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一凛,顿时浮现出一张神色阴戾的就面孔来――
徐青。
是那个曾偷袭报复江淮不成,反被赶出京城的徐青。
林若雪缓缓抬眸,面色苍白得像纸,扔下身后的人大步朝侯府的正厅走去。
皇后崩逝的消息早她一步传到了府中,短短数日,江门一连失去了两位至亲。
赵氏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安平侯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垂头坐在太师椅上,一遍遍地叹息,浑浊的泪水一颗颗砸进早就放凉了的茶碗里。
林若雪直直地走进去,草草福了身,便朗声道:“侯爷,夫人,请您二位动身,现在乘车避身去金陵。”
“……..金陵?”安平侯端着茶碗的指节一颤,短短数日他的两鬓已经添了白发,他抬眼恍惚地望着林若雪,“雪儿…..为何叫我们去金陵?”
林若雪忍着心中的钝痛,将皇后临终前吩咐她的话简短重复了一遍,两人的一片沉默中,她沉声道:“万氏一族早就蠢蠢欲动,我们唯有以退为进,才有回旋的余地。”
“劳烦您二位带着我的母亲暂时去京外避着,我会处理好余下的事。”
待他们走后,她自会按江文鸢吩咐的那样,操办白事告诉所有人江淮已经战死而非叛臣,然后在风波渐平的时候,带上双喜,奔赴白帝城去寻他回家。
生也好,死也罢,她不能让少年的一身忠骨飘零异乡。
赵氏才听清她口中的话,在恍惚中抬起头来,颤巍巍走到她的面前。
“可是雪儿……你只是个小女子,你一人留在京城,又岂知他们不会害你?”
“夫人放心。”林若雪望着赵氏满面泪痕的脸孔,扯出淡淡的一个笑。
“您和侯爷身份尊贵,才不宜在京都久留。雪儿虽是少将军未过门的妻子,但毕竟还没有婚姻之实,身份仍不过是一届民女,我来操办这些事,才最为稳妥,也最为合适。”
眼前的少女一身素服,几日来身形越发轻减,像是风中薄薄的一片纸。她苍白面孔上的一双眸子中,是隐隐钝痛的底色,可覆在那层脆弱的痛楚之上,是另一层坚毅的明亮。
那亮色不甚突兀,可让人莫名觉得,是能照亮整个府邸,照亮江门的一道光,她也会痛,可冷厉的风如何吹拂她纤薄的身子,她也不会倒下。
在这样的目光中,赵氏缓缓点头,紧紧握住了林若雪的手。
“雪儿,撑不住时便不要硬撑,来金陵找我们,亦能护你一生平安。”
“雪儿,珍重。”
第二日清晨,侯府出发了五辆马车,其中一辆坐着侯爷侯夫人,另一辆坐着薛氏,只有这两辆去往金陵,剩下的只为了掩人耳目。
侯爷侯夫人所乘坐的那辆一早就离开,薛氏的那一辆却在府门即将关闭的时候停了下来。
“雪儿!”临要走,薛氏还是从窗中探出身子,叫住了正要进门的林若雪。
“母亲还有何吩咐?”林若雪从台阶上走下,站到了薛氏的窗前。
“雪儿你――”薛氏语噎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雪儿你和娘亲走吧,你一个女儿家在这里,担不住的――”
薛氏说着,泪就流了满面,她伸手扶住林若雪的肩头,祈求一般道:“听娘的话,你和娘回家好不好?我们离开京都,照样能过日子,你一个小女子,不去理会这些凶险的事情了,好不好?”
“娘亲。”
听着她的话,林若雪缓缓向后退了一步,悄然和去往金陵马车站开些距离。
她拿了帕子,缓缓擦拭薛氏脸上的泪,轻声道:“娘亲放心,雪儿不是愚莽之人,江门纵使如今景况不佳,但毕竟是三代高门,雪儿在京中必有帮衬,娘亲先去安宁之地暂避,雪儿才无后顾之忧。”
“可是――”薛氏的眼睛已哭得通红,她望着不过十六岁的女儿,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甚至想说,明明你还那样年轻,甚至可以重新找一门亲事,全然可以和寻常的女子那样,平静淡然地过一辈子。为人母难免替子女考虑多些,只是有些话若要亲口说出,难免显得冷情了些。
林若雪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话。
她朝着薛氏淡淡地笑了下,轻声道:“滴水之恩,当结草衔环以相报,这是小时候父亲就教会我的道理,对不对?”
“娘亲放心罢。”她悄然又向后退了一步,面上又轻轻一笑:
“更何况,这些事,雪儿早就有经验的――”
薛氏的身形一颤。
只一瞬间她便明白了女儿话里的意思,心中顿时仿若被扎进一根极尖利极尖利的刺,刺得她口舌发僵,恍惚了泪眼。
在泪眼中,是那样狭小简陋的灵堂,十二岁的少女跪在亲手布置的父亲的灵位下,跪了三天三夜,可直到最后,父亲也没能回来。
眼眶发红的少女眼底是浓烈如火的恨,头上缠着白色布条,艰难举着抵她半个身子的木棍,在空气中奋力挥舞,赶走所有来欺辱她母子落井下石的人。
下葬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女神情木然,却在合棺的一瞬间,纵深跳进了坑里,双手死死地扒着坚冷的棺木,直到被人敲晕了一根根颁开十指才撒手。
是她一遍遍怀着满腔的希冀,又一遍遍地挣扎,然后心如死灰。她明明和别的姑娘一样美丽,柔弱,饱读诗书,可偏偏不能和别的姑娘一样顺遂一生,被钟爱,被安排。
当命运中的冷风再一次无情地吹向她薄薄的身躯,她照旧要咬牙挺直腰杆,一遍遍地失去所有人,又一遍遍地保护所有人。
“我的雪儿啊――”
我的雪儿实在太苦了。
薛氏极力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少女的衣角,她多想女儿也能和别的姑娘一样,甚至希望她不要那么懂事,能再任性一些,开心时便大大方方地笑,悲伤时便扑在娘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可是她的雪儿,挺立着站在风中,一滴泪也不曾落下。
薛氏嘶喊出声,想要伸手留下她,可只能看着少女单薄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朝她深深一拜,然后模糊成视野里的薄薄一片。
破碎的泪光中,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她站在原地,任凭厚重的门板遮住自己纤薄的身影,落锁的声音像是彻底断掉的紧绷的弦。
“咔嚓”一声。
林若雪闭了闭眼,转身,走入了晦暗的风雨。
第63章 可你也并非刀枪不入
送走侯爷侯夫人后, 小芸便见着林若雪回了自己的屋内。
屋门在她身后闭上,便再没有敞开,一晌午都没有动静。
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些事后, 府中下人便遣散了不少, 冥冥的天幕压在耸立的画栋雕梁上, 只越发衬得原本气派威严的侯府如今的一片死寂。
几只麻雀原还站在横悬的木梁上窃窃私语, 听见人的脚步一近, 倒很默契地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她奉茶的脚步不觉一顿,苦苦地笑了出来, 原是京都人踏破门槛都难得一进的安平侯府,如今竟连些鸟雀也不愿飞进来。
小芸低低地叹了一声,从林若雪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屋内是能闻针落的一片沉静,想着姑娘该是睡着了。
罢了,她想。
让姑娘多休憩吧,人在梦中, 白日里的那些愁绪或也就散了。
直到傍晚时分,她被几声尖锐的瓷器破裂声吵醒。
小芸一骨碌爬起来,仔细分辨那破碎声传来的方向, 愣了一晌, 面色立即大变,不觉朝着林若雪所在的屋内惊叫了一声:“姑娘!”
她踢着鞋急急赶到,推门而入的时候,发现林若雪并没有在床榻上休憩, 窗棂微启, 她身着一身素衣,只对着面前的一片虚无, 直直地坐在那里。
林若雪原本只是坐着思量。
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了。备棺,下葬,拿着侯爷的手信去登门,要远赴白帝城,还要随时提防万氏一族的突然发难。
千头万绪,她甚至没有功夫,去体会心中压抑着才不去翻涌的痛。
可月光恰是这个时候探进窗棂的 。
照上案前少女越发轻减的身形,让屋内覆着层雾蒙蒙的光华,非让她腕上从不离身的莹白玉镯透着微微的亮,又十分不合时宜地,照亮了书案上静置的那幅画――
是那张熟悉的清隽面庞。
整整两日未眠的困倦又恰在此时袭来,恍然中,林若雪就放下了手中的纸笔,转而拿过了那张装裱了的画像,拿在手中,静静端详。
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放纵似的,手指抚上了画上少年的脸庞。
那分明是一张任谁见了都要惊怔住的脸。
刀裁似的鬓眉下是寒星一般的目,冷白肤色上的五官像是玉石雕砌,一把长枪在手寒光熠熠,是当年京都人人皆知的玉面小霸王。
可如今偏偏,人面不知何处去。
林若雪微微怔忪,可恍然间抬头,似又瞧见那少年高坐花墙,一只腿在身前支起,另一只闲闲垂下,淡粉色烟霞在他身后宛然作衬。
晚风中他微微侧头,朝她低低一笑:“阿雪,怎么还不过来?”
她喉间滚动,情不自禁就向他走去,可还没靠近,那花墙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学堂。
身上的素衣恍然变作了十四岁时最爱的娇俏的粉,她轻轻走近,看见那玄衣的少年刚输了斗蛐蛐儿的游戏,恼羞成怒地将衣袖一甩,撂下狠话愤愤而去。
天地间的光影飞速轮转飘散,没等她叫出少年的名字,光影又凝成了繁华喧闹的街道,明亮的月在天上探出脑袋,月下是上元灯会的人来人往。少年脸上还盖着新买的小狼崽面具,有快马奔腾冲撞,他敏捷将她护在身后,毫不犹豫伸出手,咬牙替她挡下迎头一击。
她愣愣地走上前,五指探向前:“江淮…….”
可她的声音像是风筝扯断的一线,刚出口就又被吞噬,变成静默,茫茫散入无边虚空。
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零碎的纷涌画面在她周遭旋转、飞逝、又重新凝起,变成一幅幅曾经和他共历的场景。
乾历三年,他为她买下最好的绣铺,送给她,告诉她“你也很贵重。”
乾历四年,他为她在宫中生生受下沾了盐水的二十鞭,额上冷汗淋淋,咬牙说“无妨,我受得住。”
乾历五年,他将送别时哭得直不起身的自己抱上马车,俯身在她耳边:“阿雪,等我。”
她等着他,要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可天地间又轰然震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冰雪,银白战甲的少年在手执寒枪在马上高坐,目光顿了一下,轻道:“阿雪?”
可是下一瞬,十二支利箭闪着寒光,直直向清隽的少年射去,一声声闷响,刺穿他的皮肉,晃颤他的身形,打落他的长枪,嘶吼着要取走他的性命,拉他进无间地狱。
“江淮――”
江淮!
可他听不见她的声音,飘洒的风雪中,他跌落下马,手中银枪坠地,天色是晦暗不明。
乾历六年,林若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将她奉作人间挚爱的少年,于风雪交织的苍茫战场中,奔赴黄泉。
终于,胸中压抑许久的痛,找寻到了最脆弱的时机,混着一口灼热的鲜血,“噗”得一声喷涌出口,染红了少女素白的衣衫。
小芸惊慌地跑进来时,那被汹涌痛意碰倒的茶盏的碎屑,变成风里刺骨的刀,划破少女的手指,血迹混着她面上纵横交错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
小芸被眼前的场景惊愣住,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姑娘!”
在少女破碎的目光中匆忙上前要扶住她堪堪欲坠的身子,还未触碰到她衣角,少女的手像是滚海之中突然够到了一节浮木,颤抖着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掌心――
“小芸――他多疼啊――”
“十二箭――”
“他多疼啊!”
林若雪口旁的血迹顺着嘴角流下,碎裂的目光直直望着窗外,被埋在胸中最底部的痛争相叫嚣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拍打着她的身子,让她胸口止不住地剧烈起伏,颤抖。
黑暗中,少女的嘶喊如彻底划破裂帛的刃,一下下地撕碎这些天厚重的心防,“江淮,你疼不疼啊――”
少女的指尖颤抖着陷入她的皮肉,小芸心中钝痛,将她薄薄的身子揽进怀中,在她怀中透出少女嘶哑的低声呜咽,“江淮,你别害怕,我这就去接你――”
我去接你回家。
这个月明如水的夜晚,林若雪心中那些被按耐住的痛楚,像藏在山底的汹涌潮水,终于不满于她刻意的藏匿,大声示威着要翻腾出谷,刺破她欲盖弥彰的遮掩,非要给她当头一棒,鲜血淋漓地付出代价。
为那个自己对自己撒下的谎。
*
白帝城,阴暗潮湿的地牢,有喜腐的爬虫潜过深朽的旧池,顺着人型的木桩,沿刑架一路而上。
缠绕少年脖颈的锁链倏地被人大力揪住,迫使他猛地抬起头,脖子使劲儿向后仰去才不至于窒息。
他的后脑紧紧贴着刑架的最上端,颈侧冷白的皮肤因为用力凸起一条条深青的脉络。
已经用过了鞭刑,坐在不远处的徐青冷冷望着他呷了一口手中的茶,向旁边立着的狱卒使了个眼色。
“别叫他死了。”
那狱卒会意,立即低眉顺眼地应下,拿起桌上的碗走到刑架前,一碗冷水狠狠泼向了少年脸面。
冷水顺着他乌黑的发哒哒滴落,想起少年挺了这么久却还是不哼一声,不禁心生一丝敬佩:“不愧是汉人的杀神将军啊,果真硬气。”
狱卒摇了摇头,叹了一声,转过身时却发现如今位高权重的都督徐青脸色莫名冷了,后知后觉自己怕是说错了话,匆忙寻了个由头便溜了出去。
昏暗的地牢中只剩下桌前品茶的徐青,还有正中间,被锁链捆在刑架上的少将军江淮。
徐青望着那陷在阴影中的刑架,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提步走去。
他拎着鞭子在刑架前站定,歪着脑袋沉默地望了一会儿。
像欣赏艺术品一般,望着少年素白衣身上绽出的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口,正向外汩汩地冒着血珠,这才心情颇好地低笑一声,抬起一只腿踩在刑架前的台阶上。
“原来江小侯爷的这副身子,也并非是刀枪不入。”
他的声音在黑暗的牢中显得尤为森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终于费心捉到了猎物,挂在树上好好搓磨。
然而这挑衅对江淮并无作用,刑架上的少年垂着浓密的睫翼,自被绑在这里便一言不发,哪怕带着铁刺的鞭子抽在身上也不过是闷哼一声。
少年向来寡言,即使如今落入敌手也秉持着武将应有的肃冷,轻易不动声色,更撬不开口。
然而这副冷刻沉默的样子却比破口大骂更让人难受,这满场的寂静就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狠狠扎进徐青原本摇摇欲坠的自尊。
京都习武十几年,可他那偏心的师傅却总说他心思不正,从来都提防着他。他费尽心思才将那个天赋异禀的江小侯爷挑于马下,可不但没受嘉奖,反而被赶出京城沦为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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