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五指,在面前晃动,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
“这是哪里?”云海棠惊声地问道,“你是谁?”
帐中的行军榻旁,顾允恒握着手里刚擦拭完血水的帕子,语气轻缓却带着一丝调侃:“刚才,你拉着我叫爹……”
“世子殿下!”云海棠听出顾允恒的声音,起身准备行礼。
双手想撑在床榻旁边,一不小心却一掌握在了顾允恒的手上。
“哎呦喂!”
帐外的士兵只听闻帐中有人惊呼了这么一声,一时面面相觑,这声音听着怎么像是自己的主将,可是主将何时这般娇弱了。
昨日,老云将粮草带回了新扎的大营,顺便也带来了一个浑身漆黑的小子,看样子像是被火烧了,整个人辨不出面目,只听老云一直在喊“小云”,众人都当是他的侄儿。
军中有人受伤,是家常便饭,所以别的士兵也并未多加在意,只任他家亲戚叔叔照料着。
只有大牙,在得知小云受伤之后,嚎啕大哭,不明所以之人还以为小云是战死了呢。
这一夜,整个军中都异常忙碌。
尚将军在营守护一夜,未歇一眼,主将带了一队轻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回来时只他一人,浑身是血,像是受了伤,但那寒芒一般的双眼,像极了一头觉醒的猛狮。
这样的猛狮,还会叫痛。
“对不起,对不起!”云海棠这才知道,自己应该是不小心碰到了顾允恒的伤处,连忙手忙脚乱地在床榻边到处乱摸。
顾允恒将另一只手递过来,给她扶着:“你的眼睛受了点伤,我已让军医看过,无甚大碍,但是近来见不得强光,所以暂且用纱遮掩,等过段时日康复了再拆。”
云海棠这时才感觉到,原来自己看见的白茫茫一片,并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目上的一层白纱。
既然知道了怎么一回事,她便起身想要离开:“打扰主将了,我这就会自己营帐。”
“你要去大牙那里?”顾允恒将手放下来,脸色有些不好看。
嗯?他认识大牙?
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顾允恒竟然也知道是和她一个营帐的?
云海棠只是略略愣了一小会,转瞬想起自己的男儿装扮,便稳了心神,点头答道:“是的,去我们村大牙那里。”
顾允恒瞥瞥嘴,当然这表情云海棠是没有瞧见,帐外的士兵们也没看见,不然一定会颠覆众人对主将不拘一笑的刻板印象。
“不必了!”他的语气坚定,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不是吧?!云海棠虽然一直听小兵们私下传言,北玄世子不仅明察秋毫,还说一不二,但是,阻拦一个小兵回自己同伴的营帐,这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是不是管得有点宽?
这样多管闲事的将领,她可不惯着,于是问道:“为何?”
“他……”顾允恒想着说辞,“太吵了!”
“嗯?”云海棠没来及细问,顾允恒已离了床榻,反手掀帘出了主帐。
帐内静悄悄的一片,云海棠轻轻喊了两嗓子,确认无人,这才紧张地在身上摸起来。
还好,还好,除了手掌上了药被包裹起来,眼睛也被白纱蒙着,其余地方都无碍,衣服也完完整整地穿在自己身上。
顾允恒既然知道大牙,那说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被发现,云海棠的心中这才有了一丝放松。
她重新躺下,努力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
她记得自己取回粮草后,倒在了景云的身边。
好像是景云背着自己走了很远的路。
她分明记得自己回的是大营,景云怎么会背着自己走那么长时间呢?
后来,她被另一个人接下,抱至一张宽大的行军榻上,想来就是现在自己正躺着的这个,这个榻比一般士兵的连铺榻要舒服得多,不会是顾允恒这个主将的吧?
可能是因为身体实在累得很,床榻又舒服,她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在她的印象中,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没有伴着医书入眠。
这一觉睡得很甜,甜到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面有一个神仙一样的人,看不清面目,披着一头长长的银发,望着她笑。
那人一点一点为她擦去面上墨染一般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捧在自己的掌心。
那人的手指如白玉般纤长分明,却因为割破了深深的裂口,即便拿帕子压着,也止不住汩汩地流出鲜红的热血。
一滴滴的鲜血滴落在床榻周围,让她倏尔想起了自己当初弹奏胭脂泪时的情景。
他一定比自己更疼,因为他落下的泪花,比自己当年的更加灿烂夺目。
他当真是神仙吧,他一点不畏惧自己手上的伤,而是细心地为她挑去硕大的烫泡。
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动作竟那样轻柔娴熟,即便是医药世家的云海棠,也觉得自己的技术远不如他。
他为她撒上药粉,十指连心,一阵钻心的疼突然席卷她的全身,让她忍不住颤栗,口中发出一阵轻吟。
那种痛,她很久没有体会过了,就像小时候在阿爹面前摔倒时一样,哭得撕心裂肺,只是为了等着阿爹来心疼。
她早就不这般较弱了,为何在这个梦里,自己又会回到了儿时那般娇小的状态中?
第87章 江氏的粮草呢?
唇上蓦地贴上一阵滚热……
云海棠来不及反应,眼前被那人蒙上了一层淡薄的白纱。
他的双唇抵在她的唇上,像蜻蜓点水般,轻盈,飘逸,却透出一股强烈的温情,让她瞬间忘记了手指的疼痛,仿佛灵魂都已不再属于自己了一般。
那人也像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将自己的一双手举起,温柔地挽去她面上凌乱的发丝,轻轻地捧起她已是微红的两颊。
那是一种被极尽呵护的感觉。
云海棠甚至希望,这样的感觉会一直持续下去,不要离开。
她的心像一汪空洞的湖水,正渴望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搅动。
但是,那人只是轻轻地贴在她的唇上,半晌,又轻轻地离开。
“好些了吗?”他贴在她的耳旁,温柔地问道。
云海棠颤抖着点点头。
她完全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是谁,但却听见他将自己揽在怀里,轻声地说:“你不要害怕,一切都不会再重来了,我会一直都在你身边!”
这一句话,就像是杯催眠的酒,让她终于安稳地睡去。
一切都不会再重来了,这是云海棠这辈子心中最大的祈祷,恍惚间,她又像是回到了上一世的雁谷关,她与阿爹他们在饥寒交迫中坚守到最后一刻。
现在,这一切终于不会再重来了。
“阿爹,咱们有粮了。”
云海棠的眼角带着泪……
“你已经有了老云,这个小云就交给本将吧。”
副将帐中,尚将军正在帮顾允恒解甲,听顾允恒这么直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昨日,他见顾允恒清晨受伤回来,本是应该先行就医的,却因为听见大牙在另一端的营帐里哭喊着“小云……小云……”于是,便直接冲到了老云这里,不由分说地将小云抱去了自己的主帐。
毕竟是主将看上的人,就算他有什么特殊癖好,尚将军觉得,自己这时候也不要忠言逆耳了,免得惹火上身。
顾允恒好像知晓尚将军心中的顾虑,一边忍着痛让他为自己清理伤口,一边道:“那日你也见了,小云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前夜,也是他从大宛营中突出重围,为我大军带回的粮草,这样智勇双全之士的心,不能冷了,本将要好好焐着。”
“主将英明!”尚将军瞥见顾允恒铠甲下那隐约可见的斑斑伤痕,其他的想法瞬间化为无形,也不忍多说什么了,只道,“主将对每一个士兵都如此关怀备至,这份深情厚意,无疑会极大地鼓舞我军的士气!”
顾允恒微微一笑,轻轻竖起两根手指,戏谑地说:“第二次了。”
“什么?”尚将军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哈哈……”
顾允恒没有点破,只是心中暗暗好笑:老尚啊,这已经是你第二次如此明目张胆地拍我的马屁了!
为顾允恒清理好伤口,尚将军命人将满是通红血水的盆端出去,焦虑地问道:“主将,前夜是大宛人的突袭吗?”
顾允恒没有说话,只见他眉头紧蹙,刚刚包扎好的手握成了拳,又渗出几片红润来。
尚将军见状,连忙劝慰道:“主将,切勿激动,伤口要紧。”他眼中满是关切,“如今,我们已有了粮草,足以在关外多坚持几日。”
“嗯!”顾允恒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拿舆图来吧。”
帐内,两人不再多说其他,一起细细研究起战略。
云海棠躺在帐内,除了看不清,其他都感觉好了许多,只是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来。
她笑着拍了下自己的肚皮:“你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不知道如今军中的粮食珍贵,黄金万两都换不到吗?”
刚说完话,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坐了起来,摩挲着想往帐外走去。
白纱虽然能透出几缕光线,但因为她的眼睛尚未痊愈,所以看不真切,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杯盏。
帐外的士兵听见动静,慌忙进来看。
云海棠听闻有人,连忙拉着身旁的士兵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士兵说完,低头收拾起地上的残渣。
云海棠有些迟疑,自己约莫是辰时回营的,老景又背着自己走了很久,然后自己被人换帐,直到真正睡着又醒来,应该是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怎么可能只是巳时呢?
以她对自己睡眠习惯的判断来看,平时无事之时都是睡至日上三竿的,巳时三刻更是家常便饭,而现在自己浑身觉得舒坦许多,一定是得到了很好的休息,怎么可能还是巳时?
士兵收拾好之后,准备离开营帐,被云海棠叫住了:“这是谁的营帐,你们怎么都不在里面待着?”
“回禀小云将军,这是主将的营帐,主将命令我们保持安静,不得随意入内。”士兵恭敬答道。
“哦……”云海棠微微一愣,她本以为这是伤病住所,没想到竟是顾允恒的主帐,心中掠过一丝莫名的情绪。
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和不解:“那……什么……你刚刚叫我什么……”
“小云将军。”士兵解释道,“主将说,你比试胜出,又是夺粮的功臣,让我们以后都这么叫你。”
呵呵,顾允恒,你倒是很会收买人心啊,你让士兵们这样叫我,不就是为了让大家觉得自己在军中都有个奔头,好为你出生入死嘛,真是个懂得收拢兵心之将才!
士兵说完又要退出去。
“你等会儿!”云海棠又问道,“今日初几?”
士兵答:“初九。”
“我睡了一天一夜?”云海棠惊讶道。
“是的。”士兵如实回答,“主将回来后,也一直守了你一天一夜。”
云海棠听得出来,那士兵口中满是羡慕的口气,于是也不好多问什么了,让他自行出了帐。
上一世的最后决战是在月圆之夜,今日初九,算上今日,一共正好七日。
江氏的粮草呢?怎么还没到?
她带回的粮草,只够三四天啊!
第88章 你要带我去哪里?
才不过几日,深秋的雁凉山已经是一副入了冬的模样,正午时分,天上却飘起了鹅毛大雪。
“这雪真大啊!”
尚将军去营外观察了一番,掀开帐帘,便将手往炉火旁伸去取暖。
顾允恒将云海棠安顿在主帐内后,自己便留在尚将军的营帐内休息,见他进门带入了一股冷风,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他的身上还带着伤,那是前夜去断山路时巨石塌方造成的。
大宛人不在营地,也并未偷袭大周的大营,想必是往别的方向去了。
顾允恒虽常年待在北疆,但对这一块的地形却无比熟悉,因为,在来雁凉山之前,这张陈旧的舆图,早已被他千万遍地看过了。
大宛人如果想发动突袭,正面来是最简单却最不划算的办法,因为顾允恒带领的三卫之兵有一万五千人,而大宛营中只有一万,从人数和战斗力上来看,大宛没有胜算的可能。
那便只剩三种办法。
一是,选取更适合的路线,巧夺。
二是,等待增援,扩充自己的兵力。
三是,派出奸细,从内瓦解大周势力。
很不幸的是,大宛人并不打算选其之一,而是齐头并进。
顾允恒猜到了他们的谋略,所以先发制人,趁着夜色,从雁凉山背部出发,行至半山腰一绝壁悬崖瀑布处,借松动植被土壤发力,用火烧水灌之势,造成悬崖塌方,断石正好可坠至山下的洛河里。
洛河正是大宛人可以横渡而过,入侵大周的唯一路径。
此路一封,大宛人即便想进攻,也需再多耗费些时日了。
至于增援,顾允恒也有所应对。
在来雁凉山之初,他便派了自己的亲卫霍青,让他去北疆将大宛之战告之自己的父王。
虽然,先前在京城中,他隐约能察觉出萧承禛对北玄王似有敌意,但是,既然太子将此战主帅之责交给了自己,那他便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区区一万大宛人,他是不怕的,但是他知道雁凉山西侧还有八万原地待命者正蠢蠢欲动,这些他不能与其他副将说,他知道,即便是再英勇无畏的将士,在得知双方悬殊如此之大时,也难免不会心生恐惧。
所以,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便是自己留在北疆的十万北玄军。
如今,最让他心神不安的,却是这第三点,究竟谁才是军中奸细?
大营扎在距离雁谷关最近的关外,连日来的狂风暴雪,将新搭的帐篷都压倒了几个。
顾允恒派去关内汇报之人却迟迟没有归来。
那人带的是太子之印,让守城开门迎大军入关。
云海棠在主帐里待了两日,见没有任何动静,她掐指算着日子,难道这一世,不会有这一仗了吗?
那太好了!
即便是粮食紧张些,即便是风雪并不见小,但是能这般活着已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许是因为连日来的安稳,她对顾允恒也渐渐生出敬佩之意。
云海棠记得,上一世,这几日便是大宛人突袭的日子,阿爹他们本来以为大宛只有一万余人,却不想乌泱泱地又来了八万大军,直接将大周的军队逼至了关口。
云怀远向朝廷上奏,恳请增援,但援军迟迟未至,将士们便只能在关外死守坚持。
在阿爹面前,云海棠始终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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