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门锁跟她较上劲了,怎么都拧不动。最后还是在厨房下泡面的兰珍来给她们开的,可是房东没有立刻让她们进门,而是反问了陈飒一句:“这个门你还是不会开吗?”
然后操着她慢条斯理的台腔,亲身示范:“你拧钥匙之前,要把门轻轻这样往上一拎,然后再拧,就会比较好开。如果你这样使劲地去拧它,钥匙又会折断在这个洞里。”
小蝶一忍再忍,实在没忍住,悄悄翻了个白眼。这个门锁有问题,你他妈不会找个人来修一下吗?还反过来怪房客?
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次卧大姐听到自己过往的“糗事”,跟被人胳肢了似的,哈哈笑得竟十分开心,房东无奈地摇摇头,接着去下她的泡面。
这大姐刚刚谈起如何收拾职场的妖魔鬼怪头头是道,怎么对付个变态房东这么低三下四?小蝶边进门换鞋,边在心里纳闷。
客厅里支了一副很挡事的干衣架,她刚要绕过去进“蛋”,就无意间瞅见干衣架上搭着的一件自己的卫衣。
她一愣。
再仔细一瞅,干衣架上满满当当地晾着的都是她的衣服,是她前天晚上扔进洗衣机的,然后就忘去爪哇国了。谁给晾的?难道――
她还没来得及发问,耳边就又传来了那令她反胃的台腔:“对了,小蝶,我今天休假,中午本来想洗衣服,结果看到你的衣服还在洗衣机,就帮你顺手晾了,因为我记得你是前天晚上洗的,对吗?我怕你再放,衣服会凑(臭)掉。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未经许可,碰了你的东西。”
“哦,没事没事,太谢谢了。”小蝶受宠若惊。
不过她怎么不直接扔进烘干机?应该是为了省电。小蝶想。
兰珍跟听到她肚里的话似的,又说:“我本来是要直接给你烘干,可是我看你平时穿衣服也是蛮整洁的样子,烘干机会伤到衣服的质感,所以就给你晾起来了。”
“哦。”小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我还给你传了简讯,想着跟你说一声比较好,不过估计你的新工作比较忙一点,可能没有看到。”
小蝶的心都要暖化了:“哦,我确实没看到,今天挺背的,手机掉了。”
“哦,是怎么一回事?”房东从厨房投来关切一问。
小蝶百感交集,正不知从何说起,正在厨房水池边洗午餐盒的陈飒就代她答:“说来话长,要不咱们仨去楼下吃‘否’吧!边吃边听她说!”
“什么是‘否’?”小蝶一脸懵。
“就是越南粉啊。你没吃过?”陈飒颇觉不可思议。此地华人,哪有不知道“否”的。
小蝶笑着摇摇头:“以前住的地方,还有读书那个学校周围,都没有。那它们有牛肉味的吗?”
“‘否’的汤底一般都是牛骨高汤,味道还蛮不错的。”兰珍答,“我的泡面快下好了,你们去吧。”
陈飒嘬了个牙花子,冲房东道:“泡面可以留着明天吃啊。新室友初来乍到,别当 party pooper(扫兴)。”
十分钟后,她们便坐在“西贡小姐越南粉”的一张临窗的座位上,不大的一爿店里满是牛骨汤和越式炸春卷的香气。
“这个‘密斯赛杠(Miss Saigon,西贡小姐)’是老板娘的名字吗?”小蝶问。
“哦,应该不是。”兰珍说,“‘赛杠’就是西贡,是越南的一座城市,不过现在改名了,叫‘胡志明市’。”
小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刚上完厕所回来的陈飒,捕捉到了兰珍的话的后半部分,屁股还没坐稳,便滔滔不绝起来:“别说,这老板还挺有文化的啊!百老汇有部同名歌剧,就叫《西贡小姐》。”
“是哦?”兰珍点点头,“所以应该也是讲越战那段历史的?”
“对。你跟常大哥这次鹊桥相会,不就去纽约吗?可以去买票看啊。”陈飒提议。
“他那个人......再说吧。”
小蝶沉默着,心里却在努力拼接她们对话中的破碎信息。
还没拼出大概,陈飒就热心替她注解:“常大哥是她男朋友,他俩 Easter(复活节)要去纽约。”
“你居然有男朋友?”小蝶刚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她实在太震惊了。她一直觉得,这两人就算有男友,也应该是更奔放或者说更放荡的陈飒,而不是像机器人一样的“环保达人”。
陈飒顺手抄起桌上的筷子,敲了她一下:“什么意思你?怎么说话的呢?熟女不配有爱情啊还是咋地?”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小蝶红了脸,望着兰珍,不好意思地为自己刚才的冒失辩解,“我是奇怪,你怎么不和男朋友住在一起?”
“因为他住台北。”兰珍倒是很平和。
“啊?所以你们也是两地分居吗?多久了?”
”十年。“兰珍说得云淡风轻。
小蝶瞠目结舌,半天才蹦出一个词儿:“为什么?”
“我不想回台北工作,因为台北的职场压力超大的。我喜欢现在的工作节奏,而且已经在这里做了这么久,有很好的 pension plan(退休金计划),回台北又要从头来过。他呢,也不愿意过来这边定居,因为他不喜欢这里的冬天,而且他的事业、家人、朋友又都在台湾,来这里也是要从头来过。所以每次一谈到这个问题,我们就无法达成共识,又不舍得分手,就这样...过了十年。”
我去!小蝶叹为观止:“那你不怕他耐不住寂寞?”
兰珍还是淡淡的:“我们在一起也有快二十年了,我倒是蛮信任他的。”
小蝶的脑子里蹦出一连串的问题:你凭什么信任他?你们俩就没有生理欲望吗?万一他偷吃,又不告诉你怎么办?但大家还没那么熟,她只含蓄地问了句:“那你们结婚生孩子怎么办?”
兰珍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们都不是很想要小孩,所以结不结婚也不是很有所谓。”
还能不结婚不要孩子?小蝶目瞪口呆。她觑了一眼陈飒的反应。
那位却一脸见怪不怪地望着房东:“其实仔细想想,我也能理解常大哥,他习惯了‘冬季到台北来看雨’,结果你非得逼着他到土狼屯(多伦多别称)来看雪。要知道,多伦多可是个半年在冬季,半年‘大约在冬季’的地方。”
房东笑了:“你知道那两首歌哦?”
“那是!”
“什么歌?谁唱的?”小蝶摸不着头脑。
陈飒望着房东:“代沟,绝对的。”
房东点点头,表示同意。
半个小时后,每个人面前都摆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特别牛肉粉,一根根莹白透亮的米粉蜿蜒在生熟牛肉、牛百叶、牛丸间。
小蝶学着室友们的样子,抓一把生豆芽扔进汤里,又将散发着薄荷芬芳的九层塔叶子一点点撕碎,撒上去,再挤上足量又甜又辣的“是拉差”酱,最后点缀上新鲜的青柠汁,拿筷子拌匀,捞起米粉,刚要送进嘴里,只听陈飒一声断喝:
“等一下!”
小蝶奇怪地望着她,兰珍也抬起了头。
“先喝一口汤,再吃粉。”陈飒调皮地笑道。
小蝶也开心地露出了小虎牙。
第3章 牛郎织女相会纽约
复活节的早上,兰珍就背上行囊,搭了上午的一班“灰狗”巴士,奔赴纽约和先勇汇合。
因为午夜时分才会抵达目的地,陈飒十分担心她的安危,事前再三叮嘱:“如果那个巴士上有人端出一架 AK47,你要二话不说,立刻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滑到座位下面去!”
兰珍笑着摇摇头:“放心啦,我是在 Port Authority Bus Terminal(港务局巴士总站)下车,也算是曼哈顿的闹市区,人还蛮多的。而且我男朋友就在我出站的地方等我。”
十来个小时后就能见到一年未曾谋面的男友了,淡定如兰珍,神情和声音中也有种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动。她是故意选择坐“灰狗”去纽约的,省钱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可以体验一下不同的出行方式。
在臭气哄哄、充斥着一车美式穷人的“灰狗”上体验了十几个小时后,她拖着酸胀疲惫的身躯,背着行囊,从腌H得好像设在下水道里的巴士站钻出。
没走多远,《纽约时报》大厦便赫然在目,像披裹了一层镶满水晶的晚装的妖姬,从容霸气地立在曼哈顿喧嚣繁华的夜景中,俯瞰着芸芸众生。
她一眼就找见了大厦门前的先勇,正百无聊赖地推着行李箱在已经打烊的 Dean & Deluca 咖啡店前徘徊,他是下了飞机直接赶到这里来和她碰头。
兰珍不由加快了步子,在纽约的春风里朝他奔去。
先勇二话不说,把她纳入怀中,狠狠地抱了一会儿。
兰珍的鼻息里马上有了点陌生的男香,可能是古龙水,也可能是洗发水,反正不是他以前用的牌子。她有点淡淡的伤感,但他还是那个讲究仪容的他,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也没有把他坐臭。这么一想,她又安稳一些。
两人心里都是重逢的喜悦,可是讲出来的话都有点呛呛的:
“你等很久吗?让你先去那个民宿,你又不要。”
“那谁让你订的民宿在 Queens(皇后区),所以等很久也要等啊,不然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子很危险嗳。”
“Queens 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要在那里长住,比曼哈顿便宜好多。最主要是,我都没有在那里住过,所以想体验一下不同阶层的纽约客是怎么生活的。”
“可是旅行就是要享受啊,不该省的钱就不要省。”
“咦,不是你说的吗?旅行都让我做决定,现在又来吐槽!”
先勇闭了嘴。
其实,他在台北就经营着一爿旅行社,虽然规模不大,但生意还行,都是瞄准了有钱人的私人订制旅游,网页上处处充斥着“豪华”“精品”“尊贵”这样的字眼。大概是他平时的工作就是帮客人规划最理想行程,带着客人在世界各地游山玩水,轮到他自己的私人旅行的时候,他就提不起劲头规划。所以,像往年的数次旅行一样,这次旅行的攻略又是兰珍全权负责。
他晕头转向地陪着她在纵横捭阖的纽约捷运里上下来回一阵穿梭,终于坐定。
在那明亮的车厢里,她一眼就瞥见他的脑袋上又多了许多银丝,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常要倒时差,整个人看上去焦黄又憔悴。四十五岁的人,看上去简直像五十出头。她心里难过得很,不忍看下去,就埋头“专心”地在手机上研习民宿的规章制度。
他却一心一意地凝视着她。
她是个心思单纯又心如止水的人,做人做事都认真到较真。四十一岁的人了,一张秀丽的鸭蛋脸还是那么白洁紧致,不像有些很多同龄的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皮肤就成了削了皮又久久暴露在空气里的苹果,白白的果肉上布满了黄色的斑斑点点,就连她那顶了十几年的齐耳波波头也乌亮依旧。
“北国的生活真是很安稳哦。”他忍不住摸摸那头乌发,没头没脑地笑着说了句。
她没有抬眼,只是询问地“嗯”了一声。
他没回答,仍一脸温存地微笑着。
然而,他的这点温存在到达兰珍定的民宿时荡然无存――
这是一幢临街的三层破楼。确切地说,整个街区都肮脏凋敝,像好莱坞电影里那种藏污纳垢的毒窟。
“偶卖糕的(Oh my god)!你不要告诉我,我们接下来两周就要在这里住?”疲惫的先勇望着油漆斑驳陆离的大门,难以置信地问。
兰珍也很震撼,底气不足道:“可是这里的评价真的很高,而且也很划算,也许房间里面会好一点吧。”
说话间,一个黑人兄弟晃着膀子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脖子上的链子在黑夜里也闪着金光。
两人赶紧提溜着箱子,按密码进了门,踩着那狭窄“吱呀”的楼梯上到三楼,才是兰珍订的房间。
推开房门的时候,两人吓了一跳,一个墨西哥裔中年阿姨穿着吊带睡裙坐在转不开身的客厅的高脚凳上玩手机,指甲上的苹果绿蔻丹和大门上的油漆一样斑驳陆离。
看他们进来,很友好地“嗨”了一声,指了指入门处左手边的房间,示意他们往那里走,然后一句带着西班牙风情的“晚安”,便趿拉着拖鞋往窄小的过道的另一头走去。
尽管已经预感到了,可是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先勇还是崩溃了――
房间里有一个滚轴的衣帽架,还有一张窄小的双人床。床上铺着蓝色碎花的被褥,温馨又家常,先勇完全可以想象出,昨晚一个赶路客在这儿将就了一夜,一大早离开后,刚刚那个墨西哥阿姨进来把被子稍稍抖了抖,整理了一下,就等着他们来继续将就。
“这就是你要体验的生活吗?”先勇口气很不好地指指过道另一头,“跟她当室友吗?”
兰珍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比照片上看上去小得多、破得多。
“其实也没有关系,反正我们白天都出去玩,又不用在这里呆着。而且这里很便宜,又方便,门口走几分钟就有捷运(地铁)。”她本意是安抚,说出口来却像是死鸭子嘴硬的辩解。
先勇没搭腔,重重地放了箱子就去洗澡。
这一晚,因为不知道床上的褥子是不是完全干净,两人只得和衣而眠,久别后的缱绻在这样的地方根本就没有心情。
兰珍想了想,转过身搂住了先勇的腰,小声凑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良久,先勇叹了口气,握住她搭在他腰上的那只手,拍了一拍,又拍了一拍。
不知道是不是这次旅行的头没开好,先勇整个旅程都没精打采、情绪不高。
兰珍想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出,可是每天等先勇起床,天都已经大亮了。她退而求其次,要去布鲁克林大桥看日落,先勇把眼一瞪:“纽约治安这么差,天黑以后很危险嗳,而且你每次来纽约,不是都走一遍吗?老是重复,有什么意思呢?”
兰珍心里嘀咕了句:“可是我就是享受这份乐趣啊。”但她没作声。作声了,必有一场气生。一年就见一次,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见两次,本来就很短暂,何必呢?
她想起陈飒推荐的百老汇音乐剧《西贡小姐》,要去戏院买打折的戏票――剧院在上演的当日会放出一些只有当日可用的便宜票,叫 general rush ticket,只是需要早些排队去抢。
先勇听了,不可思议道:“我这次换了很多美金,你就用啊,我不要为了省几十刀,去受罪!”
兰珍心里又嘀咕了句:“可是我就是享受这份乐趣啊。”但她又没作声。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二十年前那个骑着机车,载着她在花莲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的大男孩。
第4章 地铁之吻和孙二娘
房东去纽约休假的时候,两位房客还得老老实实地上班。
加拿大人这么爱放假,连死了一百多年的维多利亚女王的生日都放假,复活节这个星期一居然不是公共假期!还得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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