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路亚的诊室的时候,她没敢往里看,作烧的耳朵里却捕捉到赵医生的一句话:“谢谢你给我们写的评论,我们很感激。”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爱马跑到前台告诉她:“赵医生让你给这个病人准备点小礼物,感谢他给咱们写那个 review(评论)。”
老实说,她不是很乐意当着赵医生她们的面,和路亚说话,好像是要把一个什么秘密危险地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样。
可眼下,她只得硬着头皮,给他装了一袋“礼物”:一支牙刷,几管高露洁牙膏,还有欧乐 B 牙线......然后拎着小袋,进了路亚的诊室,他人已经坐起来了,一侧的嘴里让棉花塞得鼓囊囊的,有些虚弱,可是一见她进来,眼前马上一亮,然后给了她一个微笑。
赵医生已经出去了,爱马在那里收拾器械,小蝶疑心她是不是闻出了什么猫腻,所以故意在那里耽搁。
她心里猛来一阵慌乱,好在有口罩遮掩着,面上看不出什么。她走到路亚面前,把袋子给他,毕恭毕敬地说:“这是我们赵医生送给您的,谢谢您给我们写的长评。”
路亚也装模作样地接过去,塞了棉花的嘴含混不清地动了动:“哦,好的,谢谢。”他趁爱马不备,悄悄冲小蝶挤了一下眼睛。
四目相对,小蝶忽然想笑,怕忍不住,便说了句:“不客气。”然后赶紧出去了。
那天,爱马一直把路亚送到了前台,说了些注意事项,然后目送着他离去,好像是故意要断绝小蝶和他的单独接触似的。
小蝶望着路亚消失的背影,多少有些失望。
正失望着,手机震了一下,然后进来一条短信,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有可能是路亚的,心不由怦怦直跳,扫一眼四周没人,才拿手指迅速划拉开手机,果真是他!他说:“希望我今天演技在线,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这回是中文。
小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回:“谢谢你给我们写的 review。”她想了想,把“给我们写”删除,换成“谢谢你的 review”,然后发了出去。
她是故意延宕了一个多小时才回,这是她一点小女生的心思和技巧,既显得矜持,又显得自己的漫不经心,没有刻意等候他的短信。上一回这么干,还是高二的时候,和隔壁班一个令她心动的男孩暧昧。
又到了去黑楼的日子了。
自打上回撞上唐木、又出了个洋相后,陈飒对黑楼的活动就不再热络了,还没到日子,就五心烦躁起来。
她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她以前那么喜欢去黑楼,说到底,还是喜欢科技咨询公司的那份生龙活虎的节奏感。顿悟之后,再放眼她们这个“事业单位”,望着每天浑水摸鱼、浑浑噩噩的同事们,她简直喘不过气。
可要是去黑楼,眼瞅着那帮精英们,更是折磨人。好像一只养在玻璃缸里的龟,面对大千世界,只能眼馋别人撒欢,却抓挠不着。
然而职责所在,到了日子她还是硬着头皮,领着学员们去了。
见到黑楼公司的志愿者们,还得满面堆笑的,脸皮都扯酸了。还好唐木不是今天的志愿者之一,估计是刻意回避她。也好,省得心情低落,还得时不时对着那张脸,叫她在黑楼的时光更难熬。
像往常一样,她陪着众人走马观花似的参观了黑楼的各部门,只是她今天心灰意赖的。到了唐木的部门,她亲眼看到那位拿着马克杯,悄悄溜走,估计是躲去了黑楼众多茶水间的某一间。她也装看不见。
好不容易回到了大会议室,又开始联谊了,大会议室里熙熙攘攘的,她总算能喘口气,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忽然手机“呜”进一条短信,是法国妞的,问她下班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法国妞昨晚和老相好重逢了,一下班就跑得没影儿,今天早上,两人都忙,还没逮着功夫细聊呢。
陈飒立马同意,不光是好奇法国妞和咖啡商的作孽细节,也是需要一点酒精浇灌一下不知怎么跳出职业窠臼的郁闷。
人群的某一角忽然静了一瞬,她从手机上抬起眼,心里一声“咣当”――
会议室里闯进来一个男人:
四十上下的中高个儿,身形健美,衣着考究,有着一双阿拉伯人特有的桀骜的黑眼睛,棱角分明的嘴,一头林肯式的狂发,两鬓微微挂霜。
第21章 主动搭讪
像很多人一样,自 911 以后,陈飒对阿拉伯男人就有种偏见和恐惧,别提动心了。可这位真让人过目不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掺杂了野性的贵气。
就是这份贵气让半个屋子静了下来。
“我来迟了,大家继续。”他一脸抱歉又迷人的笑,为自己造成这份静。
这类活动中,偶有黑楼的志愿者因为临时会议什么的被绊住,只能在活动中途加入,贵族估计就是这么个情况。因为是半途加入,他的胸前也没粘写了姓名和职位的贴纸,可陈飒还是估摸出他的职位不低。
陈飒来了劲,肾上腺素在体内呼呼奔跑。
职场艳遇的好处就是,主动搭讪可以冠冕堂皇。她正要大步朝他走去,谁知早有几位学员围堵了他,女人居多,一拨下去了,又一拨扑上去。
她只得望洋兴叹。难得有空当时,又总有不知趣的人来找她问项目情况。等她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那人,贵族又不得空了。
直到活动结束,她也没抓着机会,因为贵族在活动结束前,就离开了会议室。
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满心遗憾地搜集着散落在桌上的表格――项目学员和志愿者们填写的对本次活动的意见反馈表,身边忽然传来一句低沉浑厚的男低音:“不好意思,我同事说要填个意见表,是在你这里填?”
陈飒一转脸,心里立刻打了个大大的秋千――是阿拉伯贵族。近看更加惊为天人!
事发突然,她迅速拢拢神,递过去一张空表,他微微颔首说了声“谢谢”,然后伏案,从那别了银质袖扣的白衬衫袖子里抻出一双古铜色的双手,用左手洋洋洒洒地写起来。
出于单身女性的本能,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还好,空空如也,没有婚戒。可以聊聊,或撩撩。她骨头没四两沉地在心里N瑟。
“给。”他把填好的表格还给她,用一口用词考究的加拿大英语笑道,“我第一次参加这个活动,觉得非常有意义。你们以前来搞活动时,我都在出差,错过了。”
“那我猜,你也是个咨询师?”陈飒笑得春光旖旎。咨询公司的咨询师总是天南海北地出差,所以到现在还没解决终身大事?!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又有些无奈地笑笑:“有时候我真觉得,我的生活永远在路上。”
“我确定‘黑楼’给你安排了不错的食宿。”
他的笑灿烂起来,黑眼睛也愈发迷人:“但是很多时候,我真想念我自己的床,我自己的厨房。”
我自己的床?我自己的厨房?所以――不但没解决终身大事,连固定伴侣都没有?她在脑中迅速分析。正要回一句什么,一个女人把脑袋扎进会议室,冲阿拉伯贵族笑:“你在这儿呢!那个会快开始了,我们等着你呢!”
阿拉伯贵族只得冲陈飒抱歉道别,很程式化地寄语:“希望以后有机会再参加这个活动。”然后匆匆离开了这间会议室。
陈飒略有些失望,可转念一想,见好就收、留个念想也好。而且这哥们不是签了意见表了吗?回去上“领英”找找他,然后加他私聊。
于是她收好所有的表格,哼着小曲赶着去“爱因斯坦”见法国妞了。
这里的食物和啤酒如常得乏味,可法国妞却充满留恋:“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陈飒以为耳朵出了毛病:“什么意思?”
“我要跟胡安搬去波哥大(哥伦比亚首都)了。”法国妞一脸憧憬地宣布。
昨晚,她和老相好在国王西街搓了顿“他怕死”(tapas,西班牙式点心),喝了点小酒,聊了聊彼此的近况:她有男友,而他还是单身。用他的话说,在她以后,他就没有过可以称之为“女朋友”的女人,那些都是逢场作戏。他盖棺定论。
他们回顾了不少从前的时光,笑得非常甜蜜,眼神也愈发腻乎起来。
饭毕,他提出送她回家,她没拒绝。到了她公寓的门口,两人抱了抱,再没分开,然后就相拥着上楼去鸳梦重温了,一场,又一场......
一夜春宵就做了这么重大的人生决定?拉丁男人果然名不虚传!潇洒如陈飒,也叹为听止,忙灌一口啤酒,压惊。
熙熙攘攘的酒吧深处,有一张很大的台球桌,一群大学生们正围在那儿笑闹着,有一个亚裔男孩尤其活跃。网管那无辜呆滞的眼神忽然出现在陈飒的脑子里,她忙问:“那你跟网管摊牌了吗?”
“还没有,我明天告诉他。”法国妞的笑里带了点内疚,“老实说,虽然我跟他不合适,但他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没有之一。你知道吗?上礼拜三是他的邻居‘爷爷’去世三周年的忌日,他把自己锁在单位厕所里哭了一场。”
我去,这么“善良”!陈飒瞪圆了眼。
“伤害一个善良的人,我可能要遭‘卡马’(karma,报应)。”法国妞说,“但是昨晚以后,我发现我不能再骗自己了,这么多年,我心底一直深爱着胡安,他也一样。我们已经浪费了四年,不要再浪费另一个四年或者更久,人生有多少个四年?”
“对,咖啡商的生活肯定比那个网管有趣多了,还是我们这破机构里的网管,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胡安比他更刺激!你想好去哥伦比亚做什么了吗?”
“还没有,不过我可以教法语,或者帮他卖咖啡。至不济我还能卖可卡因。”法国妞坏笑。
“别。我可不想有一天,从好莱坞大片里看到你的传记电影――‘女毒枭’。”
“噗”――法国妞笑喷了嘴里的啤酒。
“天,我会多么想念跟你聊天的时光。”她感慨。
“我也是,但我为你离开这个破机构,拥抱新生活而高兴。在这个破机构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你最近怎么了?我们和好以后,我就发现你在单位的时候常常心不在焉的。”法国妞不解。
陈飒愁闷地灌下一大口啤酒:“我不想后半辈子在非营利机构里头帮人找工作,我想进大科技公司或者大咨询公司,做一些更有创意性的工作。但我大学学的是人力资源,我不知道我去了科技公司能干什么,估计最好也还是搞人力资源,换个地方做人才的传送带。现在去这些大公司搞活动,心里特别不好受,又不能推了。”
法国妞满眼看不上:“说半天不就是想转行吗?既然有这个想法,那你更应该对这些活动打起精神,和他们公司的人建立好关系,做‘信息访谈’,摸索转行的门道――这不是你每天教导你项目学员的话吗?你应该比我熟啊!别人想像我们似的,跟科技公司的人搞关系,还没这份近便呢!别的不说,黑楼你去得那么频繁,应该搭了不少关系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陈飒拍案而起:“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妄自菲薄!”她把后半句话吞下去:等过几个月,我把房子的事搞定了,贷款办下来,就可以付诸行动了。办贷款都要有稳定收入。
她还没跟法国妞说到她买楼花的事,省得那位说三道四的。法国妞倒不是不赞成买房,而是坚决反对牺牲生活质量去当房奴。
“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她无意中瞄到包里支棱出的一堆表格,又咋呼起来,“我今天去‘黑楼’参加活动,遇见了个尤物般的男人。”
“是吗?太棒了!跟我说说他!”法国妞也来了兴趣。
“你等会儿啊,我把他的名字翻出来,咱们把他的社交媒体翻个底儿掉。”
陈飒说着,把桌上的食物和酒水清理到一边,然后把包里的文件夹拿出来,垛在桌上,在一张张的意见表里仔细翻找,一边找,一边跟法国妞分享自己的策略:“我打算在‘领英’上加他,然后私聊,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请他做我们项目的客座演讲嘉宾什么的。啊,找到了找到了,他叫――”
她激动地抽出一张表格,凑近一看,却傻了眼――
落款处是“阿拉伯贵族”龙飞凤舞的一个签名。
她和法国妞大眼瞪小眼地瞅了半天,愣是没认出来那写的是个啥名儿。
“要不你去‘领英’上直接搜他们公司的员工,一个一个找?”法国妞提醒。
陈飒马上拿出手机,进入“领英”APP,搜“黑楼咨询公司”――一共出来两万三千个搜索结果。
“法克(草)!”陈飒爆了一句粗。
法国妞爱莫能助地望着好友。
这晚临离开时,法国妞去吧台那儿和男酒保甜美一笑:“我要走了,可以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吗?”
男酒保在那笑靥里略微恍神,然后从后厨拿出一个小包,递给法国妞。
到了门口,法国妞才把那包东西递给陈飒:“给。”
“这是什么?”陈飒把那冰砖似的小包接过来。
“‘是我吃’熏肉。”
“蒙特利尔那个?”陈飒不敢相信。
法国妞点头笑道:“上回去的时候,安童买的,我说我吃不了,他说不是给我一个人吃,让我分你一半,借机跟你和好。说我们确实不该乱点鸳鸯谱,事先该跟你打个招呼。我本来一回来就想给你的,结果你老不理我,我一生气,就没给了。”
“是我吃”是蒙特利尔最著名的希伯来熟食店,它家的熏肉是是蒙城一个传奇,每天从开门到关门,门口都是一条逶迤的长龙;后来被蒙特利尔的另一传奇――唱泰坦尼克号的席琳迪翁和她的亡夫收购了。
陈飒听到前半句,心中大愧:“他真这么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早告诉了,她就不给法国妞出那些馊主意了,她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
“我怕你见利忘义,不会给我真实的意见。”法国妞坏笑,“反正现在我要走了,也吃不了了,都给你吧。”
陈飒捧着那块沉重的冻肉,知道,未来的每一次,她吃肉的时候,心情都将会无比沉重。
第22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接下来的事就理所当然了。
法国妞和网管分了手。
很快,她辞职的消息也在系统里公布了。
看到网管郁郁寡欢、踽踽独行的样子,陈飒有很强烈的罪恶感,她只能自抚,法国妞踹掉网管只是早晚的问题,她顶多也就是推波助澜了一下。
两周后,法国妞就离职了,网管也好两天没来上班,陈飒跟老张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说是那小子感冒了,在家办公,不想到办公室来传染给大家。是的,在加拿大,如果你伤风了,最好待在家里,千万别死撑着往单位跑。否则老板和同事不但不会感动于你的敬业,还会痛恨你四处传播病毒。
“一定是失恋摧毁了他的抵抗力。”陈飒想着他那副傻大黑粗的身板儿,下了定论。
他是一周后回到办公室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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