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飒是去茶水间泡茶的时候遇上了他,差点惊叫――他整个人瘦了一圈,一脸的憔悴。就这样,他还不失礼貌地冲她点了个头,然后端着一马克杯的咖啡,落寞地飘了过去。潘烤褪潘浚被美女倒追了俩月不到,就全心投入,愣把自己折腾成这副德行。
不行,她得拯救拯救他。
她大摇大摆地走进 IT 部门的办公室,和天南海北的中国大叔们唠了几句,然后径直走向“大病初愈”的网管:“你,有空吗?帮我看看那个杀毒软件,老跳出来,烦死了。”
没想到网管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打开自己的电脑示范给她瞧:“你就点这里,然后这里,它就关了。”
陈飒没料到是这么个情况,只得装傻:“点哪儿?你再弄一遍我瞧瞧。”
“就是这里,这里。”
“慢点慢点。”
老张忍不住了,用高淳英语发了话:“安童,你帮她去看看吧。”
网管只得尾随着陈飒去了。刚在陈飒的电脑前坐下,陈飒就手机上打好的一行字推到他眼前:“别吓着啊,我就想问你,要不要明天一起吃饭?我带三明治。我有事跟你说。”
他一懵,抬眼瞅瞅陈飒,又瞅瞅周围的洋同事,然后冷不丁换成中文,小声不解道:“啥事儿啊?现在不能说,非得吃饭说?”
这下轮到陈飒懵了,因为他中文里那一点不掺水的大碴子味儿。假如他张口说中文,她期待的是被加拿大舌头过滤后,荒腔走板的中文,绝不是一口地道的东北话。
“你会说中文?还是东北话?”须臾,她问。
网管更懵了:“说得不咋好。你咋知道的呢?你也是?”
“是你个头是!明天别带饭,一点我在大门口等你!就这么定了!”她不容反驳。
第二天午后一点,她拎着午餐盒去大门口时,他已经在阳光里眯着眼候着她了。
“你没墨镜啊?”她推一推自己的墨镜,很优越地问。
“忘了。”
“我记得你一开始上班,坐地铁,后来就再没看到了。”
“我住密西沙加,一般开车。你看到那回,可能是我去朋友家过夜,第二天从那儿出发,坐的地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到了一个树荫下的街心公园。
说是说公园,其实就是一幢敝旧的公寓楼前花圃后的一条鹅卵石小路,和几张长椅。他们选了一张坐下,这张的椅背上有个金属小牌,上面镌刻了一对夫妻的名字,还有祝他们金婚愉快的铭文。
加拿大的公园里,常常能看到这样一些长椅,叫“被领养的长椅”。就是“领养者”花点钱“领养”一张长椅,在椅子的铭牌上镌刻文字,纪念夫妻结婚纪念日或去世的亲人,供路人歇脚加瞻仰。
陈飒从便当包里拿出两个三明治,递给他一个。
他没情没绪地打开过三明治的牛皮纸,咬了一口,又一口,然后才定睛一看:“这是熏肉三明治?”
“对。”陈飒笑道,“是用你买的熏肉做的。好吃吗?”
他点点头,红了眼眶。大概是触肉生情,想到了魁北克之旅吧,那是他和法国妞最甜蜜也是唯一甜蜜的时候吧?
陈飒清清嗓子,说:“我知道,这段时间对你来说挺难熬的,我没办法帮你把她追回来。但是如果你想倾诉一下,我愿意随时聆听。毕竟,我对她比较熟。”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勉强笑道:“谢谢,我挺好的。”
陈飒给他吃定心丸:“你放心,不管你跟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告诉她的,除非你让我告诉她。”
他领情地点点头,没说什么。直到啃完半个三明治,才迟疑着问:“她还好吗?”
“挺好的。”
“你见过那个人吗?”
“谁?”
“就她前任――那西班牙小子。”
“哦,他不是西班牙的,是哥伦比亚的,在遥远的过去,哥伦比亚是西班牙的殖民地,但是不是西班牙。――不管怎么说,我没见过那人。”
“那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咖啡贸易。”
“卖咖啡的?你确定不是卖可卡因的?”
“你这是对哥伦比亚劳动人民的偏见。”
“我就想确保她很安全,没有跟危险的人搅和在一起。”
…...
从这一天起,连着一周,陈飒都陪着他一起吃午饭,听他感怀伤离的。开头两三天她还挺有耐心,到后来就心里就有点烦了,“知心姐姐”原来不是那么好当的。但她也没表现出来,他说她就听着。
他们这孤男寡女天天一起出去吃午饭,在世风开放的加拿大本也不算什么,何况陈飒心胸坦荡,根本无所谓。谁知这一天,越南裔同事阿夸把转椅当风火轮使,滑到陈飒的小隔间,问:“一只神秘的小鸟告诉我,你和安童在约会?”
阿夸是机构非管理层为数不多的男性精华,长得一团和气,为人八面玲珑,谁的家长里短都乐意告诉他,但他从不出卖谁。虽然他是如假包换的直男,但因为长得矮矮胖胖,白白嫩嫩的,所以和他走得再近,也没人会传你和他的绯闻。
陈飒眉一皱,眼一瞪:“谁说的?”
阿夸打哈哈:“我不能告诉你。――你知道严格意义上,这是许可的,不过友情提醒,如果这是真的,你们最好跟人力资源部打个招呼,万一你们以后在工作中起了利益冲突――嘿,静!”
阿夸忽然冲陈飒的斜后方点点头,换上了一副阳光明媚的笑,然后悄没声儿地踩着“风火轮儿”回他自己的座位了。
陈飒不用回头,听到“静”字就觉得套了紧箍咒一样,她也赶紧堆上一脸笑,扭过脸去――
果然,那张她在单位最不想看到的脸就出现在她的眼前。
“你不应该这么做。”廖静操着一口中式英文,指着陈飒的电脑主机道。
陈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她正在用单位电脑主机的接口给手机充电。
“如果你的手机里有病毒,你这样做,病毒会跑到单位的电脑里。”廖静接着说。
“哦。”陈飒赶紧把数据线拔了。
“下次别这么干了。”廖静又撂下一句话,就走开了。
陈飒心里很不爽,多大事儿啊?她一直就是这么干的,好多同事都是这么干的,人家正格的 IT 部门主管老张从来不说什么,轮得着她说!说就说吧,这娘儿们还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给人看中国人互掐?!还是给人看你这中国领导怎么铁面无私,大义灭亲?
她越想心里越憋得慌。阿夸冲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她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没心情。
中午憋着气去吃的饭,吃的是前一晚剩的炒饭,也没热透,就硬硬地吞了下去,如鲠在喉。
像往常一样,她和安童并排坐在人家庆祝“金婚”的长椅上。
因为没看到彼此的脸,所以安童并没觉察出她的异样,但一开始也没有和她絮叨,他本性就不是爱絮叨的人,最近实在是心里憋得慌,跟好兄弟又没法说,因为他们跟法国妞不熟,他怕他们骂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可不允许任何人指摘她。
陈飒是唯一一个同时认识他俩,又同时见证了他俩整个恋爱过程的人,又这么“善解人意”的,所以他就多跟她掏了掏心窝子,他自认为自己还是很克制的,不是那种一股脑地吐了个干净。比如,今天,他俩就一直在安安静静地吃着各自的饭。
直到他的手机叮铃铃地来了一条提示,他瞄了一眼,脸色暗淡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告诉她:“你知道吗?明晚我应该和她一起去看棒球赛的,多伦多‘蓝鸟’对纽约‘洋基’。”
陈飒心里本来就烦,一听他又开始念叨过去那点破事儿,心里更烦了,偷偷翻了个白眼。
那位还是没留心,继续说:“这本来是她第一次看棒球,法国人不是很关注棒球,他们和中国人一样,喜欢看足球。不管怎么说,我想――”
“不好意思,我打断你一下。”陈飒剪断他的话,“我理解你心里挺难受的,可你要是每天在那个坑里打转,永远都出不来的。你得想法子爬出来呀,把精力放在正确的事情上。朝前看!”
安童一愣,嗫嚅了句:“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陈飒纳闷了,我说的明明是英格力士啊!不过他的脑子一向慢半拍,可以理解。她于是放慢语速道:“就比如说你的事业。我知道你这工作才干了俩月,但你是做 IT 的,应该比我明白,科技行业现在是日新月异。今天还火的明天没准就淘汰了!你干的还是最底层的网管,还初级,技术含量那么低,任谁受点入职培训都能胜任!所以你与其在这儿为已经失去了的人和东西伤感,不如正经想想以后干嘛!兴许等你想明白了,你的伤口也愈合了。”
陈飒说完一阵轻松,把憋在心里几天的话一气说出来,就好像拔出了一根扎在喉头多时的刺一样清爽,丝毫没留心到安童的眼皮耷拉了下去。
半天,他平心静气地说了句:“谢谢你的建议。”然后把没吃完的饭盒收好,说是还有点事,就先回办公室了。
走了几步,又踅回来,把便当包里一个塑料盒放在陈飒面前:“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我本来是想――你吃吧。”
隔着透明的塑料盒,可以看见里面有四个五颜六色的纸杯蛋糕。她马上眉开眼笑:“谢谢啊。”
“不客气。”安童说完,就走了。
他饭没吃完就要走,陈飒本来还有些纳闷,寻思是不是自己说的哪句话得罪了他。可是现在他请她吃蛋糕,她不由在心里嘲笑自己多心。
第二天临近午休的时候,他给她发了条短信,说自己要和朋友一起吃午饭,陈飒没在意。热了饭,找阿夸他们一大帮子人吃去了。
谁知第三天,他说以后想利用午休时间上个网课,没法和她一起吃饭了。
陈飒这才回过味来,在心里把之前说的话捋了一遍,明明句句在理!如果他连这些大实话都受不了,那也太不堪一击了。项目里每年多少学员从她陈飒的“诲人不倦”中受益?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她心里还有些不爽,因为阿夸前两天刚告诉她,大家怀疑他俩在约会,他们立刻就不在一起吃午饭了,显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当然,这并没有太困扰她,只要别在工作场合勾勾搭搭,亲亲抱抱的,谈不谈恋爱,跟男的谈还是女的谈,都是私生活,跟同事无关。谁爱私下里八八卦开开玩笑随意,谁要是敢居心不良、“人言可畏”的,她可以直接冲人力资源部投诉!
第23章 胸大无脑的中国女人
七月的第一天是加拿大的国庆日,法定假日。
可这一年的国庆日却不知趣地落在了星期六,等于是把宝贵的双休日的一天给占了。当然,对假日安排一向很有一套的联邦政府,把七月三号的星期一改定为了国庆假日,这样就又是一个三天连休的长周末。
小蝶的二姑再次向三个女孩子发出了去她家豪宅吃烧烤的邀请。
兰珍和陈飒痛快答应,一个多月前的“维多利亚日”已经拒绝过一次,不好再拒第二次,叫小蝶脸上也不好看。何况她们也想去见识见识犹太豪宅和小蝶传奇的二姑。
赶上过节,又是天气倍儿好的夏日,三人决定来个略微复古些的装扮:戴宽边草帽,穿着六十年代风的连体伞裙,平底鞋,谨慎地拎着护着前一天买好的红白葡萄酒,还有给二姑家俩孩子的礼物,兴高采烈地出发了。虽然代步工具是寒碜的 TTC 巴士,她们的好心情也丝毫没受影响。
她们在离二姑家最近的一个公车站下了车,就这样,还得走上一大截子,沿途遇上了不少极端正统派的犹太人,所谓的哈希迪派。大人孩子都是一身黑,大热的天,女人们或裹着头巾或戴着假发,手里推着婴儿车,身边还围绕着几个大小孩子。男人们都带着大黑帽,耳边还垂了俩小辫,在满是犹太商店的街道两侧穿行。
“我来多伦多十多年,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异类。”陈飒小声告诉同伴们,好像那些犹太人能听懂汉语似的。满大街只有她们三个亚裔,还穿得花里胡哨的,不用照镜子,她们都知道自己在这条街上多扎眼。
兰珍则说:“我感觉到了纽约的布鲁克林。”那里有整个北美最著名的哈希迪犹太人社区,据说也是纽约生育率最高的区。
“你姑父是不是也穿得这么――古典?”兰珍问得字斟句酌。
“当然不会,不然怎么会跟我二姑结婚?”小蝶拿眼睛迅速扫一扫满大街的“哈希迪”,跟室友们说,“我二姑说了,他们这样的不跟外族人通婚的。”
她引着室友们在街区东拐西拐,越拐越听不见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光剩下闹中取静、鸟语花香了,沿途皆是一幢幢气派的大别墅和特大别墅,前院的草坪都修剪得像一床床干净的翡翠绿地毯,路边的花草丛里也干干净净,三人仔细拿眼找了,一粒狗屎都没有!
“哈希迪”们也不见了,虽然还有不少大鹰钩鼻的犹太人,然而都是与时俱进的现代装扮。
终于,小蝶在一幢红砖的三层洋房前停了下来,领着同伴们顺着石阶拾级而上,按了门铃。
黑色双扇大门前有一对气派的石狗,还有个修剪成规整的长方形大花圃,里面挤满了又圆又胖的绣球花,远看着白,凑近一瞅,又泛着点鸭蛋青――一到夏日,不少讲究的人家的前院里满是这花。
很快,二姑便笑盈盈地来给她们开了门,她的一双七八岁左右的混血儿女也很快依偎了过来,一看到许久不见的表姐小蝶,马上像欢快的叭儿狗似的扑了过来。
小蝶一边和小的撕缠,一边忙着给大的介绍。
二姑很随和地冲兰珍和陈飒笑道:“我中文名字叫冬梅,你们就喊我‘梅’就行了,我老公就这么喊我。”
她穿着一件印着平价品牌商标的灰色吊带衫,在开放式厨房里很接地气地炒着一道永不过时的中式下酒菜――盐炒花生米,同时嘱咐小蝶招呼客人们喝饮料,领她们去起居室看电视。
三人很礼貌地问她要不要帮什么忙,她忙笑道:“不用不用,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你们去玩你们的。”
三人便端着饮料去了起居室,俩混血孩子已经蹲在那里拆表姐买的“乐高”了,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架三角架钢琴。再不懂音乐的人,都知道这琴不便宜。
兰珍和陈飒把饮料搁茶几上,凑近了那琴欣赏起来。
“你们谁会?想弹不?我二姑不介意的。”小蝶看室友们一脸渴慕的样子,说。
陈飒望洋兴叹。
兰珍读大学的时候学过一段时间,不免有些手痒,谁知道这辈子再弹三角架是猴年马月?于是就说:“那我试试。”然后拿抽纸仔细揩揩手,坐下弹起了贝多芬第六交响曲里的《牧羊人之歌》。
陈飒虽不会弹,但专爱杂学旁收的她一眼就认出了这琴的品牌是“贝森朵夫”,奥地利产的老牌子,便在兰珍的琴声中问小蝶:“你姑父不是犹太人吗?怎么弹希特勒祖国产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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