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金吾卫的人在太傅府的里里外外围了一圈,不准任何人进出。
太傅尚在朝中,梁老夫人的长媳太傅夫人,连着府中其他女眷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是好:“快!把老妇人扶起来!”
“不可!”云海棠见梁老妇人的样子,立马拨开众人,挤上前来,“这是中风之症,梁老夫人此刻血脉不畅,被瘀血爆出所滞,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忧。”
郭钰吓得擦着眼泪,挽着堪堪有些腿软的太傅夫人的胳膊,生气地朝着云海棠道:“你又不是太医,凭什么在这里危言耸听!”
“小钰,事出紧急,要是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我可怎么向老爷交代呀!”太傅夫人抽出被郭钰挽着的胳膊,反而握起云海棠的手,切切地问道,“云姑娘,你娘家一直是医药世家,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云海棠心里一怔,蓦然间想起阿爹曾说过,不可在外行医的话来,一时犹豫。
但见老夫人眼下状态着实危险,且官兵们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万一耽误了诊治,可就人命关天了。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想起自己被救下时,他说的话,无论如何,好好活下去。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的呢?
转瞬间,她放下犹豫,回首问身旁之人:“可有银针?速取来!”
本来哭闹一团的女眷们因她镇定的言语,周遭顿时安静了下来。
云海棠凭着记忆,在脑海中细细回想起以前睡前反复翻看的百穴图。
她轻轻摊开梁老夫人的左掌心,摸着腕掌横纹上两寸处,取一针,稳稳扎在小指侧掌长肌腱和大拇指侧桡侧腕屈肌腱正中的内关穴上,但并未见起色。
她眉心拧了一下,征求般问道:“可否帮老夫人宽衣施针?”
太傅夫人没了主意,顿顿不语。
云海棠也知道,这些官家女眷何时见过这种紧张的场面,自是问不出什么来,于是干脆自己动手,缓缓解下梁老夫人的右臂衣袖。
旁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见她聚精会神地在臂肘之内摩挲,须臾寻着肘横纹的肌腱桡侧凹陷处,再扎一针,而后又推至腋窝中央的极泉穴落下一枚。
梁老夫人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看气也接不上来了,云海棠内心惴惴。
虽然,自己是情急之中为救性命,但如若当真延误了诊治,是否会连累到阿爹和外祖母。
她深吸了一口气。
当下,只能兵行险着。
她按照医书所载,举起一针,在梁老夫人唇上人中沟的上中交点处,刺下半寸不到。
“醒了——醒了——”寂静的身边突然涌起惊喜声,梁老夫人慢慢睁开眼,看着自己身上扎的几根银针,又将视线落在云海棠的手中,半晌轻扬起嘴角,众人方深深吐了口气。
“小姐,吓死我了!”是夜,云府闺中,翠喜一边听着云海棠转述寿宴上发生的事,一边心惊肉跳地帮她拆着头上的发钗,“老爷千叮万嘱,不能在外行医,你倒好,第一次出手,便是太傅老夫人这样的大人物,阿弥陀佛!”
“好啦!”云海棠弯弯的眉眼在灯下闪烁,清亮又明媚,“这不都好好的嘛,阿爹可回来了?”
第8章 有人求见
正问着,门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方一抬首,只见那个下颌方正、剑眉斜飞、气宇轩昂的身影立在眼前。
“阿爹——”云海棠感觉嗓子突然一怔,好似被什么卡住叫不出声,眸底瞬间被湿热填满。
那个将战旗插进肉躯之身的守战大将军,正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在生气,他在吹胡子瞪眼,他在望着自己,真好!
云海棠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地抱着阿爹,把头抵在他宽广的肩膀上,眼泪扑簌簌地流。
刚从中军都督府归来的云怀远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这个小丫头是打小自己又当爹又当娘的养在身边,却自打十五岁及笄后,便没再这般亲昵了。没成想,长大了些,反倒又复起儿时的模样,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想揽起臂,也抱一抱这个小丫头,但掌心刚抚向她的后背,却又佯咳一声收了回来:“可知道自己错了?!”
阿爹发火的模样原来这般可爱,云海棠眼含着泪,乐嘻嘻地笑,望着他半刻舍不得挪开。
“休要以为我心软,跪去祠堂!”
那个曾盔甲残躯沾满鲜血的父将,如今又完完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云海棠只想仔细端详这张已略显沧桑的脸。
她的嘴角咧着笑,笑着笑着,却又有一股心酸涌上心来。
原来,阿爹的两鬓已不知什么时候添了几缕白发。
上一世,她从未留意过这些,在自己心中,阿爹始终是那个年幼时,一把将自己抗上肩头,去摘高高树枝上果子的挺拔身躯。
但如今摇曳的烛火中,阿爹的身影分明已有了弯曲的痕迹。
就是这样一位多年征战殚精竭力的老将军,却在这一年红枫尽染的深秋,离开了太平喧闹的京城,奔赴那场再也没有回头的战场。
祠堂内,烛火通明,云怀远低头看着混身是胆的小丫头,此刻倒是比常年军营中的装扮平添了几分娇怜,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胆子也变大了!
“知不知错?”云怀远负手而立,将喜爱和心疼尽数隐藏,只堪堪问她,“对着你母亲和弟弟说,以后还会不会如此?”
云海棠知道阿爹责怪自己私自行医。
这次,她在众目睽睽的太傅府上,为梁老妇人扎针急救,将江氏医术再次展于众人之前,恐遭有心人觊觎。
所以,无论阿爹怎么责怪,她只心悦诚服,无一句反驳。
云怀远见她泪光盈盈,跪着不语,本是一肚子教训的话,倒在嘴边一句也没说出来。
“今夜,你就在此好好思过吧!”说着,云怀远叹了口气,转身离去,临至门口,指了指祠堂角落里的一叠蒲垫,“去拿一个!”
虽已立春,入夜后,祠堂外依是风声阵阵,听着便寒。
云海棠望着丫鬟们刚才在祠堂四角落下的暖炉,便知道是阿爹不忍自己受苦。
从前随军时也是这般,无论再艰苦的条件,阿爹总会把最好的都留给她,以至于上一世,她并未感受过征战中太多的苦楚。
甚至,要不是她当初死缠烂打,阿爹也不会从咸平四年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
他哪里舍得宝贝闺女如同个男子般在边关吃苦,可是,他又哪舍得常年见不到他的宝贝闺女。
许是常年行军的缘故,云海棠的身体比一般女子强健,跪着并不觉得苦,能这样静静守着母亲和弟弟,反倒让她心生一片幽莲。
三岁那年,阿爹发兵在外,刚学会走路的弟弟在府内池塘边不小心落了水,正在为她剥莲子的母亲,大声呼救,却没等下人们赶来,便嘱咐她千万别动,自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她只听得“噗通”一声,那个从来不会凫水的温软身影,伴着动荡的湖水,再也没有重新回来为她剥莲子。
小小的她生平第一次见证人间生死,却是一直拥着自己入眠的母亲和弟弟。
从那以后,她听不得任何落水的声音。
阿爹归京后,便命人填了湖。
回想这些,云海棠突然觉得胸口剜着疼,她的眼前翻涌起跌宕不息的湖水,还有隔着湖里依稀可见的身影。
她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像是,就像是自己又再次沉入湖底。
春风夹着冷啸,从门缝间一闪而过,传来一阵凉意,屋内的烛火跟着抖动了抖。
云海棠豁然想到,如果不是从小落下的隐疾,上一世自己怎会被贺疏影轻松推下水,落得个死不甘心的结局。
或许,让自己沉入湖心的,并不是处心积虑的贺疏影,也不是处处留情的窦径踪。
让自己变得脆弱而无力的,一直只是那个不敢面对一切的自己。
不敢面对那场无人生还的决战,不敢面对父将惨死的消息,不敢面对毒入骨髓的身子,不敢面对十八年前的“噗通”。
蓦然,她似乎想通了什么——
害怕什么,便要战胜什么,否则一切都不会改变!
云海棠怔怔地望着红绸下的几个字,那是她最亲的人的名字。
她的眼神坚毅,语气笃定:“阿娘,阿弟,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五更鼓刚过,祠堂的门便咯吱一声打开了。
云海棠揉着略微惺忪的眼睛,见翠喜一脚跨了进来。
“小姐——”翠喜顶着两个偌大的黑眼圈,倒像跪了一宿的人是她。
云海棠被她扶起,感到双腿已麻,凭着意识,将毫无知觉的双脚在地上来回轻踏。
见天刚蒙蒙亮,便问道:“你怎么一早就来了?”
翠喜蹲下身,帮小姐揉搓着两条腿:“老爷说了,让你去书房。”
书房的灯烛只剩下极短的一截,一看便知已点了一夜。
云怀远将冒着热气的茶盅往前推了推:“先喝了,喝完了好好说说你的反思。”
说着,自己也拾起另一盅茶,往嘴边吹了吹。
云海棠捧着那只黄底蓝边牧童横笛的青花茶盅,觉得手暖了许多。
她稍顿了一下,镇定道:“阿爹,我想好了,我要考太医院。”
尚未入口的茶,却生生被烫了个正着,一向持重稳妥的大将军险些将茶盅滑出手。
“胡闹!你现在是越长大越叛逆了不成,竟连这样的念头都敢有!”
云海棠望着震怒的父亲,却并未有一丝胆怯,只是平静道:“昨夜,我陪在阿娘身边,我听到她也是这个心愿!”
她望向云怀远,只见他放下茶盅的手一时怔住。
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妻子的鸿愿,只是她不仅是江氏,更是个女子,想做太医,实难于上青天。
当初入赘江家,他是凭借着累累战功,一路做到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位置,才有了如今的云氏将军府。
他不知该如何阻止这个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小丫头,断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和梦想。
茶盅在手中复又握紧,却久久没再抬起。
两人僵持不语,直到烛火燃尽最后一丝,门外突然有人来报:“禀老爷,府上有人求见!”
第9章 提亲
云海棠黑着一张脸,方才听见阿爹对着门外的小厮,口中惊讶道出两个字——提亲!
“我前日才回的京,又在正月里,怎会有人突然登门提亲?!”云怀远摸不着所以,匆匆整理了一番,前往正厅。
临走时,什么也没说,恨铁不成钢般地瞪了云海棠一眼。
铿锵的脚步声走远了,翠喜从门外躲着的一侧撇身进来,手里揣着包裹着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忙不迭地递给小姐:“怎么说了这么久,糕都快凉了。”
云海棠跪了一夜,又在书房杵了一个多时辰,此刻肚子正咕咕直叫,见翠喜总是这么贴心,生怕自己饿着,伸手便拿起一块放到嘴里。
“好吃吗?”翠喜眼巴巴地望着小姐,心想这得是饿成什么样子了。
“嗯!”云海棠嘴里满是糕点,只含糊着应了一声,弯着眉眼直点头。
小姐开心,翠喜便也高兴,仿佛比自己吃了还要香。
云海棠把余下的又重新塞回翠喜手中,捏了捏她圆乎乎的脸蛋:“你一夜没睡好,多吃点!”
不知怎的,打小最爱吃的栗粉糕,刚才却没吃出滋味,听着“提亲”二字,她的眉心一皱。
她轻蹑蹑地走到前厅门外,虽未进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来人正是她上辈子的婆母,窦径踪的姨娘。
窦径踪亲娘早故,窦老爷续房之后,一直未再添子嗣,是以这位姨娘便是她入门后的婆母,人唤窦夫人。
许是因自己身为妾室的缘故,所以窦夫人对窦径踪婚后的浑噩行为,从来置若罔闻,毫无教导之意,对伤病的云海棠也是百般嫌弃。
这一世,云窦两家毫无交集,况且昨日刚相识的窦径踪也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啊,窦夫人为何会前来提亲?
只听厅内那妇人道:“久闻骠骑大将军的威名,听闻云将军此番得胜归来,又得圣上恩宠,未来定是青云直上。我家老爷一直心生敬佩,早就想来登门拜访,奈何这冬日里,头疾缠身,久久不得下床,故而特意让我前来贺喜。”
说罢,话锋一转:“京中之人皆知,将军府的云姑娘自幼随军,金戈铁马,比寻常大家闺秀都要见广闻多。原是没有见过,昨日在太傅梁老夫人的寿辰上,着实叫人惊艳。那模样,那身段,举手投足间,京城贵女竟是没人能比得上的。果真是大将军养的好姑娘,让我们好生艳羡啊!”
自家女儿被夸,云怀远自是欣喜。
云海棠什么底子,他还是知道的,虽在军中常常灰头土脸,血染衣衫,像个小猴子般地上蹿下跳,但凭心论起来,普天之下,哪个女孩家也没有她好看。
可是,我家闺女,怎么可能只有好看。
心里想着一回事,云怀远的嘴上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呵呵,不过这一副皮囊沾了点星子她娘亲的光,性子倒是一点不像。”
窦夫人第一次登门,本是拘谨,只晓得自顾自地说话,生怕一停顿下来,便不知该如何再开口了。
没成想云将军铮铮铁骨却为人随和,并不似他家老爷那般阴郁沉闷,终日似装着一脑门的心事,难怪总犯头疾。
“哈哈哈,云将军过谦了,云姑娘可谓秀外慧中,文武双全呐!昨日太傅府上,要不是云姑娘临危不乱,梁老夫人至今也未必睁得开眼呢。”
她这话一出,云海棠心里八成是摸清了她的心思。
想来,昨日贺寿时,她上辈子的婆母也在那群女眷之中,只是后来自己光顾着听北玄王爷俩的传闻,一时没发现。
自己当时一心只忙着扎针救人,却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众人目光之下,被人记住也是情理之中。
窦夫人今日登门,必是担心她未来这个懂得医术的好媳妇,被别人抢了先。
云怀远领军打仗这许多年,什么战术没见过,不用云海棠把上辈子知晓的那些事情点破,自己心里已有了主意。
“昨夜已为此事教训了犬女。要有个正经名头还差不多,可她毫无出处,竟凭那点野猫子功夫,也敢与人瞧病,是怕鞭子抽得还不够紧!”
云怀远声音本就深沉浑厚,再加上骠骑将军身上这股与生俱来的威严,虽是责怪自己女儿的,但厉厉说出来的话,却让窦夫人堪堪有些怕。
扎个针还要挨鞭子啊!
正不知如何接话,只听见一个较弱的哭声夺了门框而来。
“阿爹,您就让我试试嘛!”云将军的宝贝女儿已经连哭带闹地闯了进来,吓了窦夫人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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