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进门,便跌跌撞撞地跪在了云怀远的身边,双手抱着他的一条腿,抬着一脸的泪,苦苦央求:“你刚才跟这位大娘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呜呜呜……”
大娘有些紧张。
这孩子怎么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呢?
昨日还镇定自若的云姑娘,此刻却哭哭戚戚:“阿爹,我就是随军时间久了,将母亲的医药本事都尽数忘了,总得多找人试试,方能掌握熟稔啊!”
说着,一转首,笑眼猎猎地望着窦夫人,直把她汗毛都要望得竖起来:“大娘方才说他家老爷头疾缠身,我前几日刚看的一个法子,正好可以试试呀!”
窦夫人默默咽了口口水,压着惊,原来昨日给梁老夫人施针,只是她试着玩的啊,还真万幸!现在,还想来给自家老爷试法子,万一不对路子,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又听见云姑娘抖了精神,仿佛看穿自己的心事一般,继续说道:“大娘别担心,就算一个法子不行,我还可以再找别的法子,一个个试下去,总有机会的!等嫁进你们家,咱们来日方长嘛!”
我的小祖宗啊,一次胡乱试医还不够吓人了吗?万万不可来日方长啊!
窦夫人刚想起身,只听见云将军大喝一声:“混账东西!你以为窦夫人上门了,是请你专门给窦老爷日后长久免费看诊的不成?”
一语中的,窦夫人忙掩着尴尬,手心的绢子都快拧出了汗,忙摆了手道:“不是……不是……只是昨晚家中来了个老道,说今日是吉日,宜在城东十里提亲做媒,又点了将军府,与我说了好些好话。现在想来,估摸着是正月里没个营生,想骗些钱财。也就是我愚钝,换成我家老爷,断是不会信的。”
说着,又重重拜了礼,告辞而去。
云海棠抬手一抹泪,刚抓栗粉糕的粉末子在面颊上沾了一小行,看得云怀远想笑。
这小丫头怎么就想到和自己配合着演了这么一出天衣无缝的戏。
窦夫人走后,默契的小丫头却迟迟没有起来,昂着一张刚刚梨花带雨的脸,狡黠地望着云怀远:“阿爹,您刚刚说的,要是有个正经名头还差不多,可还算数?”
第10章 混世魔王
正月十五,下了一夜的雪,虽说不大,路上还是积了薄薄的一层。
翠喜提着只紫檀木素工燕尾榫提盒,一路小跑般地跟在云海棠身后,不时喊一声:“小姐,走慢点,小心路滑!”
“不打紧。”云海棠回首粲然,弯着一对明朗的清眸,“走快些说不定咱们还能拜到时思庵的第一晨香。”
翠喜知道小姐的心愿,不禁把手中提盒往上拎了拎,笑着把脸凑上前:“佛法说过,心诚则灵,金石为开,必不会计较早晚,我家小姐肯定会心想事成的!”
云海棠也跟着笑了笑,却抬眸望着白茫茫的前路,若有所思。
这一年秋,阿爹前往雁谷关迎战,正是兵部尚书郭齐瑞传来的令。
郭齐瑞深得圣宠,云海棠估摸着,任骠骑大将军中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云怀远为总兵官,也是拜郭齐瑞提名。
上一世,她从不关心朝堂之事,如今想改变命运,便不得不想办法接近那些在风口浪尖上的人。
她能想到最近的,便是郭齐瑞那个嗜医如命,如今位居太医院院判的好大儿。
所以,她才在跪了一宿之后,决定从太医院入手,曲线救父。
但愿吧,愿菩萨能保佑自己,此生所念皆所愿,所愿皆所得。
自那日窦夫人上门提亲走后,云海棠便被云怀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好好教育了一番。
虽因一场父女默契配合,云怀远的态度温和了不少,但嘴巴却封得紧,好像生怕开了闸便有洪涛一般。
总而言之,对于行医一事,仍不同意,并吩咐她安心在府,不可节外生枝。
所以,接连几日,她都在闺中乖驯,暗读医书。
但今日一早,她便整理好阿娘留下的独套江氏岁安针,用一方靛蓝色卷云纹的云锦仔细包裹好,带着翠喜出门,前往城南的时思庵。
人们都说正月十五在时思庵许愿最为灵,外祖母往年是必会赶来上一炷香的,而自己从前却因贪睡懒觉,一次也没去过。
云海棠记得,江府前不多日来信曾说,老太太过了初五才从兖州出发,路上不敢太颠簸,怕是行得有些慢,故而至今未到。
于是,今晨,她便借着替老太太上香的缘由,早早出了门。
期间被清晨习武的云怀远撞见,不过倒是被夸了一番孝心懂事。
上元节的街头比往常热闹,前面围着一群人,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拿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主仆二人挤上前去,瞧见一个身形消瘦面容枯槁的女人,怀里抱了个未满周岁的奶娃娃,于雪里膝行。
膝盖处的粗布,已在雪地上硬生生地被磨出了几道裂口,露出少得可怜的土灰棉花。
淡薄的襁褓将婴儿裹得紧,许是哭累睡着了,奶娃娃安稳得没有动静。
“翠喜,拿些银两出来。”云海棠压着声,担心把孩子吵醒,弯腰去扶那女人,“大姐,快起来,有什么难处慢慢说。”
女子却低着头,仍旧跪着。
翠喜摊开她冻得开裂的手,想将银子塞进她的掌心:“这是我们小姐给的,你先拿去急用,这么冷的天,别把孩子冻着,有什么难处就跟我家小姐说,她最是热心肠的大好人了!”
“我不能要!”女人连连摆手,声音激动,“谢谢姑娘的好意,只是我家孩子得了奇症,医治这病所需的银两实在太多。有位大人说,只要我从这一路跪到前面的望月楼,他在那便能给我五百两。还望两位姑娘放手,让我快快前去。”说着,遥指了指望月楼上开着的一扇窗户。
华庆街是京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望月楼是整条街最大的一间酒楼,从这到望月楼虽不过三十丈的距离,却是商铺最集中人流也最多的一处,所以人来人往,渐渐将此围了个水泄不通。
“岂有这样的道理!”云海棠听了义愤不已,“既想做善人,却又这般羞辱人,那人是混世魔王吧!”
众人听了纷纷赞同,对着不远处的望月楼骂骂咧咧。
见女人在一片劝说中仍是无动于衷,云海棠看不下去了,转身就往望月楼跑。
“小姐,你去哪?”翠喜揣回银子,拎起提盒,忙不迭地追去,“咱们还要去拜佛敬针呢!”
“我这就去给那混世魔王扎扎针!”
望月楼顶层的窗口敞着,不时有陡峭春风阵阵吹入。
一个肩宽腰窄的欣长身影束在卷云纹重锦长袍里,被迎雪的朝阳嵌出一圈光晕。那衣料虽贵重,却刻意低调,精致的纹理掩在靛蓝深色中,若隐若现,是以旁人所不能觉。
男子长发高高束起,扣在墨玉冠中,静静而立,气势渊渟岳峙。眼若冰霜似是冷结了千年,淡然若是,眉羽一丝不紊地紧贴着眉骨,眉下一双深邃的墨瞳,正望着街上奔来的姑娘。
楼下的姑娘约莫十六七岁,披着件海棠红镶金丝苏绣百蝶度花翻毛斗篷,被风吹得在身后鼓成一团,露出纤细赢弱的小蛮腰。巴掌大娇俏的小脸蛋在毛茸白领间,时不时地往自己的方向伸头探看,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奔跑的缘故,脸颊两旁染着一层红晕,反显得肌肤吹弹可破,无比娇嫩。三千青丝撩成的髻,此刻像着了墨的笔,在风中轻描淡写出一幅幅翩跹飞舞的画卷。
男子堪堪摇首,嘴角却勾着一抹笑——那头上摇摇晃晃的绛红珠钗,实在与这矫爽的身姿略有不符,如若换作男装,必是个明媚俊俏的少年郎。
翠喜气喘吁吁地刚追到楼下,蓦地惊叫起来:“不好啦!小姐!咱们的银针丢了!”
已然踏上半层木阶的云海棠怔地停下,柳叶般的细眉蹙在一起,口中呵出急促的暖气:“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不见了?”
她转身下来,在提盒里翻找,那方云锦果然不知所踪了。
她咬着唇道:“定是刚才人多,被贼人以为那云锦里是什么值钱的首饰,顺手偷了去!”
听闻被偷,翠喜慌了神,隐隐中已有了泣声:“那可是夫人留给你的遗物,现在该如何是好?”
斗篷下的“少年郎”恨恨地抬眸,望了眼旋阶上方被挡着的横板:“你且等着!”
说着,转头吩咐翠喜:“你留在这儿等那大姐来,把咱们的银子给她。”
然后,一个转身跃出了店门。
速度之快,让翠喜猝不及防,仿佛还恍在那里,不知刚刚所云,半晌,才惊醒般追问:“小姐,你去哪?”
“追回银针!”清脆的一声留在风中,那一抹娇艳的海棠红,已转瞬不见了踪影。
楼上,长袍男子轻轻摇晃着手中的一柄青竹扇,窗外闪入一人,一袭劲装,单膝跪地:“世子殿下,属下已按您的吩咐,都安排妥当了。”
第11章 难道是他?
长袍男子微微一笑,轻轻合上青竹扇,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他悠然地走到窗前,俯瞰着下方的繁华景象,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身边之人试问道:“世子殿下,要不要让太子知道?”
“不必。”男子摇了摇手中的扇柄,自嘲般地笑道,“这种鸡鸣狗盗之事,我做就可以了,不必沾染他。”
说自己是鸡鸣狗盗之徒的,正是北玄世子顾允恒。
五日前,他与太子宫外相聚,却不料遭人伏击,那架势分明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恰好倩影阁正举办三年一度的“折花竞”,京中纨绔多去凑热闹,他便带着太子,大摇大摆地去了那里。
此次伏击之徒皆是死士,只是面目俱生,顾允恒命手下彻查何方势力,但因伏击之人全部当场自行殒命,至今未果。
不过,那日倒是有一个不速之客,与他们在倩影阁碰面,太子尚未察觉,但顾允恒却不打算疏漏,于是自行安排了一番。
此刻,他却心不在此,听完侍卫的汇报,望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转身吩咐道:“我去太傅府,你去帮我办一件小事。”
望月楼下,云海棠正在追那偷了银针的小贼,跑得飞快。
她曾在军中做过斥候,观察力较之旁人要好上许多,方一回到街上,便觉一个形色诡异的黑衣男子双手端在胸前,往左边巷子拐了去。
华庆街上人多,黑衣男子不敢疾足,恐人怀疑,所以刚刚故作镇定。但一进窄巷,他便撕了防备,逃命般地跑了起来。
阳光透过石街小巷狭窄的缝隙,洒在青石板路面上,映着皑皑白雪,露出斑驳的光影。
那人逃得慌,咯吱一声滑了一跤,却来不及顾得疼痛,一瘸一拐拼命往前跑去。
迎面而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冷不丁地被他猛撞在地,连生生地滑了好远,直到云海棠的脚下,才勾着她的脚踝,哇哇哭起来。
云海棠本追得急,却被这孩子一把抱住,好在打小在军中常训,盘子稳当,才没有摔倒。
但那孩子却已经半边小脸摔得青肿,云海棠不忍地蹲下安抚。
她恨恨地忘了一眼逃走的小贼,在心中记下了那人的身形和瘸腿的姿势。
她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小孩的伤处,筋骨并无大碍,但小孩娇皮嫩肉,确实肿得有些高。
“叫你跑得快,摔了吧!”巷子那头一个婆娘气呼呼地追过来,“就答应你去买个冰糖葫芦,急什么!”
“阿娘……”孩子委屈地喊道。
孩子被母亲数落着,却并不害怕。
那母亲也只是一边狠狠说着,却心疼地攥着他的小手:“这会子走慢些喽!”
云海棠看着娘俩,笑了笑,搓了一个雪团递给她:“先用这个擦擦脸,回去后,再用柴胡、大黄、桃仁熬点汤喝,好得会快些。”
“姐姐真好!”孩子用小眼睛望着冰清玉洁的姐姐,开心地从他阿娘手中夺了雪球,托在自己脸旁,“哎呀,好冰呀!”
“谢谢姑娘!”婆娘搡着孩子,“快走吧,去晚了又卖完了!”
云海棠看着两个拉拉扯扯的身影渐行渐远,暗暗感叹,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好年华呀,哪怕狠狠摔了一级,哪怕被阿娘训斥,但依旧有阿娘牵着小手,去买自己想要的吃的。
要是阿娘还在,多好呀……
走出小巷,重新回到热闹的华庆街,云海棠仍有一丝恍惚。
翠喜捧着提盒正站在街头左右张望,一见到她,便颠起脚尖喊了起来:“小姐!”
声音划破长空。
云海棠这才想起留她在望月楼的事。
只见小姐的一双眼睛像是刚刚哭过,红红一片潜在眸底,两手空空,像被夺了魂,翠喜便知道定是没找到那贼人,急得不知所措。
“没事。”云海棠轻描淡写,“咱们先去敬香吧!”
“可是……”翠喜欲言又止,不敢明问,怕戳着小姐伤心,那可是夫人在世时最珍贵的一套针。
云海棠的唇角轻轻上扬,透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她轻声道:“非余之,余不可得。”言罢,她又话锋一转,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与笃定,“那人,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翠喜听了,在一旁小鸡啄米般的点头。
小姐打小便是这样,一肚子主意。在她印象中,小姐认定的事情,似乎就没有做不成的。小到不善厨艺的她,竟能煮出一碗香气四溢的泥鳅面;大到在太子幼年生辰宴上,偷偷随老将军混进宫。
眼下,见小姐镇定自若,翠喜一改愁容,好奇道:“小姐可是又有了什么妙招?”
“嗯——”云海棠的计还没说出口,忽然一辆马车从两人身边辚辚而过,在雪中碾出清晰的两道痕,空中弥留下淡淡的白芍香。
这香味怎么如此熟悉?
云海棠怔在原地,目送马车渐远才回过神来:“对了,刚才那个大姐怎么样了?”
“说了便来气!”翠喜把云海棠走后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那位大姐怀抱患儿,一路行乞。本以为华庆街商铺林云,可寻些钱两为她的孩子看病。可那些店家都以正月里迎门不接灾客为由,通通将她打发了出去。
后来一位摇着青竹扇的公子路过,方许下那个赏银五百的谎言。
大姐当真信了他。
好不容易一路跪到了望月楼,但之前答应给她银两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众人愤慨万千,纷纷指责落跑之人是个不堪之辈。
后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白袍公子站了出来,慷慨其词,周边商户们在他的号召下,竟纷纷捐款,并形成了积善堂,堂邸便设在了望月楼。
“这么说来,大姐有救了?”云海棠惊闻,天下竟有这样转悲为喜的好事,双眸闪着星光。
“何止那位大姐有救。”翠喜拍了拍小姐斗篷上的覆雪,笑出两团酒窝,“听说,那些商户们商议了,打今日往后,每月各家向积善堂中捐赠银两,由望月楼集中保管,待京中有人或贫或困,急需银两的时候,酌情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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