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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夫凶猛——蘅芜月白【完结】

时间:2024-05-24 23:08:34  作者:蘅芜月白【完结】
  即使话里的意思惊世骇俗,眼中的意思却让被紧盯着的他仿佛被人洞穿那样浑身一凛。
  于是他被这样盯着,莫名就把到嘴边的后半句“毫无廉耻之心”给咽了下去,实在是因为那目光中透出的回应已经太过明了――
  “我自坦坦荡荡,不知羞耻的是你。”
  他嘴唇一颤就慌忙将目光移开了去,落在那停着的棺木上,原本灰溜溜的目光却又莫名像忽看见猎物的狼那样兴奋了起来。
  他一把推开林若雪,径直走向棺木前,望着黑沉的木板,想起什么似的冷笑一声:“验不得身,总验得了棺吧!明明战报上写得是那逆臣如今下落不明,你们这样急着下葬,怕不是做贼心虚吧!”
  林若雪的目光移到了那口棺木上――
  那只是一口空棺。
  江淮生死未卜,自然找不到什么所谓“尸身”,今日的丧仪不过是按照江文鸢的嘱托掩人耳目,也想到万家必然会发难,却没料到恰好是在下葬这样的紧要关头。
  可若是被发现棺内空空,那便是欺君之罪。
  她望着那口黑沉的空棺,只觉得周身发寒,袖下的十指渐渐收紧,陷进了泛白的掌心。
  可今日她无论如何也是要护住它的。
  就像当初江淮一次次地护住那个软弱的自己一样。
  万麒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却仿佛寻到了猎物,他目光进而阴毒地笑道:“如何?心虚了是不是?这破棺材里原本就空无一物是不是!”
  “怦”一声是他手掌狠狠拍在那棺木上,“林若雪,欺上瞒下,妄图欺君,你好大的胆子!”
  林若雪尚站在原地,万麒手臂朝外头那群站着的侍卫一挥:“都进来,将这破木头给掀了!”
  呼啦啦一片脚步声,那棺木转眼被围在正中。
  万麒手一抬就要指挥他们掀棺,林若雪只在原地望了一晌,倏地向那棺木直直地冲了过去。
  原本要动手的众人见了都是一愣,只见少女背对着他们,乌发散开垂落在肩上,而那单薄的身子却死死地压在深黑的木板上,不让任何人靠近。
  “谁敢!”
  林若雪十指死死地按着木板,几乎要深陷进去,苍白的面色更衬得整个人纤薄如纸,可那双明亮的眼,却死死地盯着围着棺木的每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露出了与身形全然不相符的气势。
  “少将军究竟是战死还是叛逃,官家尚未定性,如今也只在调查之中,你们如此不问青红皂白要欺辱于他,若有朝一日查明真相翻案,官家知晓了你们今日对他的遗体做了什么,你们可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能有什么下场!”
  万麒见那些侍卫脸上果然生出犹豫的神色,急得破口大骂:“一群蠢货!他们江家如今树倒猢狲散,有本公子担着,你们怕什么?给我砸!”
  “笑话!”
  林若雪目光扫着这些蠢蠢欲动的壮汉,冷笑一声:“想必诸位也都是有家室的,不替自己考虑也要为妻子儿女想想,怎么能信他的鬼话!”
  “诸位可想过,到时候真相大白,官家盛怒,他万麒一届高门子弟真会替你们承担罪责么?不过是一句“驭下不严”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然后拉上诸位去顶罪罢了!”
  “就算你们不怕死,你们的家人呢,你们觉得以万二公子的为人,会帮你们照料妻女么!”
  林若雪的手死死地按在棺木上,目光紧紧盯着周围的一群人。
  棺内空无一物,她并没有把握这一番话能说动这些侍卫,可存亡之际,她不得不赌,力不如人,只能攻心。
  她赌万麒平日里荒诞无德,赌这些人中并没有人真正地效忠于他,赌这世道总有一丝公义,赌她的话语触及到人心最软的地方时,能唤起几分良知。
  看见那群侍卫纷纷犹豫地垂下了按在棺沿的手臂时,林若雪知道,自己赌赢了。
  万麒见状,暴怒着几乎跳起来,挥着手臂朝那些人大喊:“动手啊!我叫你们动手!一群蠢货,聋了么!本公子叫你们动手!”
  那些侍卫闻言,却只纷纷为难地低下头,甚至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
  万麒愣住,一片缄默中,他神情讽刺地朝他们点头道:“好好好,都不敢动手是吧,本公子就叫你们看看,今日到底能不能开他的棺!”
  话音没落,就见他倏一下抽出腰上佩剑,目光红得发热,又急又狠向江淮的棺木走去,谁也拦不住,谁也不敢拦。
  林若雪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万麒已经一剑狠狠劈向棺木,黑色的木板瞬间便绽开一丝裂痕。他平日很少使剑,那剑对他而言几乎就是装饰,他双手举着还显得吃力,可就像突然疯了一般,谁的话也听不见,毫不在意会不会砍到人,一剑剑劈在那棺木之上,恍若疯狗。
  林若雪惊呼一声,上前去拉扯他的身子,却被一个甩手给撂到地上。
  江府的下人被侍卫拦着不能上前,便只见万麒红着眼,一剑一剑劈下去,黑沉的棺木上裂纹横生,一时间碎屑纷飞。
  一剑又一剑,恍然间,万麒已不记得自己正在发狠劈毁的到底是何物。他只当剑下躺着的真的是江淮的遗体,耳边又纷飞着家中长辈平日里骂他不学无术的那些话:
  “同是高门世家,为何江淮那小子便处处强过你?没用的废物!”
  “江、万两家原本交恶,怎么如今他江家小子官拜少将军,你却连个功名都考不到,真丢万家的脸!”
  一字一句,都化作手中一下比一下发狠的剑风,他誓要将这棺木劈得四分五裂,将那些刺痛他的话劈得碎尸万段才好!
  眼见剑下的棺身裂纹越来越密,一下下就要支撑不住,林若雪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无非是一条命罢了,大不了她今日便殒身剑下,换江家满门平安。
  她面无表情地向摇摇欲碎的棺木走去。
  快走近的时候,突然听门外响起一句高亢的叫喊声:
  “都给我住手!”
  万麒自然听不见,只见走近一个高瘦的青年,几步冲到发疯的万麒身边,一脚将他踹倒在了地上。
  “怦!”一声,万麒的身子狠狠撞向了棺木旁的书案,而他手中的剑应声坠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远。
  那青年的动作太狠,局势变得太快,林若雪在原地懵然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
  一张五官周正的脸映入眼里。
  林若雪望着居高临下站在万麒身前的青年,愣了一晌,方迟疑道:“王洛?”
第66章 巫山便是巫山
  青年听见她竟准确无误叫出自己名字, 似乎是没料到对方还能记得自己,面上微顿了下。
  王洛和林若雪总共见过两次。一次是当街将她的亲哥林若风揍得鼻青脸肿,另一次便是上元节他当街纵马,差点伤她于马蹄之下, 总归两次见面的情形都算不得太好。
  他转过头, 眼中便映入少女那素白到脆弱的面庞。视线交错的瞬间, 他眼中闪过一晃而过的不自然, 他压下了头算是颔首致意, 便又略显仓促地转过脸去。
  “小嫂子,我们来迟了!”
  这话从门外传来。林若雪抬头, 看见一个身材偏胖的青年脚步匆忙地往里跑,许是跑得太急,头上都冒着汗,进来便一把扶住面色苍白的林若雪,望着这满地狼藉,大口大口喘着气。
  许久没见, 林若雪还是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当初江淮身后的两个跟班之一,王敞之。
  万麒带着浩荡荡一群人当街而过的消息一传到他府中, 王敞之便觉得不好。但他毕竟只出身四品的官员之家, 便第一时间想到了同样与江淮相熟的王洛。
  局势毕竟特殊,京都的世家如今大多对安平侯府避之不及,故而初找王洛时他并不太抱希望。却没想到,才说到林若雪如今一人守着偌大一个王府无依无靠, 对方便一口答应下来要帮这个忙。
  林若雪望着两人带来帮忙的足足数十个青壮家丁, 心头一热,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只定定望着王敞之的眼睛:“多谢。”
  那声音明明很轻,却莫名让王敞之觉得心中一颤。王敞之望着少女潮湿却坚毅的眼神轻点头,视线又落在一旁停着的黑沉棺木上。
  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小霸王,如今却远在天边下落不知。或还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却也或许早就化作一具枯骨,再也不能骂他凶他,也再不会在他受人欺负的时候保护他。
  王敞之眼眶莫名发热,心中也是一酸,艰难道:“嫂子切莫客气,如今淮哥不在这里,我只想着能为他多做些。”
  是“不在这里”而不是“不在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即使只有一丝丝的希冀,也要隔着避讳不刻意提起那层可能。
  “哪个不要命的敢踹老子……王洛?怎么是你!”
  万麒这才用手撑着身子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看清踹他的人事面色当即骤变,语气却难免收起了几分嚣张跋扈的气势:“王洛,你在这凑什么热闹!莫非你也要包庇偏袒那逆臣!”
  “什么逆臣,放你妈的狗屁!”
  王洛说话向来十分不客气,又是憎恶分明的性格,本就一直看不惯万麒这种人渣,此时看着万麒这副拜高踩低的样子恨不得再给他几脚。
  话音落下,万麒的脸腾一下又难看了,王洛却才不管这么多,又上前一步,冷笑一声道:
  “少将军为国捐躯,是负隅抵抗还是弃城而逃,是功臣还是叛臣,如今圣上都未下定论,轮得到你这个趁人之危的蠢货在这里妄下定论?!”
  “王洛你――”
  这话说得没留一丝余地,满堂的人都听得清晰入耳,万麒方才趾高气扬的嚣张劲儿就像一下子被人捉住甩到地上然后踩进泥里。
  可他这人本就是见人下菜的,王洛的爹偏又是圣上御提的正一品封疆大吏,前不久才又擢升内阁阁老,即使他万家如今蒸蒸日上,可王洛从身份上说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
  于是万麒看着眼前眉目端正的青年极尽鄙夷之色全然不将自己当个屁的样子,伸手指着他,嘴唇颤了又颤,面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连带着手臂都被气得哆哆嗦嗦。
  最后终还是狠狠一拂袖子,恶狠狠瞪着厅中的人甩了句“我们走!”,被一群人簇拥着跌跌撞撞地出了府。
  “小嫂子,这是刘宁给您的信,您收好。”趁一片乱糟糟无人注意时,王敞之附在林若雪耳边低声道,往她怀里揣了薄薄一片儿物件儿。
  林若雪颔首收下,看见王洛正朝这边走来。
  王敞之这才想起似的,急急忙忙将王洛拉到这边来,他不知这二人之前本就见过,只向她介绍道:“小嫂子,这位是王公子,与淮哥是旧相识,今日多亏了他才能将那群人赶跑。”
  林若雪望着王洛,向他颔首福了福身:“王公子今日相救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王敞之只当自己是错觉,一瞬间竟瞧见向来坦荡直接的王洛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只见他颔首回道:“不必客气,江――”,话到嘴边他却喉头滚动了下,生生将后面习惯性的“夫人”两字咽了下去,兀自改口道:“不必客气,林姑娘。”
  江淮的“棺木”最终是被葬在了他幼时最爱去的那座山上。棺木进入地底,盖上最后一抹黄土,他们三人站在孤零零的山头上,俯瞰着山脚下依稀的人烟。
  冬日萧瑟,明明是年末关头,却谁也沾染不到一丝喜庆的气氛,林若雪望着脚下盘踞繁华的京都,一时竟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曾盛极一时的安平侯府,竟一时间变得人人自危人尽可欺,而当初一起打打闹闹长大的几人,有的生死未卜有的下落不明,余下的也不过仅能尽微薄之力,于大势前弥补一二。站在命运关头感受朔风毫不留情,谁也强求不得,谁也无可奈何。
  刘宁在信上说他需要江淮放在府中的半枚帅印,有了帅印他才能调动残将把人从徐青手中救出。林若雪让王敞之写信回他,自己会带着双喜去白帝城亲手送去,并叮嘱若能见到江淮,不要告诉他自己会来。
  王敞之便赶着送信下山,山头只剩下她和王洛两人。
  “林姑娘。”王洛在她身后突然出声叫她。
  他其实早在后面看了好久,那少女自江淮的棺木葬下后便一直盯着山脚下的炊烟,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开口叫她。
  林若雪微微回头望他,淡笑着看他:“王公子?”
  王洛见她面上带笑,微微一愣便立即将目光移开了去,转而望着漫山的萧瑟,顿了一下,道:“江小侯爷的事情,还望林姑娘莫要太过伤怀。”
  林若雪的目光也在原地停留半晌,似是略微思索了下,便又将眼光望向远处。夕霞恰在这个时候露出云角,淡淡的暖光落在少女素白的衣裳和墨色的发间,衬得那朵鬓间的小花也焕然增色。
  王洛竟从她轻轻一笑中听出了几分释怀。
  “没什么的。”少女望着远处的夕霞,淡声笑道。
  “既然已是如此,那便是我命该如此,是好是坏,前路如何,人也总都要过下去的。”
  王洛抿唇,望着她的淡然竟觉得不真切,目光瞧见她鬓间的花,犹豫道:“可是……天道不公,姑娘难道就不曾心生怨怼?”
  “我是说……”他竟生出些窘迫,像是情急怕被人拆穿了什么,一瞬间生出几分心虚,最终低下头暗声道:
  “其实姑娘不欠任何人的,本不用承担这些困苦,其实姑娘若想要重新开始….那也是可以的――”
  他看见林若雪的身形一顿,咬咬牙还是鼓起勇气说完了后半句话:“世上总有别的男子,能保姑娘一生无虞。”
  他其实还想说,那个人不就是她身边的自己吗。
  可终归是觉得不妥。
  他紧张去看她的反应。
  过了好半晌,晚风带着些许吝啬的暖意吹起少女素白的衣摆时,他听见少女轻声一笑。那笑声轻轻的,像是飘进风中就散了,可她的语气像是绢滴潺潺的水,轻柔和缓,却无论如何断不了她的流向。
  “王公子,我曾经也觉得,人就活一辈子,所有好的事物自然要越多越好,多到剪不断用不完,时时刻刻都要陪着腻着才好。”
  “可后来我认识了一人,他已经给予了我他能给予的所有,他将我奉若珍宝。然后我才知道,一个女子,该怎么活。”
  她的声音轻轻的,可恍然间却似乎看到了那玄衣雪肤的少年,身形渐渐清晰起来,他穿过层层风雪,要来到她的面前。
  谁人都清楚,这样的年纪,无非这样,波澜壮阔都藏进心内,人前不显。看着命运中雾蒙蒙的风雨,化作巫山,直到她不得不见着巫山在北境远去。
  可巫山就是巫山,只有一座,谁也代替不了。
  “王公子。”少女淡声笑着,她望着王洛的眼睛,她的眸子很好看,亮亮的,笑起来的时候便像两个弯弯的月牙。
  “林若雪的前半生,已经体验过,亦找到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而余下的日子,不过是尽力去拾它而已。”
  “今日多谢王公子相救之恩,来日必当尽力相报。望公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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