见,萧承禛难得地与咸平帝大声争执。
“指腹为婚?她想过我的感受吗?我不要听母妃的遗言,我不要这桩指婚!”说着夺门而逃。
这大概是萧承禛这一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倔强。
原来,一向恭顺的太子殿下,竟也会这般忤逆地拒绝圣上的旨意,他不要圣上替齐妃传达的指婚。
萧承禛对生母齐妃始终心存敌意。
宫中曾有传言,太子幼时失语,与齐妃有关,却不知具体为何。
但萧承禛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抹去当日亲眼所见之情景。
那时,他尚三岁不到,看见淑嫔刚出生的二皇子身旁有碗五彩的汤水,秀色可餐,诱人得很,于是端起来便想喝。
可正巧被自己的生母齐妃娘娘一头撞见,猛地夺了过去,跟他说那个不能喝。
后来,齐妃将汤水喂给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二皇子,二皇子当即浑身抽搐,面目狰狞,在小小的太子心里,留下了最恐怖的画面。
长大了些,顾允恒曾经劝慰过他,幼年的记忆算不得数,说不定只是一场梦魇。
但从那以后,萧承禛的心里便像横生了一根刺,直直地划破了他与齐妃两人间的母子情。两人生分,直至齐妃诞四皇子时难产而死,也没有缓解。
那日,萧承禛与咸平帝争吵后,顾允恒见他又沉默不语,害怕他复得儿时的失语症,便陪着他对弈了一整夜。
萧承禛的心思全然不在棋盘之上,从来落子不败的战绩,在那一夜却被下得七零八落,毫无章法。
虽然赢了棋,但顾允恒却并不开心,因为在天已启蒙的时候,他方听到萧承禛向他掏出的心事。
原来,当初在萧承禛的十岁生辰宴上,自己将他偷偷带出东宫,萧承禛便心仪了那个忽而撞见的红衣小女孩。
他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玲珑纤巧又顽皮可爱的姑娘,只一眼,便可万年。
他还告诉顾允恒,等自己弱冠时,必要迎娶她为太子妃,就算与父皇相悖,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顾允恒笑他,那小女孩都跑了,以后还怎么能找得到。
萧承禛一改他平日面静如水的神采,脸上浮荡起一抹悠远而恬淡的微笑,如同天边初露的朝霞,蕴着无限的温暖与美好。他激动道:“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我可以派人找她。”
顾允恒听了,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低头擦了擦手中的那柄寒光银露长风剑。
这是萧承禛赐他的礼物,在他自己的十周岁生辰时。
顾允恒将佩剑重新插入剑鞘,倏而抬起头道:“她便是找不到,我也给你追来。”
萧承禛笑了笑,欣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顾允恒还是这般急躁莽撞的性子,于是贴近了些,声音轻若鸿羽:“她是昭毅将军云怀远之女,名曰海棠。”
萧承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想。
只见萧承禛用右手揉着左臂,轻声道:“约莫是明日有雨,这疼的与你无关。”
顾允恒收回飘忽遥远的眸光,接过萧承禛脱下的披风,回神道:“不该对弈这么久的,你不能久坐,今日白天已是坐了一整天,是我疏忽了。今夜,你不回太子妃处了吗?”
自从太子妃查出有孕,便说自己睡不安稳,需萧承禛陪着才好。
萧承禛也是体贴入微,从来不独留她一人。
今日,顾允恒来了东宫,太子妃知道他不是个好惹之人,于是便不敢差人来请太子相陪,萧承禛也就不再主动过去寝殿。
见萧承禛微微摆了摆手,顾允恒沉默一瞬,缓缓问了一句:“不如见一面?”
第28章 既然不可得,不如便忘却
“什么?”
萧承禛准备进去里间,忽闻顾允恒浅浅的一句,怔得愣住。
顾允恒自幼与自己心意相通,这世上哪怕所有人都不懂他萧承禛,他顾允恒不会不懂。
所以,萧承禛才会在听闻顾允恒说了“不如见一面”后,整个人停下脚步。
顾允恒是知道自己的心的,他绝不可能劝慰自己今晚去见太子妃一面。
“她——”
顾允恒的下颌略低了几毫,几乎微不可见,口中只缓缓吐出一个字。
萧承禛的眼眸倏而落在他平静的脸上,许是夜已深,顾允恒也没了玩世不恭的姿态,却露出几分认真之情。
萧承禛心下明白了,他口中所提的“她”,便是几日前两人在倩影阁中见到的新花魁。
那日,为躲避追杀,顾允恒带着他走进了倩影阁,本就无心女色的萧承禛目光未有一丝游移,不过跟在顾允恒身后,垂目而行。
老鸨桑娘见到两位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公子哥,热情地招呼他们一同观赏三年一度的“折花竞”。
顾允恒便随口要了间位置极佳的二楼雅阁,带着萧承禛入座。
桑娘招来十余位花枝招展的佳人,个个生得天资娇艳,扮得国色天香。
一时间,佳人们不惧冷意撩着罗裙鱼贯而入,有的抱琴,有的执扇,将阁内的气氛烘染得飘然若仙。
但,顾允恒却摆摆手,一个都没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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