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什么的?也是网管?”已经空肚喝了一杯啤酒的陈飒劈脸就问。
好在酒吧里吵嚷一片,没人听出她的不客气。
“空调技工。”太阳神不以为忤地笑答。
陈飒差点把嘴里的啤酒呛进鼻子。兜兜转转六七年,她竟然已经沦落到被人撮合着跟修空调的吊膀子了?
大伙儿正商量着点什么吃时,她一气喝完杯中残酒,冲众人道:“我先走一步了,你们玩得愉快。”又望着法国妞,“今天的酒钱我回头转给你们。”
说罢,跳下高脚凳,拎起挂在桌肚子上的包就往外闯。
那三人都为这突如其来一懵。
法国妞很快也跳下高脚凳,追过去,快到门口才追上她:“怎么了你?”
“我不想跟一个修空调的菲律宾人约会。”她直抒胸臆。
“哇,一个亚洲人竟然歧视另一个亚洲人?!”法国妞瞪大蓝眼珠子,震惊又不解,“再说修空调的怎么了?菲律宾人又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看不上。”陈飒把更恶毒的后一句话咽下去:谁知道他妈是不是靠当菲佣移的民!
“你看不上?他一小时挣三十,比我们还多好几块呢。你们中国人真是势利眼。”法国妞嘲讽。
“对中国人这么有偏见,干嘛跟我走这么近?干嘛跟那个网管在一起?”
“因为我不是势利眼,我对所有的文化和种族都打开心扉。我只是有时不懂你们很多可笑的中式思维:收到礼物不能当送礼人的面打开,生理期不能喝冰水,结婚一定要男的买房......还有你明明深爱着一个男的,就因为你妈不喜欢他比你小七岁,无理反对,你就决绝地要离开他!”
“不许你置喙我妈!”陈飒一声嘶吼,撕破了酒吧一角的喧嚣。
周围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
法国妞望着好友眼中“噌噌”窜起的两把小火苗,理智地住了口。
她知道陈飒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是她妈。
她俩“柔情蜜意”时,陈飒跟她掏过心窝子:“我自小没爸,是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而且我们刚来加拿大的时候,她不是很适应,得过忧郁症,用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才恢复。她很爱我,一般都顺着我,只有这件事,她坚决反对。因为她怕我们的年龄差距太大,以后我会受到情感上的伤害。”
虽然法国妞不能完全理解这种中式思维,但当时也颇为感动。没想到刚刚图一时口舌之快,竟把这个拿出来当成助攻武器。拿出来就拿出来了,为了加强杀伤力,她还断章取义。
都怪早上那只邪性的黑猫!法国妞在心里悔。
可是已经晚了,陈飒头也不回地出了酒馆。
五月下旬的多伦多,天气一年中难得的宜人。
有一天,新闻上播报,当天可能会有流星雨,叫水瓶座艾塔流星雨,母体是哈雷彗星。
兰珍立刻把新闻分享给两位室友。
三人既不知道什么是水瓶座艾塔流星雨,也对哈雷彗星一窍不通。
小蝶特意上网搜了一下:“哈雷彗星运行到太阳附近时,在运行轨道上洒落大量流星体粒子,其中的一个流星群就叫做水瓶座艾塔流星群。该流星群粒子进入地球大气中,形成流星雨现象......”
她和兰珍面面相觑:“刚刚只是没听过,现在是完全懵逼。”
陈飒大手一挥:“哎呀,看到流星许愿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据说最佳观赏时间是凌晨,裸眼就能观测到,但是最好在野外。三人没那个条件和精力,所以决定晚上在阳台上坐到凌晨时分,碰碰运气。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有幸捕捉到流星雨,但是能和两位室友集体行动,小蝶还是很期待。
诊所的上午在忙碌中很快就过去了。
午后的第一个病人,就是上回那个流鼻血,又重新预约的华裔青年。
他一进门,就习惯性地撩起前额一撮头发,往后一甩,同时热络地冲小蝶打了个招呼:“嘿,爱娃。”不知道是不是今天不流鼻血了,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爱娃也忙“嘿”回去,然后赶紧瞅一眼系统里青年的姓名:Ya Lu。压路?鸭卤?轧路?这什么名儿啊?怎么称呼啊?
爱娃很头大。
小伙儿似乎看出了她的纠结,换上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笑道:“我叫路亚。马路的路,亚洲的亚。你叫我‘路亚’就行。”
隔着一层口罩,还被他看穿了心事,小蝶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个送给你。”路亚递过去一张卡,“上次谢谢你了。”
小蝶一怔,接过来一看,是张二十块钱的星巴克的卡。她赶紧还回去,笑道:“不用了,你太客气了。”
路亚当然不肯拿回去,笑道:“收下吧,我是特意为你买的。――本来想帮你带点喝的,可是又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索性就给你买了张卡。”
小蝶只得道谢收下,脸上有点烫。
路亚在签治疗方案同意书的时候,小蝶去把一大早就准备好的路亚的口腔治疗盘端去诊室。一会儿,路亚也要拔四颗智齿,就像那个韩国男孩一样,小蝶的脑子里马上出现了一张河豚脸,良心又开始痛。
等路亚签好治疗方案同意书,小蝶把他领进诊室,安排他坐下,例行公事地问了些问题,更新了一些信息,然后问他:“一会儿会给你打麻药,有人接你吗?”
“有,我一个朋友一会儿会过来。”
小蝶就不说什么了,开始给他量血压。她又想到了河豚,心脏不由“嘭嘭嘭”一气狂跳。
路亚望着她突然有些慌乱的眼神,以为她是有些害羞,就找话跟她说:“一会儿接我的朋友叫马修,是个印度小子,戴个黑框眼镜儿。除了他以外,你可千万别让别人把我领走了。――我上回可是听了你的建议,才让人来接的。”
小蝶笑了。
路亚看到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也笑了。
小蝶迅速抬眼查看了下门口,赵医生和爱马都还没来。又看看路亚阳光灿烂的笑容,终于把心一横,凑近,用最低的声音告诉他:“一会儿你就要求只拔一边,千万别让她一次性都给你拔了,不然――”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不然”的后果,爱马和赵医生就一前一后的进来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经过敏,她老觉得爱马看她的眼神有些狐疑。
小蝶忐忑地回到了前台,后怕起来:如果路亚忽然要求改变治疗方案,只拔一边,赵医生和爱马肯定会问他为啥?他会不会在不知事情严重性的情况下,说:“前台那个爱娃说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她如坐针毡,心乱如麻。实在承受不住了,就在室友群里发了条信息:“我觉得我闯大祸了。” 还没来得及解释来龙去脉,诊所又忙起来了,她只得把手机搁在了一边。
半分钟后,兰珍发了一个问号。
一分钟后,陈飒发了一串问号。
感觉过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路亚终于出来了。
爱马跟着他一道出来的,小蝶心虚,不敢看爱马,耳朵却竖着听她嘱咐路亚:“那你过一两个礼拜,再打电话来预约,拔另一边。”
那位嘴里含着纱布,含糊地“嗯”了一声。
等爱马走开后,路亚趁人不备,悄悄冲小蝶竖了个大拇指,小蝶一愣,片刻明白他是在说:搞定,我也没出卖你!
绝了,他怎么就知道她心里担心这事儿呢!
她“嘘”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然后和路亚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虽然路亚给她吃了定心丸,她还是密切关注了一会儿爱马和赵医生的言行举止,以防万一。还好,她俩出来进去的交待事情或交接病人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异常,她这才彻底地放了心,欢天喜地地等着下班回家看流星雨。
下班前,她例行公事地去消毒室,帮着爱马一起清洗器械,准备第二天的病人需要的治疗盘。赵医生忽然走了进来,开门见山地问:“下午那个拔智齿的小伙子,你有没有跟他说什么不该说的?”
小蝶一下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看来赵医生已经知道了,只是等着收工,再来跟她秋后算账。其实,她和路亚低语的时候,爱马就隐隐约约听了个大概,添油加醋地告诉了赵医生。但是此刻她却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
小蝶张了张口,正不知如何作答的时候,赵医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谁给你的权力干涉我的治疗方案?一个病人,拔个智齿,你还让人跑个三四趟?我告诉你,这是在加拿大,你不要把你在国内那个不入流的医院那一套带过来!你也别忘了,你还在试用期,以后要是续工签办 PR(永久居留卡)什么的,还得在我这儿出证明......”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钢针,扎在小蝶的耳膜上。
小蝶垂着头,心里燃起一簇邪火,想冲她爆粗大吼:“你这气血两亏的死婆娘,你以为我稀罕在你这儿干啊?钱给那么少,要求还那么多。你也就只配找爱马那傻 X 给你打下手!加拿大了不起啊?他们稀罕给我 PR,我还不稀罕留呢。这儿除了冬天还有什么呀?”
但是那点邪火很快就不争气地熄灭了。
她从小就知道不能挑战权威,上学时是老师,上班后是领导。没把马虎熊私有化以前,她也是有几分忌惮他的。
此刻也没勇气突破自我。
第15章 沧海和臭水沟
兰珍和陈飒下班早一些,约好在北约克中心地铁站下,买点酒水零食,再一起步行回北面的家。没条件去野外看流星,但野餐的架势也还是要有的。
路过地下通道里的一个租车行时,兰珍问:“维多利亚日那个周末,你和你那个法(fà)国朋友不是要自驾去魁北克吗?准备得怎么样了?车租好没?”
陈飒脸立刻挂搭下来:“我不去了。”然后把那晚在“爱因斯坦”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房东。
“哇,她那些话真的很过分。”兰珍摇头,“而且你们俩吵架,为什么要涉及到你妈妈?那是你们家的事,她凭什么指手画脚,还要打着多元的旗号?有些老外就是这样自以为是。”
“对啊,你说我是信任她,才跟她讲我们家的事,她竟然把这个抖出来攻击我!”陈飒气咻咻总结,“在东方,她这是不讲武德;在西方,她这是没有骑士精神!”
兰珍点点头,片刻,她又尽量委婉道:“不过说真的,你讲那个菲律宾人的话也蛮伤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的人对这些种族、肤色方面的东西都看得蛮严重的,就算他完全不是你喜欢的类型,你也不能当场就翻脸,因为他也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
“我过后想想,确实觉得自己过激了。”陈飒承认。
“对啊,都不像你平时会做的事,何况你的工作就是直面各个种族的新移民,对这方面应该比一般人更注意才对。而且就算看不上他,大家一起吃吃饭喝喝酒,然后各自回家就好。你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陈飒沉默片刻,方说:“那天下午我出外勤,去‘黑楼’参加一个活动,遇到我以前那个房东了。”顿了一顿,她注解,“就是我前男友那个同学。”
兰珍略略回忆了一下:“哦,就是那个读大学时买了一个独立屋,自己住地下室,把楼上的好房间全部出租出去,蛮有经济头脑的那个小孩?”
陈飒点头。
“是不是你和你前男友就是在那个房子里认识,先是当室友,他住三楼,你住二楼,后来才喜欢上对方?”兰珍又说。
“你都记得呢?”
“对啊,我还记得你说过,有次你在洗衣服的时候,洗衣机忽然坏掉,然后他就一直说是你弄的,让你赔,你不肯,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后来他为了报复你,偷偷告诉你前男友的妈妈,说你们在谈恋爱,后来你妈妈才会知道。”
“对对,就是那个贱人!嘿,你记性真好,真把我放在心上哈!”陈飒惊喜。
兰珍笑笑。“同居”五年,她毫不怀疑,那台洗衣机就是动作粗豪的陈飒弄坏的。
“反正那天看到他――就我那前房东,想到好多以前的事,心里特别不得劲。你知道吗?那孩子才二十六,居然已经是 Senior Developer(高级码农)了,他那时候成绩比我男朋友――前男友差远了,好像还挂过科。”
“那你前男友现在一定比他还要厉害咯。”
“我觉得是,虽然我没上‘领英’搜过他现在的公司和职位,但我知道他一定很厉害。他是那种有头脑、志向大,又愿意付出汗水的男孩。”陈飒笑得有些悠远,有些怅然。
“唔。”兰珍了然,“所以之后你那个法国朋友给你介绍一个 HVAC Technician(空调技工),你心里有很大落差。”
“对。‘曾经沧海难为水’,就算沧海不再,我也不能找条臭水沟将就啊!”
“你一向蛮八卦的,所以为什么没搜搜你前男友?是怕留下‘访问记录’吗?”
“不是那个原因,是...近乡情怯吧。”陈飒的声音有些伤感。
兰珍听出来了,感慨地笑:“说实在的,很难想象,你这样性格的人会对一个分手几年的人念念不忘。也很难想象,你会乖乖听你妈妈的话,和自己那么在意的人分手,这个就连很多从小就很温顺的乖乖女都做不到。”
陈飒苦笑了一下,说:“我妈生病的那两年,我常常看着她淌眼抹泪的,心都痛死了,也怕她哪天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极端的事。那时候我就知道,妈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从我生下来,我们就相依为命。所以,我是绝对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去放弃或是伤害我妈的。”
兰珍点点头,表示理解,她知道陈飒妈得过很严重的忧郁症。
这时候听室友话音有些凝滞,便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对了,我这次在纽约看到一个男的――我男朋友的堂弟,是个 ABC(美国出生的华人),受过很好的教育,长得也不错,还有点狂野的气质。最主要是,他的性格跟你还蛮像的,很自信,很能说,我觉得你们的 vibes(气场)应该蛮相合的。”
“就是常大哥那个上东区的什么奶奶家的?”陈飒的双眼立刻放光。
“对,他在硅谷一间公司工作,是什么 Principal Consultant(首席咨询师)。”
“硅谷?西海岸啊?”陈飒立刻摆手,“别!别!我绝不掺和什么 Long distance relationship(两地分居地恋爱)!谈个恋爱,就得亲啊抱的,不然看得见摸不着,那不是镜花水月吗?我不成了捞月的猴子了么?不得急死我!”
“也是,分离两地确实不利于维系感情。”兰珍若有所思。
陈飒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亡羊补牢:“但你和常大哥是例外。不过老实说啊,除了你跟常大哥这么有定力的,我还真没听说过两地分居能坚持这么久的。”
我们就是将就着没有散而已!兰珍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夏日的天总是黑得晚。
她们香喷喷地拖着拎着一大堆吃的喝的,满载而归时,天才刚有那么点暗下去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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