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妙事一桩!”云海棠听着翠喜口中所述的白袍公子,又想起马背上那个将她紧紧守护的模糊身影,和刚才之前所救之人,像是心中的一根轻弦被无意拨动,整个人颤了一下。
难道是他?
第12章 十年不见
太傅府最北侧拐角边的后门轻轻关上,马车行远。
书房里,一席靛蓝卷云纹款款落在地上,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衬得熠熠生辉。
“老师!”顾允恒屈膝跪地,左手置右手之上,拱手于前,头深深叩至地面,半晌不为抬头。
“世子殿下,快快请起!莫不可折煞老夫!”太傅梁仲礼早就半身向前,倾着欲扶他起来,只是顾允恒等礼毕,方肯起身。
眼前的世子又长高了许多,眉宇间透着朗朗盛意,梁仲礼的手好似落向他的臂膀,堪堪又收了回来:“差不多有十年了吧。”
“是的,学生十年未见到老师了。”顾允恒落座,将太傅递来的南糯白毫抿在唇间,“您的茶还是这么香。”
他的嘴角轻露出一抹笑,像个团圆节里和父母攀絮的孩子。
梁仲礼命人把香炉添了后,便遣去所有下人。
“这是南诏国的茶,新元的时候,陛下御赐。”梁仲礼说着,轻叹了一声,转而道,“此番陛下召北玄王进京,你父王病重未至,你当先行进宫才是,不该先来我这老人家府上喝茶。”
顾允恒听太傅的口气,有暗暗的感伤,已心有所知。
近些年,京中传闻,陛下身体每况愈下,由太后协太子整理朝政。梁仲礼当年是太子太师,后擢升太傅,年高德勋,在朝中本该纵横捭阖,但如今却渐渐失了实权,只守着个后世无忧的官阶。
“您是恩师,教诲学生处世为人之道,理应先来拜见。只是,我如今这一副名声,恐给您带来不便,故而才走的后门,还望老师不要责怪为好。”
“你与太子,无论是北玄世子,还是未来储君,都是老夫看着从小长大的学生。在老夫眼里,你们都是一样的澄澈清明。”梁仲礼说着,目光落向顾允恒,仿佛回首往日光景,“那时候,你是太子伴读,文华殿里最聪明的就是你们两个,一个动,一个静,倒是相得益彰。”
顾允恒笑而不语,他那个清风霁月的好兄弟,如今位居东宫,前几日却被自己拖来了倩影阁,要是老师知道了,不知当如何感想。
无妨,只要他好,便好。
“北玄改粟为芍的情况,当真如他们所述?”梁仲礼知道顾允恒此次进京,本该明日去参加朝中宫宴,可他却今日先来了自己府上,一是看望,二定有要事要说,随即转了话题,提起此番被召的重点。
北玄地处北疆,常年风雪,除了粟谷,其他种植亦不能收。
但顾允恒不知在哪里想到的点子,在保证粟谷供应的基础上,将部分粟田改为了栽种白芍。这样,同样的一亩地,因为改种,翻出三倍的收益,本来民不聊生的地方竟变得富饶了起来。
顾允恒也猜想,此番陛下召见,并不会只为了那句“十年不见”的君臣之情,改粟为芍首当为冲,于是,将此事与梁仲礼一一道来。
改粟为芍实属新鲜,梁仲礼从前未知细节,此刻听闻,连连惊赞:“妙啊,实在是妙,此乃北疆百姓之福也!”
两人叙了会旧,顾允恒起身告辞。
转身之余,从身上抽出一柄青竹扇,展于梁仲礼眼前,狡黠一笑:“老师有所不知,今日,我这个北玄世子的名声,怕是又要再坏了一截,哈哈,您就别帮我说好话了啊!”
他知道,那日与太子闲坐青楼的事,因身份隐得好,旁人不可得知。
但,今日之事,却是他故意放出去的风声,怕自己还没走出老师家的府门,满城已皆晓了吧。
坏事传千里,总错不了。
顾允恒走后,梁仲礼望着那身清绝的背影,不由感叹:“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你确是将老夫所教记在了心里,未来的小北玄王必得民心啊!”
说着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哎,可这么淘气,以后哪家闺秀才能降得住你啊?”
城南的时思庵坐西朝东,一条清澈的沐鹤溪自北向南经庵前汩泪流至不远处,直泻深谷。
飞雪渐止,但庵中香火正盛,袅袅白烟直升青云,一片烟雾缭绕。
内堂里,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和一个穿着翠袄的丫鬟,正虔诚叩拜。
翠喜把心里的愿都祈了一遍,瞥见小姐依旧双手合十,闭目胸前,心生纳闷:“她怎的会有这么多的愿要许?”
良久,云海棠才睁开眼起身。
跨出门槛,翠喜悄悄用手指戳了戳云海棠的肩头:“小姐,快看,那位公子长得可真俊美呀!”
云海棠回头看了看她犯着一脸花痴的脸,不由地笑着掰过她的肉嘟嘟的脸颊:“这会儿,你不惦记银针了?”
“不是不是,小姐,那位公子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真个让人挪不开眼睛呐!”翠喜的脸被迫转了过来,但眼珠子却还落在那个方向,嘴巴因变了形,嘟囔出馋嘴般的声音,“我以后一定也要找个这么白净的书生。”
云海棠笑着撇撇嘴,实在无语。
不过,被她夸得连终身大事都考虑上了,云海棠好奇,那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于是,一手还抵在翠喜的脸上,另一面,已自己扭头看过去。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手生生离了面颊,顿顿地悬在半空中。
她向前望去,那人也蓦然回首看来。
四目相对,仿佛凝结了时空。
“小姐……”
“姑娘……”
翠喜的声音很快被欣喜的男声压了下去,只见那公子正往自己这边走来。
他穿了身佛头青素面的杭绣蟒袍,披着件白貂鹤氅,长身鹤立,就像冬日里的鹅毛大雪般,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让人迷失方向。
他扬起笑,大跨步地须臾间已行至两人身前,目光灼灼地落在云海棠的眸中。
“相约不如偶遇,姑娘可还记得我了?”男子说着,双眼一眨不眨,仿佛要忘穿一池秋水。
云海棠垂眸看向男子腰间,那一枚玉觽若隐若现。
她怎么能不记得?
她提了口气,关切道:“你的伤可好些?”
听她这么一说,翠喜立马反应过来,此人便是五日前,小姐提起过,在太傅府中受伤的那位男子。
原来是这样一个翩翩少年郎啊,小姐真有眼光!
“小姐,我再去捐些香火。”说着,翠喜莞尔一笑,拎了提篮便走开了。
“多谢姑娘那日相救!没想到在这里再能遇见你,我们真有缘!”男子笑着,那笑像极了天边的一抹晚霞,美得无边无际,让她差点晃了神。
云海棠忽而想起,她的帕子还在他那里,虽说不是什么贵重物什,放在平日不要也罢。但近日来,云怀远对待字闺中的她看得紧,要是被知道曾私赠香帕于陌生男子,而且还包了草药治病,怕是又要惹得他不高兴了。
正欲开口,一位老尼手捻佛珠,笑盈盈地向两人走来,口中唤道:“瑾王殿下!”
第13章 什么不好了?
他竟是当朝四皇子,瑾王萧承祉。
云海棠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
他唇线分明,微微笑着,像春风拂过湖面,令人心生欢喜。
白氅中未掩的肌肤,如同月下的莲子,细腻而光滑,散发着淡淡的玉光。
云海棠努力回忆着上一世关于他的一切,可是,却印象模糊。
她的阿爹好似从未提起过这位皇子,窦径踪也只是偶尔几句略过,不过都是些泛泛而谈的空洞之词。
面前的瑾王,虽贵为皇子,但在咸平帝一众子嗣里,却仿佛只是个并不为人关注的小透明。
“鸿泥师太。”萧承祉微微行礼。
鸿泥师太轻捻佛珠,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笑容可掬:“刚听闻了殿下在庆华街的善举,殿下乐善好施,老尼在此替京中疾苦之人,向殿下谢过!”
萧承祉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犹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望了一眼身边的云海棠,喉结滚动了一下,道:“师太谬赞,本王愧不敢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原来,在望月楼号集商贾建积善堂的人,便是他。
“老尼今日也有事相求。”鸿泥师太说着,微笑地望向身旁默默不语的云海棠,“老尼想向殿下借海棠姑娘。”
云海棠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一时瞳孔瞪大。
自己从未来过时思庵,更没有见过这位师太,她怎会突然找到自己,而且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萧承祉听闻“借”字,显然有些不好意思,挺拔的身子显得有些僵硬:“鸿泥师太哪里的话,我与云姑娘也是初相识,师太若与姑娘还有他事,本王便不打扰了。”说着行礼告别。
临行时,他于胸口微微比划,对云海棠莞尔一笑:“改日,本王再来谢过姑娘。”
翠喜刚绕去殿旁,原本只是想不打扰到小姐与这个白面书生,却听见有人喊了声殿下,惊讶地合不拢嘴,脚步也挪不动了。
再回首,这个金尊玉贵的瑾王殿下已经离开,而自己的小姐却被一位老尼留下。
云海棠朝她挥挥手,示意翠喜过来。
“这位是时思庵的主持,鸿泥师太。”云海棠介绍道,“翠喜,你先回府,告诉阿爹,师太请我去后堂医治一位香客。”
“小姐……”翠喜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袖,“老爷那儿……”
“放心!”云海棠笃定眨了个眼。
阿爹尚未同意自己行医,但时思庵的鸿泥师太颇有地位,常听闻,京中贵胄世家,甚至皇亲国戚,都对她尊重有加。
今日见到瑾王对其恭敬的态度,果真绝非虚言。
想来,鸿泥师太开口的请求,阿爹也不好说什么。
鸿泥师太将云海棠带去后堂,那里早就等着一位女子,面容憔悴,脸色发白,不时咳嗽,听声音很是艰难。
“前几日,京中盛传,云将军府上的千金,在梁老夫人的寿宴上妙手回春,想必正是江氏后人海棠姑娘。”鸿泥师太慈目道,“这位香客前来敬香,突然咳急,一时留在这里休息。老尼方见到你跟瑾王驻足,便冒昧打扰,恳请姑娘帮忙看看。”
说话间,女子的咳嗽更重了些,拿帕子掩着嘴,面色凝重。
云海棠安慰道:“咳嗽无甚大碍,不必过于紧张,你可还有其他症状?”
女子裹了裹身上的襦袄,沙哑道:“连日来总是惧寒……咳咳咳……却也经常出汗。”
听她所述,云海棠心中已知大概,追问:“此痰是否总为清淡之色?”
“正是。”
“那便无虞。”云海棠向鸿泥师太行礼,“师太请放心,这位小姐不过有些阳虚之症状,故而咳嗽不止。只需这三日,多服饮些甘草干姜水,便可缓解。只是……”
说着,有些吞吐。
“但说无妨。”鸿泥师太看出她的欲言又止,轻轻点头。
云海棠低头沉思片臾,似乎想寻些合适的话,复而抬头缓缓道:“只是,姑娘的心思重了些,有些烦苦该放下的才好,也能恢复得快些。”
那女子听了,只低声道谢,再无他语,仍是不住地咳。
送走了香客,云海棠也起身告别。
鸿泥师太望着雪中娇红明艳的背影,默许地点头微笑。
身旁另一位黄袍老尼,搀扶着她,笑着轻声道:“呵呵,师太一向观察之微,没想到,这位云姑娘也相差不下啊!”
“老尼是以往在宫中,习惯察言观色罢了,她却是妙手仁心,在医术上颇有造诣呐!”鸿泥师太的眼神飘远,语音喃喃。
“是呢!”黄袍老尼道,“师太见那香客始终尾随瑾王殿下,便让贫尼查她底细。但云姑娘的心思,清澈见底,待人真诚,倒是一眼就看穿了那香客的非分之念。”
“不过是个痴情的姑娘,只是毁了自己的身体,到底不值。”鸿泥师太遥遥望着远去的那个小红点,“好在,海棠姑娘的药,确对路数,必会缓些她的症状。”
黄袍老尼笑呵呵道:“师太懂医,今日只是想给云姑娘个施才的机会罢了,阿弥陀佛。”
云海棠回府时已是傍晚,花灯渐掌。
今夜是上元灯节,街上必定热闹非凡。
她想起以前小时候阿爹陪她看花灯的情景,无论人再多,总是有一双磨了茧的大手牵着她,在人潮汹涌间为她开出一条道来。
她年年去东市街猜灯谜,赢满九题时,便可在一位老婆婆的摊前,换得冰糖葫芦吃。
其实,她与那小孩一样,也喜欢冰糖葫芦串。
小时候,可能是因为,觉得外面裹着的糖衣晶莹剔透,于花灯下格外好看,口感香脆,吃起来分外的甜。
长大后,她却觉得,可能是因为,那些串在一起的红果果紧紧挨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分开,像一个个大红的灯笼,和团圆的月。
今晚,云海棠也想去东市街逛花灯,猜灯谜。
只是,她想走在阿爹的前面,拉着阿爹的手,为他拨出一条道来,为他赢灯谜,也让他尝尝甜蜜的滋味。
“阿爹,咱们今晚去吃望月楼吧!”云海棠笑容灿烂地跑来书房,云怀远正垂首翻着一卷书。
见她进来,将书覆上,放至身后的一只墨色精雕鸾凤书箱里。
得知她的来意,云怀远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这几日倒是乖巧,今日鸿泥师太请你问诊,你却只是开了个药食两用的饮汤,还算周全。”
云海棠知道阿爹的心思。
行医问药最讲究稳妥,现在阿爹尚未同意自己行医,贸然开出方子,万一惹了什么事端,怕是自己在往枪口上撞,不如挑些简单无碍又有效的食疗来得放心。
正得意间,府上一个小厮突然跌跌撞撞闯了进来,一进门,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爷,小姐不好了!”
“好好说话!”云怀远眉心一蹙,厉声道,“什么不好了?”
小厮口中哆嗦:“老爷……是小姐……小姐不好了……外面来了官兵……说……说小姐医死了人……来拿小姐……”
第14章 我认得你!
云怀远心里咯噔一下,从倚坐的檀木椅上站了起来,目光如利剑般凝视着云海棠。
骠骑大将军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是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令人敬畏三分,此刻像是穿过她,看到了江氏以往的种种屈恨。
他自是不行相信“小姐医死了人”这样的混账话。
虽然云怀远口中说着不准她行医治人的话,但从前在军营中,他没少让云海棠参与伤员的救治。
况且,那些她在营帐中夜夜熟读的医术,也是云怀远一本本装在箱子里,时时随军的。
6/45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