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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作者:张铁锅【完结】
  一路上,因为坐在后面,因为跟阿蛋一向话不投机,也因为心里膈应,她一直在低头玩手机,前座上的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谈笑风生。
  这一路,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俩的对话,她居然听懂了一半。别的也就算了,有两句话,她印象深刻。
  阿蛋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今天特别骚,居然借玩笑盖脸,很露骨地和冯爱说:“你知道吗?如果我们相爱,那就是扎克伯格和普莉希拉陈(扎克伯格是美国社交网站脸书创始人,身家丰厚的犹太人。普莉希拉陈是他老婆,美籍越南华人后裔,二人十分相爱)。”
  小蝶听得张口结舌,一是诧异自己居然听懂了这个梗,二是难以置信这么骚的话居然是从阿蛋嘴里说出来的。
  谁知,更叫她诧异的还在后头――冯爱也以玩笑回敬他:“普莉希拉陈的父母是越南难民,我的祖父曾经是我们当地最富有的人之一。”
  阿蛋不以为忤,反而被人挠了胳肢窝似的,咯咯直笑。
  小蝶不用看,也知道他脸上的雀斑指定又红了。
  然后他半认真地扭脸看了冯爱一眼,说了一句让小蝶鸡皮疙瘩暴起的话:“要是能有你做女朋友,我比扎克伯格可幸运多了。”
  然而,这一晚真正的高潮还没有来临。
  开到羊粪池时,小蝶忍不住提醒:“地铁到了。”
  前座上两人“哦”了一声。
  忽然阿蛋问身旁的“普莉希拉陈”:“你是住在市区吗?”
  冯爱说:“对。”
  “我住中城,爱格林屯,要不我给你开过去吧?”
  “方便吗?”
  “当然。”
  “好呀,那麻烦啦。”
  “我的荣幸!――爱娃,我先给你开回家吧。就在这条街对面是吧?”
  小蝶彻底傻了眼。
  ……
  这会儿,她一面把塑料餐盒从塑料袋中取出,一面问正把脑袋探进烤箱擦拭的兰珍:“你有没有觉得,人和人有时候看对眼,是特别不可理喻的一件事?你说看着绝对不可能的两个人,怎么就到一块儿了?而且还腻歪得要死!”
  她没听到房东的回答,就听到“砰”的一声――
  定睛一看,是房东的脑袋撞到了烤箱顶部。她吓了一跳,忙问:“你没事吧?”
  “哦,没事。”房东直起身子,一面揉着脑袋受灾的部位,一面有意无意地问,“咦,你刚刚问我什么,什么两个人看对眼,到一起?”
  “没什么,就是些八卦,改天再跟你讲。”小蝶知道,她这么一说,房东是不会追问的。
  果然,房东就没再追问下去,只是满怀心事地“哦”了一声。
  第二天早上,兰珍要叫陈飒一起去坐地铁上班,顺便在路上对她散发一下“余怒”。
  谁知她的房门还是那么敞着,里面没人。
  她们这个公寓的房门都带锁,兰珍从来都是十分谨慎,出门前总要锁好房门。这样,万一进来个贼,总得煞费苦心,突破两道门,才能完成使命。另一方面,她这么多年一直都和外人合住,这样也可以提防还不太相熟的室友。
  陈飒的房门虽然是次卧,也带锁,但她的作风和兰珍完全不同,她从来不锁,有时候出门,连房门都不关,比如现在。所以一看就知道,这人昨晚没回家,可能是吃太饱,天又晚了,她索性就在爸妈那儿住了。
  兰珍只是奇怪,她单位的电脑怎么还搁在那张临窗的小写字台上?所以她今天又请病假,不上班了?两人同居数年,她已经知道,陈飒每年都会把所有的病假事假统统请光。
  她就自己去上班了。
  谁知下班到家,陈飒还是没回来,连小蝶都觉得奇怪:“这个大姐今天还不回来?”
  兰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给陈飒传了一条简讯:“你别以为你不回来,就能避开你的责任。”
  第二天早上,她看了下手机,没人回复,她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多想。
  一连两天,陈飒都不见踪影,也没有消息。
  她和小蝶都觉得蹊跷起来,小蝶在三人的群里艾特了陈飒:“大姐,你人呢?怎么不理我们?”
  她们等了一天,却和前两天一样,杳无音信的。
  星期五晚上,两人聚在厨房那里,给她打了个电话,那头“嘟嘟”了一会儿,直接进入语音信箱。
  “她是不是去 camping(露营)什么的?信号不好?”小蝶分析。
  “可是刚刚明明有接通的那个声音啊。”兰珍不解。
  两人都感觉非常不妙。
  “这个大姐每天穿那么性感,不会被坏人盯上,绑架了吧?”小蝶认为自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电影里面不是老有那种外国变态,把女的绑到自家地下室锁起来吗?有时候还不给穿衣服。”
  兰珍感觉到了事态的严峻:“要不这样,如果到明天早上她还没消息,我们就去她家找她,她妈妈周末应该都会在家。”
  “可是她家康斗(condo,公寓)楼下的门房能放我们进去吗?”
  “没事,我们可以按门口的 intercom,就是那个电话系统,如果他家有人,会给我们开的。”
  两人正如此这般商议着,兰珍的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是陈飒。
  两人相顾大喜,兰珍忙按了免提接起来:“小姐,你终于现身了!”
  “要死啊,不接我们电话,再不接我们就报警了!”小蝶从旁笑骂。
  “就是,你是要跟我前男友一样玩消失吗?”兰珍脱口打趣。说完却微微一愣神,她一下没明白自己把先勇称为“前男友”纯是玩笑,还是借玩笑吐出胸中真言。真就把他和那二十年这么放下了?
  出乎她们意料的是,电话那头并未传来她们习以为常的嘻天哈地,而是一个极度疲惫的声音:“不好意思,这两天太忙,没顾上回。”陈飒叹息一声,声音低沉地宣布了一个噩耗,“我爹地去世了。”
第57章 十六年的港普
  电话这头的两人脸上的笑容顷刻凝滞,互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写满震惊。
  陈飒声音里的疲惫和低沉延续着:“所以这两天正和我妈忙他的后事呢。――珍,明天你下班以后,我想让安童过来给我拿些衣服、电脑充电器什么的,我得在家住些日子。到时候麻烦你陪他去 storage(储藏室)把我那大旅行箱拿上,装东西方便......”
  兰珍在电话这头一个劲地答应着,挂了电话,才意识到,刚才太过于震惊,都忘了问问陈飒,那个和蔼的香港老头是怎么突然就没有的。
  “这也太突然了。”小蝶也深有同感,“对了,安童是谁?”
  “哦,好像是她的一个好朋友。”兰珍含糊其辞,然后赶紧在三人群里给陈飒传了一条简讯,“如果有什么可以效力的地方,尽管说出来。”
  小蝶在后追加了句:“我们随叫随到。”
  半晌,她们得到陈飒一个“OK”的手势符号。
  像很多从国内移民来的中老年人一样,陈飒爸妈对洋节也没什么特别感触,这些日子口对他们的意义只是放假,然后阖家老小吃顿团圆饭。既然不郑重其事地过节,他们的年轻一辈自然也不那么重视,到了节日当天,可能都不着家,甚至趁着放假,赶紧和同龄人撒欢去。
  要不是为了给兰珍和先武制造独处的机会,陈飒本来也没打算回家。
  她快有一个月没回家了。
  一进门就五心烦躁的――大大小小的“永远年轻”的盒子四散在客厅各处,像什么网店店主家的客厅,都没地方下脚。就连她“闺房”的一角,也堆了一座“永远年轻”的小山,可是面对着为传销抛头颅洒热血的妈,她又什么话都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这就是她越来越不爱回家的原因。
  女儿难得回来,妈打了个照面,就又钻进主卧的电脑前张罗她的生意去了。
  倒是爹地,一如既往地对着她嘘寒问暖,还夹七夹八地告诉她,这段日子,妈为了发展下线,在阿玲的点拨下,先把周边中国人的教堂都跑遍,把三个国内来的新移民发展成了下线,有了动力,又去跑了韩国人的教堂,谁知韩国人有自己的“永远年轻”,叫“爱臀美”,反过来还要发展妈,妈只得铩羽而归......
  陈飒不搭腔,板着脸把一只挡路的“永远年轻”的盒子踢到一边。
  爹地见状,很自觉地换了话题,用混了洋泾浜英文的洋泾浜国语问:“明天 thanksgiving(感恩节),要不要买只 turkey(火鸡),做来我们吃?”
  她一如既往地不耐烦道:“不要不要,turkey 的味道还不如 costco 的烤鸡呢。”
  爹地马上呵呵笑着说不要紧,那明天我们吃别的。
  第二天,一家三口吃了顿简便的午饭,老头要她们留着胃口吃全港式风味的感恩节晚餐,还跟继女开玩笑:“要不要跟我学学怎么煮菜?以后结婚,可以煮给老公吃。”
  陈飒敷衍地笑笑:“不用。”心里纳闷:他现在怎么也爱聒噪这些有的没的?搞得真好像她亲爹似的。
  老头呵呵笑着自己去了厨房,拿出办年夜饭的架势,“山珍海味”地忙活起来了,光煲汤的食材就码了一小排,什么冬菇、干贝、淮山、瑶柱......
  饭后,妈拿桌上抽纸揩了嘴,就回主卧忙活生意去了。
  陈飒也不愿在满眼“永远年轻”的客厅呆着,就也回房靠在被垛上玩手机,还听了兰珍那段花拳绣腿似的语音留言,笑得抖抖的。没一会儿眼皮就打起了架,然后就盹过去了。迷迷糊糊中,她被厨房里传来的一点声响惊了一下,像是什么不锈钢的东西摔在地上发出的噪声,她在那刺耳的余韵中皱了个眉,咂了个嘴,又盹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已经快下午三点了。
  她打着哈欠起了床,去上了趟厕所,然后被厨房散发出来的越来越浓的食物的香气吸引了过去。
  一拉开厨房的门,她就“啊”的一声,喊出一嗓子血腥――
  老头半张着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手里还握着一把被他称作“芫茜”的香菜。一只脚边是翻了个的不锈钢洗菜盆子,另一只脚压住了一只装菜的塑料袋。电磁炉灶上还在“咕嘟咕嘟”小火慢炖着一砂锅牛腩,灶边的碗里有洗净切成滚刀块的莹白萝卜。
  陈飒脑子里瞬间奔忙过很多可能性:心脏病、中风......她发现“什么都懂”的自己这时候竟然束手无策,但她知道很多突发疾病救治的头一条,就是不能随意挪动病人。因此,她只蹲下身,轻轻拍了老头两下,唤了几声“爹地”。
  老头毫无反应。
  妈闻声,终于也劳动大驾地从主卧里出来了,见了这副情形,脸“唰”的一下煞白,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死死扣住门框,像只绝望的鸡爪子。她生怕一松手,自己也栽下去。须臾,她方喃喃道:“我说刚刚听到厨房里‘嗵’的一声闷响。”
  陈飒叮嘱了句:“妈,你把炉子关了。”便狂奔回房间,拿手机拨打 911,叫救护车。
  挂了电话后,她才发现自己的一双手,像患帕金森综合症似的抖得厉害。
  老头就这么走了,摔到了后脑――应该是踏到脚底那只蘸了水的塑料袋,滑了一跤。还好走得没什么痛苦,这是陈飒今后无数次回想起来的唯一安慰。
  从医院回到家,已经入夜了。
  陈飒身心俱疲,却还强撑着精神头陪护妈。
  妈一整晚都木木呆呆的,得知老头没了,竟然一滴泪都没有,只是一双本就上了岁数的大眼睛,更成了两个挖在深林里的黑咕隆咚的山洞,睫毛成了洞前的萋萋荒草,叫人看了心里发毛。
  女儿担心得很,生怕再次丧夫的打击会把妈的忧郁症给带回来,还好妈的闺蜜兼上司阿玲也在,及时赶到医院不说,还开车送她们回家。在国外最热心的两类华人――信洋教的和搞传销的,阿玲都占全了。
  陈飒向来不喜欢阿玲,一开始是觉得她太精,而且大概太爱盘算,那份精都写在她的举手投足间,藏都藏不住,妈跟她走太近容易吃亏。等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妈拉进“永远年轻”,陈飒更加不待见这个女人了。但是这会儿她真是感恩有阿玲在,还有她对妈那份不着调的安慰:“......你要振作起来,你现在是跨国事业女性,生意也刚有起色......”
  等把妈安排上床躺下以后,阿玲把陈飒拉到客厅,小声道:“你妈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不能给她空间,让她胡思乱想。等忙完你爹地的事,我带她多去参加参加活动。”
  “好,谢谢你,玲姨,麻烦你多开导开导她。”陈飒有片刻感动。
  “这个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阿玲拍胸脯保证,“对了,下下个月我们在南加州有个‘安牛炕弯森(annual convention,传销周年大会)’,要不我带她去吧?――要自己掏点钱,你妈怕你讲她,但是这个 networking(发展人脉)的机会是很宝贵的,而且你妈也能散散心。”
  陈飒知道那种周年大会,就是这类金字塔生意的上中下层人士去一个大型会场,听已经爬上了金字塔顶层,发展了下下下下线的“销售奇才”进行希特勒似的宣讲,满会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发出纳粹信徒似的狂热。所谓“发展人脉”,就是结识场内其他志同道合的信徒。但是纳粹就纳粹吧,只要妈心里还有盼头。
  去同时拥有好莱坞和硅谷、GDP 比法国一个国家都高、真正富可敌国的加州肯定不便宜,但只要能帮着妈过渡一下心情,花点钱算什么?
  “行。”她一咬牙,答得十分干脆,“只要你能说动我妈,我没问题。”
  “好好好,那我尽力促成这个事。”阿玲一副纯是为帮她忙的样子,“那么我先回去了,什么事电话或是微信联系。”
  “嗯,谢谢玲姨,后面可能真的有事情要请教你。”陈飒把她送到门口。
  “到底不是亲生,还是养不熟,一点都不伤心。”阿玲心里这么感慨着往电梯走去。
  她不知道,陈飒隔着门,听着她进的电梯关上门的一刹那,脑子里已经绷得极细的一根弦“啪”地一声断了,心里轰然一片坍塌,身子也颓然地垛在门厅里那张穿鞋的凳子上。她不愿意当着着外人的面解体,还是自己心里不待见的外人。
  以后跨进这扇门,除了妈和这一屋子的“永远年轻”,她再也不能听到那嘘寒问暖了十六年的港普了,想到这儿,一阵虚空的悲迅速在她的身体里扩散开来。她急于给那份悲找个出口,便努力往外挣眼泪,可攒(cuán)了半天劲什么也没有。而且越攒劲,心里越憋闷得厉害,简直叫她喘不过气来。
  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拿出了兜里的手机,毫不犹豫地按下一个号码。
  几声“嘟嘟”后,电话那头传来安童一声略带睡意的:“哈喽?”
  她倒一愣,声音压到极低,问:“还醒着呢?”她本来就是碰碰运气,没想到他真的接了。
  “已经睡了,但是被你打醒。”他这么说着,却没有一丝怪罪,而是一如既往地憨憨一笑。
  “你睡觉不开静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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