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棠依旧打扮着的是个小子模样,但束发上插的乌木羊毫没有再拆下,她微微咬了下唇,像是在做一个决定:“我可以入你的军吗?”
顾允恒没有回答,云海棠怕他为难,又紧接着说:“就像现在,还做小云。”
她的目光充满了希翼,京城已经没有她能回去的理由了。
寒风轻拂她的脸颊,几丝秀发轻轻掠过眉梢,顾允恒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柔地为她抚去那凌乱的发丝。
许是因为她认真又充满恳切的目光,顾允恒终于轻扬起唇角,他的声音没有从前的咄咄逼人,也没有戏谑调侃,而是和声细语,却又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本来就是小云,小云海棠。”
他淡淡的笑,却很有感染力,就像一股温暖的阳光,一瞬间照亮了云海棠的心房。
“我们并不回北疆。”顾允恒的声音有些低沉。
“不回北疆?”云海棠困惑,此次雁谷关一战,大宛惨败,筋骨重挫,元气大伤,应是近几年也难犯大周了,顾允恒为何不回他的北疆做王爷,难道还要留在这里?
云海棠心中倏而一紧,追问道:“还有战事吗?”
顾允恒收回手,点了点头:“只不过,这一次,不在这里。”
他的目光重新望向东方漆黑的夜空,空中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花。
顾允恒沉静下来的模样,看上去比飘了雪的雁凉山还要峻冷,云海棠不禁地打了个寒颤。
“回帐吧。”顾允恒关切地道。
两人回到主帐中,顾允恒便让霍青回去休息了。
身份已经被顾允恒知晓,云海棠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再留在这里,先前她好歹是个男儿身,所以以伤兵的形式勉强接受主将的关照,而眼下,自己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她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
“明日就要拔营了,今夜,你能留下来陪我吗?”顾允恒难得的语气就像好不容易捧住一片雪花,却又担心会融化般的小心翼翼。
蓦地听见这样的话,云海棠正想着如何拒绝,却见顾允恒取出了一只棋盘,轻声道:“听说你没有医书不好入睡,既然睡不着,不如对弈可好?正好,我也睡不着。”
没有等她的回答,顾允恒已经为两人摆好了各自的棋盒。
“我下得不好。”云海棠推脱道,心里却惊奇,他居然连自己要看医书入睡的习惯都知道。
这种被人看穿的感觉,让云海棠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掩藏不住一丁点的秘密。
“无妨。”顾允恒微微示意,让她安心地坐下来。
他给云海棠的是黑子,自己的手中却执着一颗白子,等她先落。
云海棠许久没有与人对弈了,而且面前之人是什么路数,自己毫不知情,她有些犹豫。
顾允恒看出她的紧张,宽慰道:“没事,不急,我等你……”
夜晚的大营,到处寂静一片,帐内,只剩炉火偶尔噼啪作响,让人的心感到无比安宁。
云海棠时不时需要思考上半天,而顾允恒却下得极好。
每次,云海棠刚刚落下一枚,顾允恒几乎是不用多加考虑便能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
云海棠渐渐忘记了其他,全神贯注地投入到对弈之中。
她发现,顾允恒即便看似再随意的落子,几招之后,也能发挥出不可或缺的作用。
人如棋局,在云海棠的心中,顾允恒就如同他手中的棋子一样,每一步走得看似漫不经心,实则都是用心良苦。
云海棠觉得自己怎么都算不准下一步的出路,渐渐地拧起了眉头。
“这局我输了。”她败落下阵,一抬眸,却正好撞见顾允恒晃入烛光中的脸。
他的鼻梁坚挺,即便正面相迎,也能看出那高挺的轮廓,银发随意散开,闲闲地洒在玄色的袍子上,黑白相间,像幅被山水浸染的水墨画。
顾允恒却微微笑道,用如玉的指节点点了棋盘的一处:“非也,此处亦能绝处逢生。”
与自己对弈的人帮自己指点出可行之处,云海棠倏而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果真还是个活棋!”
她的心中着实惊赞顾允恒的棋术:“你的棋是从前梁太傅教的吗?”
顾允恒幼时是太子伴读,在京中拜师梁仲礼,而梁仲礼的棋术,若说是大周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是以云海棠便猜到了,他定是师出有名。
“正是。”说起往事,顾允恒的脸上露出这夜难得的轻松。
上一世,云海棠从没关心过这些,眼下她却有些好奇:“那你和太子的棋术,谁更高一筹?”
“不相上下。”顾允恒倒是没有客气,而后补充道,“不过,要看那一局,谁更专心。”
云海棠心中有些好奇,不知道他与萧承禛对弈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一般我会嗑瓜子,而他不会。”顾允恒将一颗白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一个看似重要实则无用之处,显而易见,是为了让着她,而又不被发现。
一夜的气氛终于变得轻松了下来,云海棠差点没被他认真的模样笑出来,这意思分明就是说他一般会输嘛,真是个嘴硬的家伙。
她正低头偷着笑,却听见顾允恒道:“明日,立安军进京。”
第94章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自从顾允恒儿时去了北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年初的归京,是因为咸平帝为了佯缴北玄王,才故意以学习北疆改粟为芍的名义,邀北玄王前来商议。
只不过,那个藏巧于拙的老北玄王,早就识破了咸平帝之意,所以才借故让顾允恒代为自己进宫面圣。
无招不得入京,是大周对封王的忌惮和统治。
所以,当顾允恒说出立安军进京时,云海棠整个人都震惊了。
她正手执一枚黑子,已经完全忘了刚刚顾允恒的那一步白子落在了哪里。
分明在眼皮子底下出的招,她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到底出了什么事?”云海棠放下棋子,紧张地问道,“你不会……不会真的如同他们说的那样,要……”
后面的两个字,云海棠不敢轻易说出。
这一世重生回来,云海棠比从前更留心人们关于朝堂和边境的言论,而北玄王便是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一位封王。
除了在太傅府中关于北玄父子俩的风流韵事,云海棠还听说了有关北玄王对咸平帝存有异心、北疆屡屡有不从圣意之事。
眼下,听闻顾允恒要率领立安军入京,她的心如同战鼓般急促地噗通作响。
顾允恒紧握着手中棋子,犹豫了片刻,终是朝着她点了点头。
云海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不!顾允恒,你不能谋反!”
怎么可能是顾允恒领军谋反呢?他与萧承禛的情谊,在整个大周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背叛朝廷,顾允恒也一定会站在萧承禛的那一边坚定不移。
云海棠怎么也想不明白,若是顾允恒与萧承禛这样两个人,到最后都只剩一场君与王的残酷对弈,那么,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才是真情?
“有些事,等你知道了就能明白。”顾允恒没有解释,只是默默收拾了案上的残局。
这一棋局尚未结束,但所有的棋子都已经重新被收回了原来的棋盒里,各归其位。
大军抵京已是半月之后。
一路上,云海棠并未离开,而是坚持不懈地劝说顾允恒迷途知返。
顾允恒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丝毫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
大军驻扎于京外,顾允恒只带了云海棠,去了城中的望月楼。
“世人都道,人生一场,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好久没有享受过美食了,我们去吃一顿。”顾允恒要了顶层的一间厢房,推门而入。
云海棠没有这份闲情雅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顾允恒心情却颇似很好,笑道:“我点了泥鳅面,一会儿你尝尝味道如何?”
云海棠原以为,他会像萧承祉曾经一样,点上满满的一桌,没想到小二端上来时,当真只有两碗香气扑鼻的泥鳅面。
在庆华街上最好的酒楼里,只点两碗面的,怕是从来都没人这样做过,可顾允恒却毫不介意。
在云海棠的眼中,顾允恒一直这样特立独行,丝毫不在乎他人的目光。
云海棠没有胃口,只觉心头郁结难以释怀,转身对小二唤道:“来壶酒!”
“好!”顾允恒也道,“来两壶,今日我们一醉方休。”
店小二闻言,连忙点头应是,手脚麻利地取来两壶酒,轻轻放在两人面前的桌上,随手关上了门。
云海棠还从未醉过,别说一人一壶,即便两壶都让自己喝下,她这个天生不醉酒的身子也是抗得住。
“白湖春满,看樽前帆过,一帘幽梦归风月;羽阁茶新,闻襟上酒香,半榻涛声醉望川。你觉得这副对子做得可好?”顾允恒举起杯盏,微笑着望向云海棠。
云海棠举杯,一饮而尽:“甚好。”
她第一次在望月楼下见到这副对子的时候,因与自己不多日前随口说的“白羽堂”有些渊源,顿觉惊艳。
“这是我与承禛儿时曾经对着玩的,没想到被人听了去,也不知怎么传的,现如今竟成了酒楼的招牌,呵呵。”说起儿时,顾允恒总是洋溢着一脸纯净的笑颜,“不过,后来怕影响太子殿下的声誉,对外只说是我一人所做。”
顾允恒轻轻把玩着杯盏:“你知道本是东宫里的事,是被何人传出宫外的吗?”
云海棠默不作声,她突然觉得顾允恒今天来望月楼,不是吃面这么简单,他的心中好似盛着许多心事。
顾允恒微微勾起唇角,又独自饮下一杯:“是曾经坐在文华殿角落里,无人注意过的四皇子,后来的瑾王殿下萧承祉。”
“今年正月进京的时候,见承禛为京中疾苦烦忧,我便施计,准备让霍青筹建积善堂。那日正巧,我在这里遇见了萧承祉,于是,就顺水推舟将这桩好事让给了他。反正是对百姓有益的事,究竟谁做的并不重要。我深信,对萧承祉的名望有利之事,他必定会欣然接受,因此,也能促使他对承禛更加友善。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我所想,萧承祉并不仅仅只是太后手中的一枚棋子。还是我单纯了!我当时并不相信,正月初十的暗杀,背后的黑手竟不是权势滔天的太后,而是那个一向温文尔雅的萧承祉!我以为萧承祉也受累其中,所以才会受伤,现在看来,早就是他自编自演的一出好剧!
“我曾暗中指派倩影阁的霍氏紧随其后,意在防范他对承禛心生不轨。可即便霍氏是我挑选的技艺最为精湛的暗探,却依旧没有逃出他们的掌心。
“如今仔细回想,承禛的伤病,竟是萧承祉暗下的龙结草之毒。可恨我粗心大意,未曾留意到他曾在太医院借故取过此草一事。原来,所有的阴谋早就由他一手暗中帷幄。而更可怕的是,他并不只给自己留了一条路。
“太后不过是想通过叶笙歌来掌控承禛,却不知萧承祉早就与其珠胎暗结,留下了自己的血脉。承禛有后,是对太后权威最大的挑衅,所以,太后才会那般生气。但她还需要萧承祉,所以只好把一切的矛头对准你,因为她知道,只有你才是萧承祉的软肋。
“如今,叶笙歌的孩子已经没了,萧承祉也没有了所有的掣肘,他终于冲破了太后的束缚,成了天下最为所欲为之人。到底是我小瞧了他!
顾允恒一口气说了很多,云海棠坐在他的身旁,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她挣扎着想撑起自己,但整个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
她最后的清醒是听到顾允恒这一路而来一直隐瞒她的话,咸平帝已于半月前因错服丹药而驾崩,新帝并不是承禛,而是……而是那个曾经许诺让她堂堂正正地从宣武正门而入的萧承祉。
第95章 好一个一箭双雕!
等云海棠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云府的风蘅小筑中,她躺在熟悉的黄杨嵌镶楠木床榻,怀中抱着的是自己的姜黄色绣葱绿折枝花的大迎枕。
她微微睁开眼,一股刺眼的阳光映着屋外皑皑的白雪,从窗棂中射来。
这一幕好像正月初十她曾再次回来这里时的模样。
“翠喜……”云海棠忍不住喊了声,她好希望,翠喜也能重生来过,弥补这一世的遗憾。
只是,此刻的屋内再也看不到那曾经为她麻利拿来衣服的圆嘟小脸了。
听闻她的声响,门外进来一个人,是在屋外立了一夜的霍青。
“顾允恒呢?”云海棠只看到霍青,却没有看见顾允恒的身影,急忙问道。
她的头隐隐有些晕,不该是这样的,自己分明只饮了一小杯的酒,怎么会醉?
云海棠想起顾允恒在她酒醉之时说的那些话,原来,他是故意的。
顾允恒故意带她来望月楼,故意让她吃那碗毫无防备的泥鳅面,故意将她弄晕,然后再让霍青带她回云府。
因为他知道前途的凶险,所以早早就安排了一切。
一路上,面对云海棠的劝说,他不答应,也不拒绝,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笃定要孤身前往,却并不带上她。
霍青躬身:“王爷已进宫,命属下在此守护小姐。”
“他……是一个人吗?”云海棠突然感到害怕,立安军驻扎在京外,顾允恒却只身进宫,他心中定是希望能有一个和平的结局,可是,这红墙金瓦之下,又怎么会有人给他一个机会?!“他什么时候回来?”
之前,太后的种种手段与心思,早已让云海棠深切体会到了大周宫深处的波涛汹涌,远非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但是,昨日顾允恒的那番话,才让如今清醒的她真正的感受到了这宫中的风云变幻,远比她所经历的一切都要更加凶险莫测。
连萧承禛这样的东宫太子都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难以逃脱,又何况只是王爷的顾允恒。
霍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王爷说,如若今日他不回来,便命我送你去兖州的江府。”
如若今日不回来,也就是说,顾允恒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
云海棠清晰地记得顾允恒昨日在望月楼趁着酒意说出的话。他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不再隐瞒,便是没有再给自己留有退路。
为什么……顾允恒,你为什么……又要把我送走?
上一次,是让尚将军送我去南塘,这一次,是让霍青送我去兖州。
你从来就不打算,让我与你共同面对……
此刻的大周宫中,萧承祉正身着龙袍,端坐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殿内并未跪拜的顾允恒。
萧承祉不解地道:“没想到,你与萧承禛的情谊竟如此感人至深,为了他,你竟然敢来向朕逼宫?”
萧承祉的手中摸着刚刚被御前侍卫卸下的顾允恒的长风剑:“这是他从前送你的吧?年岁也太久了!你看看,这剑锋都有了磨损,也该换把新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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