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这里除了正门和巷子口的侧门,可还有别的门?”
“还有一个后门,从这绕过去便是。”桑娘指了指舞台后方一个角落,“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云海棠狡黠一笑,用下巴点了下二楼雅阁,道:“去找我堂主。”
说着,轻身一跳,跃下舞台,转眼已挤出人群。
“哎等等……姑娘叫什么名字啊……我好去白羽堂找你……”桑娘跟在后面追,却哪能追得上常年混迹军中的假小子。
后门出去是一条长街,街上行人不多,一眼望去,亦并没有那人身影。
嗨!跟丢了!
云海棠眉头轻皱,心中叹道。
你到底是谁?
如果没有缘,你当年为何救我?如果有缘,如今又为何只是擦肩而过?
云海棠浑浑噩噩地想着心事,却冷不丁地被一个人扯住了衣袖。
“我的小花魁,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呀!”
甫一回首,原来是桑娘派来的另一个龟公,正一手咂摸着嘴,眼神轻佻地在她身上到处打量:“桑娘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放手——”云海棠正欲反手一个攫夺,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温润的声音,“她的手都破了,你还拽着不放!”
听见这话,云海棠差点没当场背过去。
这声音就算被碾成泥,化作灰,她都认得,就是与台上那个逼得她手指滴血之人相亲相爱的好夫君窦径踪。
为什么想见的人见不到,想忘的人却近在眼前。
窦径踪给了那公龟几两银子,道:“姑娘已经走了,回去便跟你们妈妈说,没追上。”
龟公常年受桑娘苛责,本就无意办事,只不过为了多看新花魁一眼,这才追出来,现在得了银两,拿在手里颠了颠,有些犹豫。
窦径踪见状,又添出几两银子于那掌心之上,龟公这才又在云海棠身上剜了几眼,意犹未尽地走开。
大约是跑得急,窦径踪有些喘。
上一世的过往,就像指腹上未结的疤,沾着鲜血,撕裂着疼。
她以为,今生再也不会见到眼前这个人,这个站在湖边,拉着另一个女人的手,眼睁睁望着她死去的夫君。
他的眉眼,他的嘴角,他的呼吸,所有的熟悉扑面而来,让人猝不及防。
他曾是她孤零时最温暖的依靠,是无边黑夜里仅存的烛光。
咸平十八年的春风里,就是眼前这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中,无惧世人的非议,冒着连坐的风险,将尚未定论的罪臣之女,八抬大轿迎入了门。
是什么给了他那时那样决然的勇气和决心?
是爱吗?
云海棠不敢去猜想,这个字究竟在他的生命中,承担着几分的重量。好像只是单单想起来,便是种玷污。
如果是爱,为什么峰回路转,一切会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荡起层层涟漪后,渐渐恢复起一敛的平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可如果不是爱,那新婚初期,帮她绾发为她描眉的手,又怎么会揽着温情抬起?
她静静地望着面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印象中却从未有过这般清瘦。
也是,这还是四年前。
四年前的他,刚刚坐上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的位置,少年得志,官居正五品,何等的意气奋发。
这时候的他还没有搅入官场的那些周旋与逶迤,而后,圆了脸颊,瘦了心。
云海棠清楚记得,那一年归京的初春,下着蒙蒙的雾雪,她一开门,天与地的混沌中,立着一个清瘦俊朗的身影,搓着双手,眉上结了一小层霜。
那人堪堪介绍自己,似有些初见意中人般的局促和羞涩。
他喘着粗气,一见面便握住她的手激动道,即便天下人都不信云将军的忠烈,他也相信她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失军之罪定不在云将军。
他还说,天道大公,有朝一日,这世间所有的冤屈终会昭雪,这也是他入世前数年寒窗心秉的道义。
说着说着,他流泪了。
她不解,为何一个文臣会对老将军如此深情。
他掏出肺腑,望着她渴盼却又谨慎的双眸:“我心疼你!我愿倾窦府所有,只愿你嫁我为妻!”
两行清泪轻轻滑落冰冻通红的脸颊,云海棠的心像被剜去一般透着寒风,那些话仿佛昨日还在耳畔,今朝却随风吹远。
窦径踪想抽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却倏而浑身一抖,冷不防地用另一只手扶起墙壁,大喘了起来。
云海棠无动于衷地望着眼前之人,双眸静如止水,心死如灰。
只见他的脸色渐渐地憋得由红发紫,嘴唇也哆嗦得越来越厉害。
她在想,自己在湖底时,是不是也像现在的他这般难堪,这般痛苦,这般挣扎,又这般无助。
窦径踪素来有喘鸣之症,每每发作之时气短咽痛,大汗心慌,云海棠便取了川芎、厚朴、黄精、羌活等,熬成汁,凝成丸,送他含服。
横刀立马的十指夜复一夜地围着药炉,沾满了药香。
后来,她才知道,窦径踪最喜欢的味道,不是让他舒缓的药味,却是花街柳巷里的水胭脂。
她默然地转身走开,让他悬在空中要递帕子的手,再次生生落了空。
“姑娘……”窦径踪好像想说什么。
第6章 爱的反面不是恨
窦径踪似乎有话想说,但一口气憋着却说不出来。
云海棠不想听,也不在乎,好似他所有的话,她都已经听得够够的了。
看着他喘鸣不止,她发现,自己好像突然间放下了从前恍如隔世的恩怨过往,那提灯等他回府的每一晚,那将菜肴守凉的每一餐,就像镜中月、水中花,变得不再真切。
原来,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连恨也恨不起来。
就好像这个人从来不曾住过心里,如今走了,也留不下一点痕迹。
她心里想笑,上一世的自己竟将整颗心拴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这一世,她只要与此人再无瓜葛。
墙边春枝摇摆,荫浅蔓藤牵绕,缝隙处投下几缕银光,恍得少女的脸庞如梦如幻。
她伸出纤长手指,摸着坎坷的指腹,却看不出一丝疼痛的表情。
少女淡淡地说:“窦径踪,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需要了。无论从前怎样,今日,我以过客之名,祝你前程似锦,从此天高云阔,我们两不相欠,各生欢喜。”
这番话,她不管这个刚刚才一面之缘的他,听了是不是会茫然,她只想把一切说清楚,算作对上一世的交代,而后过好自己的人生。
少女转身走了,没有分毫犹豫,留下窦径踪更加急迫的喘息声。
这条长街很长很长,长到她衣袂留下的最后一丝影子,滑过他的手,用了那么久……
云海棠去江氏药铺取回了寿礼,一并带回了江府的来信。
信上说,老太太过了初五,已从兖州出发,路上不敢太颠簸,大约十五能到。
上一世,江老太太寿终正寝是在这一年的隆冬,云海棠战败回京前的一个月,与她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族人说,因常年调理养身,江老太太走的时候很是平静,没有受病苦半点折磨。
临终前,她似是回光返照,整个人清醒无比,对身后之事一一交代。
她说:“我走了,并无遗憾,唯有一件,愧对海棠……可是,人生这么长呐,谁又知道,哪条路该怎么选,才会无怨无悔呢?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翠喜将寿礼整理妥当,瞧见小姐又坐在窗前拢着袖子发呆。
今日,她便已这样痴痴地发呆数回了。
云海棠翦水双瞳略过窗棂,一阵微风不经意间轻抚了进来。
她不知道外祖母临终带走的是什么事,但如今,那些被忽略的过往,就像新生了藤的枝,一点一滴在心头蜿蜒开来。
“小姐,太傅府的晚宴你去吗?”翠喜找了个话题,将出神的小姐唤回来。
“阿爹在宫里怕没那么早回来,我自个儿去吧。”云海棠知道,每回战后归京,云怀远都要先去兵部上缴帅印,虽然战报早就送达,但亲上战场的人是阿爹,兵部那些纸上谈兵的人,总会攀着他问些具体情况。
阿爹只身一人,又要面对朝堂,又要照顾家眷,如今的云海棠只想帮他多分担一些。
太傅府后院,红绸结彩,官中女眷悉数拜见今日的寿星,太傅母亲梁老夫人。
云海棠多不相识,呈上贺礼后,便立在一旁,悄然听着左右声音,努力辨记着满院之人。
忽闻身旁一个身着嫣红蹙金锦霞纹蜀锦棉襦的女子,朝着她轻嗤了一声:“就送些药材,这么寒酸的礼,也好意思拿出手?”
一凛清冽从云海棠的眸中闪过,换作从前,早就将她撂身在地了。
幸好方才已知晓,说话那人是兵部尚书郭齐瑞府上的千金郭钰。
郭尚书与阿爹既为同僚,亦为掣肘,云海棠压着自己冷静行事。
受众人拥趸的梁老夫人,弥勒般地嘴角上扬,仿佛没听见郭钰的嗔怪,上前一步,拉起云海棠的手,只暖暖问道:“你家江老太太身体可好?”
云海棠上辈子没能见到外祖母最后一面,被眼前面色和蔼的老妇一问,无尽思念涌上心间,眼底蓦地湿了一层。
梁老夫人以为她是被郭钰说得心里委屈,又一把拉上郭家嫡女的手,笑眼吟吟地轻嗤道:“你虽跟了个不打仗的爹,倒不如云姑娘随她娘懂得多,这可是北疆的人参和灵芝,除了北玄王那儿有,咱们这儿的都不是这种,真真稀世珍贵得很,便是银子再多也寻不到的。”
“呦,是北玄王那儿的呀!”
经梁老夫人这一介绍,几位诰命在身的夫人围了上来,纷纷观赏着云海棠送来的贺礼。
她们在乎的当然不是什么珍贵药材,而是听到了北玄王三个字。
听说北玄王年轻的时候英俊帅气,就连宫妃都有人对其心怀不轨。
咸平帝虽然心存不满,却也找不出实在的把柄,反而因此事把最宠爱的德妃气到出家。且北玄王驻守北疆数十载,手握重兵,一直捍疆域牢固,保江山太平,咸平帝为国之社稷,也只好隐忍作罢。
不过众人听闻,北玄王那个养子却生得和他一个模样,如今已过弱冠,尚未嫁娶,听说和他老子一样,浪荡不羁,难以落根。
云海棠还隐隐听身旁人道,北玄世子已然进京,今日便有人在京中的青楼里,看见他光顾的身影。
果然,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云海棠暗自撇了撇嘴,对阿爹以外的男人很是失望,先是窦径踪,后是北玄世子,无论什么身份,都逃不了艳香恶俗。
说到青楼,有人小声提到了倩影阁今日出了个新花魁的消息,云海棠连忙把手往袖子里藏了藏。
郭钰听到周围夫人们对云海棠送来贺礼的称赞,立马转了话头,依在梁老夫人膝下,娇腻起来:“是呢,云将军定是愿老夫人您萱草春长,松鹤延年。”
只太傅府上这老少间的一来一往,云海棠便觉得,闺中较量靠的都是背后朝中的势力,并不比战场上的一枪一戟轻松些,这九个月自己要补漏的东西着实有点多。
前来贺寿的女眷众多,等宴之前,府上丫鬟领着各府的小姐、夫人们在园中赏花消磨。
春序正启,草木蒙青。
云海棠走路比寻常女子要快,不一会儿便逛完了园子,离了所有人,倚在一处石凳上休息,忽见一株石生黄堇长得喜人。
上辈子,她每日便是伴着母亲留下的那些药书入眠的,即便在军营中,也从未停歇,所以一眼便认了出来。
刚采摘下嫩黄的一株药草,尚未揣入怀里,云海棠猛地被人一掌捂住了嘴,拉进身旁的假山洞中。
第7章 你我可曾见过?
此人掌心绵软细腻,并不似个常握刀枪剑戟之人。
“你要干什么?”被劫持的女子并不慌乱,也未挣扎,袖下正掩的手已蓄势待取软靴中的匕首,只是静观其变,尚未发作。
身后传来一个闷闷的男声,像是吃了劲:“不要动!”
话音未落,唇上的手却倏而松开了。
刚一转身,那人手捂胸口依洞壁倒了过去,手掌间隐隐还渗着鲜血。
云海棠方想趁机离开,忽瞥见那人腰间闪着一只明润的玉觽,直直地愣住,恍若又回到了那凛冽北风的一片白茫中。
这是之前路上遇见之人,明明见他进了倩影阁,为何现在出现在这里?
金乌西沉,霞铺天边,夕阳映入洞口,照得那人清韵柔和。
眼前之人,虽然身体受伤,却掩不了一双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的澄澈眸子,钳在一张完美俊逸的脸上,只是清秀得过于苍白。细碎的长发好似经过一番争斗,从冠中散出几缕,缭乱住他光洁的额头,垂到浓密而纤长的睫毛上。一袭白色锦袍下是寻常男子不多见的细腻脖颈和颀长身材,歪歪侧倒间仍流露出高贵淡雅的气质。
见她没有闪躲,男子改了刚才的戾气,像是忍着剧痛,用血手撑在胸前,缓缓开了口:“姑娘,可否将手中此物相赠?”
石生黄堇多夹缝而生,世间罕见,却对治疗外伤出血有奇效,世人又称还魂草,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
云海棠平整了思绪,倏而从裙角处撕下一截,将草药裹在其中,于地上研磨。
行军多年,她对这些外伤救治多有实操,而后又从怀中取出干净锦帕,将粉末均匀涂在上面:“你将这株草药紧贴在伤口处,待找到郎中换药时再取下,便不会有大碍。”
男子抬眸,见面前的姑娘说话时,微微低着头,下颌处的弧度柔和清丽,暖阳照耀下,一张侧脸竟染起一片粉霞。
她不便看他袒露胸襟于伤口处敷药,将药递上,便转过身,小心翼翼问道:“你我可曾见过?”
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唐突,但是,好像不问这一句,那颗不安的心便不会平静下来。
“虽从未见过姑娘,但多谢姑娘好意相救,刚才的冒犯,还望姑娘见谅!”他用手仍捂着帕子,也后悔自己方才举止唐突。
男子尚未来及整理好衣襟,洞外便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
他好像知晓一切,悄悄往外探了一眼,道:“我先引开他们,你再出来。”
随即往洞外左侧扔出一个石块,自己却往右侧跑开,只是出洞前,脚步留恋了片刻,不放心地回首嘱咐:“姑娘且小心!”
虽有一丝惊恐,但那眸底却好似着满灿烂星河,温婉流动。
“你是谁?”云海棠尚未缓过神,追急地问了一句,可只一眨眼,白衣男子便消失在园里的一片白梅中,隐隐留下一句:“我会再找你。”
园里因有了刺客,梁老夫人被吓得不清,转去内堂的时候,突然一下子晕倒在黄花梨太师椅上,众人顿时纷纷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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