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五除二,就把老夫少妻鼓动来了蒙特利尔,今天是带他们来体验这家明星助阵的老牌熏肉店。
他刚听见身后一对男女用英文说笑,并不全懂他们嘀嘀咕咕地在讲些什么,可是他的耳朵已经先于他的思想,辨出那个已经熟到骨子里的女人的声音,心里开始崩裂。
一转脸,就看到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胆裂魂飞的噩梦。
兰珍也好不到哪里去,苍白了一张脸,魂飞魄散地瞅住他,见了鬼一样。这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皮大衣,脖子上讲究地配一条同色系的羊毛围巾,在冬末早春的寒风中瑟缩着脖子,佝偻着肩。以前他也这样死要风度不要温度,不过那时候他自带一种中年男性的儒雅,略带沧桑的那种。可是现在,他的头发一多半都白了,脸上的皮都瘦松了,凄苦地往下垂坠。从背影看,简直成了个小老头。
几个月而已,他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她的心一阵锥痛。
先武很快发现了女友的异样,也发现了那个和女友互视的男人。他毕竟只见过先勇一面,用了一会儿,才认出是自家堂哥,不免有些震动。他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并没有上前。这时候上前,大概不亚于一种示威。
三个人,六只眼在寒风中正僵着,忽然先勇身旁的老夫拿胳膊碰碰头:“嗳,小常,这都是些什么语?除了中文和英语以外。你认识不?哪个是法语?”他指指店内橱窗上,那里贴的一张画报似的白纸,上面用中韩法意等十几种语言写就了“感谢”。
先勇却傻了似的,定在那里。老夫得不到回应,又碰碰他,他竟趔趄了一下,被风扫过的枯叶一般。
兰珍本能地往前进了一步,要扶他的样子――隔了几个人。
还好,老夫及时扶了他一把:“哟,你没事吧?”
先勇忙摆摆手。
店里忽然出来两个客人,带出一阵熏肉的油香气,他只觉胃中一股浊气上涌,什么东西要冲口而出,咽都咽不回去。情急之下,最在乎公众形象的他,不得不狼狈地扶住路边的垃圾桶,一阵翻江倒海地吐。
先武和兰珍都是一惊。
兰珍的手本能地摸摸挎包,想上前给他递个纸巾,或是一杯水,或是随便什么,但是脚却像被钉住了一样。还好,老夫少妻,还有一个热心的路人及时拥上前去,替她做了这些。
“人这么多,我们买外带,路上吃?”先武小声提议。
“那我回车里等你。”她头皮冲着他。
“好。”他望她一眼,把车钥匙递给她。
她转过脸,往不远处的车走去。
先勇擦完嘴,漱完口,忍不住转过脸,却只捕捉到她已渐去渐远的背影,心如针挑刀挖一般。
他不知道,眼泪正在她的脸上不受控地肆虐。
和先武好了以后,她考虑过有那么一天,三人也许会在同一场合不期而遇。然而很快就一笑置之,因为这个几率几乎为零。他们两个虽是堂兄弟,但是并不亲,不然不会三十多年才见头一次,生活上不会有什么交集。而她,应该这辈子也不会和他再相见了。
或许有一天,她和先武在一起的消息会传回台北。但她对这个可能性,也很快释然――等两地的常家都知晓的那天,她和先武必定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她还没想那么远。毕竟,二十年的感情都生了变数,谁知道她和先武以后会怎样?她不悲观,也不过分乐观。
她本就是个矛盾的人,看着传统,可是家庭观念又不强,她没体会过一个正常的家庭会给人怎样不一样的感觉,对生儿育女的事也十分淡漠。这回更是抱定宗旨,珍惜当下,随心而行,不给人生留有遗憾――就像老杰克退休前劝她的那样,当然也要归功于陈飒一路的煽风点火。
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她和先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到那时,先勇应该早已跨过这道坎了,甚至已经拥抱新生活了,或许到时他心头会有一些芥蒂,一些不甘,甚至愤怒,但也不过是心头一根刺,不至摧肝裂肺。
反正一切都不该是现在!不该是今天这样!
他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二十年,他不止是她的男友,还是她的亲人。祖母去世后的这许多年,他更是她六亲无靠后,心中唯一的亲人,是父亲,是手足。分手了,不联系了,他依旧她的亲人,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
这样刹那的顿悟,让她的眼泪又汹涌起来。
先武的心里多少有些不得劲,在“外带”的小门脸里,买了六个三明治,要出门时,被那越南裔面孔的女人用法式英语喊了回去,原来他忘了付钱。
付钱出了门,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堂食”的店门口,还有那个垃圾桶,堂哥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进店了,还是离开了,路边只有昨日留下的满地残雪,正在冬末蒙城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化尽。他有点内疚,有些不忍,但这些远远抵不上兰珍在他心里的分量,何况他是在他们分手后才向兰珍发起的攻势,追上了他就不会轻易撒手。
这么一想,他便果决地往车走去,往兰珍走去。
他知道她心里也不得劲,但是看到她在副驾驶座上哭得不能自已,还是大吃一惊。他想抱抱她,但他没有,决定留点空间,让她自己去过心里那道坎。他只是干脆地发动车,迅速驶离此地,驶离她的过去,一分钟都没耽搁。
回来的一路,兰珍都有些郁郁寡欢、意兴阑珊的,只是到了一个公路休息站时,才主动问他:“我跟你换换吧?”
“你这样我敢给你开吗?”他半开玩笑道。
她不响了。
几小时后,他把车稳稳开进她羊粪池公寓的车库,然后帮她把酒精炉、烧烤盘等不常用的什物都搬进她位于地下二层的储藏室。说是储藏室,其实就是十来家住户共享的一个杂物间,一人一个大铁笼子,里头都是暂时用不上或舍不得扔的东西:
装“亚马逊”上网购物品的空箱子、掉了漆的椅子、孩子的玩具、买多了的厕纸、厨房纸、洗手液......只有兰珍一个人的笼子,错落有致、井井有条,所有什物都被归纳进大大小小的纸盒纸箱里。
这几天同进同出,他已经见识了她是多会居家过日子的一个女人。
他还想到一个塑料牛奶纸盒。早上归置垃圾时,他含笑望着她的一双巧手,把一只清洗干净的塑料牛奶纸盒,沿着边角线,怎么左一弯又一窝,折叠成巴掌大的小块,塞进装可回收垃圾的小袋里。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表情专注得像朝圣。他不是什么极端环保主义者,可这样的事却可在了他心上,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爱屋及乌,所以她的这些小举动都能让他心动不已。
告别的时候,他使劲搂搂她,说:“我知道今天很不容易,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入职新工作了。”
她点点头,也打起精神,机械嘱咐了他几句,无非是上下飞机给她传简讯报平安云云。
“再过三四个礼拜,我们就又可以见面了。”他说。
她一愣,随即想,他大概是又要来出差。
谁知他却笑道:“下个月中是奶奶的生日,我会去纽约给她做寿,之后正好来多伦多。”
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又要到四月了,一眨眼,他们相识都快一年了。她想起在曼哈顿的那座战前合作社公寓里初遇他的情形,心里不由五味杂陈的。
“到时候春天也到了,我们一起去探索这座你生活的城市。”他一脸的憧憬。
她勉强笑笑。
在他离开以前,她很煞风景地叮嘱:“我想,我们的事情,你可不可以先不要告诉你家里人?”
先武一怔,然后笑道:“当然,等你准备好。”
…...
此刻,她和衣躺在黑漆漆的房里,脑子里一遍遍出现那副形销骨立的身影,心里一揪一揪得痛。
她有一瞬间的冲动,要给他传个简讯,或打个视讯电话。手机都握在了手上,他的联络页面也调出来了,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对不起,你之前对我们的怀疑并不完全是你心胸狭隘?对不起,我和你堂弟在你面前亲密调笑,还眼见着你出了那么大一个洋相,我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我想打个电话给你,确保你现在不是生不如死?......
她叹了口气,正要把手机搁下,手机却忽然震了一震,是简讯提示。
她想,可能是先武到机场了,朝屏幕上一瞥,竟是先勇。
她一下坐了起来,忙点开一看,是个问句:“方便打个电话吗?”
她心下了然,他所谓的方便,就是要她别当着先武的面和他通话。
她回了个“方便”,心跳得像擂鼓。
他的电话进来的时候,她进了主卧的洗手间,关上门,才接。
很拘谨地彼此问候后,他还是先确认了一下:“你一个人?”
“对。”她说。
他在电话那头徐徐出尽一口气,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像是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哀哀地说:“珍珍,跟你分手时,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新的幸福,我也希望你能有新的幸福,但不是这样的幸福。你可以跟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可是为什么要是他?”
兰珍无言。她是做好了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出口恶气的准备的,可是他并没有。
片刻,他又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嗓音已然哽咽:“他是我的堂弟呵。我真的觉得好痛苦!这简直比让我戴绿帽子还叫我难受,你知道吗?还是你没跟我摊牌以前,就跟他在一起了?所以一定要跟我分手?”
“我没有。”兰珍弱弱地说了一句。这时候倒不是辩解,纯粹是为了让他心里好过点。
可他心里当然不会好过,他忿忿悲泣:“你不能先跟我,又跟他,这根本就像是在乱伦呵,珍珍。我情愿你把我的头摁进马桶,吃粪便,这比那个还要糟糕!――而且我们明明都姓常,为什么和他行,和我就不行?是先有我,不是吗?是我带你去他阿嬷家,才认识的他,不是吗?”
兰珍也开始抽泣。二十年,除了他父母亲过世,她不记得他在她面前流过泪。
他哭得声音都打起了J,痛心疾呼:“我真是好后悔去年和你去纽约!好后悔当年支持你去加拿大!好后悔我不喜欢加拿大!我好后悔!我真的好后悔!......我不期待和你复合,我知道这不可能了,我完全接受这个事实。我也不想知道你们何时开始,如何开始,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请求你,不要和他在一起,可以吗?......”
兰珍泣不成声。
这一晚,她在电话上默默聆听了他许久,也苦劝了他许久,但他最想要的问题的答案,她却实在没法给。
可是从这一刻起,她知道,以后和先武再怎么好,心里大概都会有那么个暗影。
第83章 又见故人来
众所周知,四月的第一天,是愚人节。
这一年的愚人节,是个星期天,也是羊街上一个半程马拉松的举办日期。
这场赛事由尼亚加拉瀑布边的一家酒庄发起,一半为推广自家葡萄酒,另一半为慈善――此次的报名费将悉数捐给一个儿童慈善机构。
虽然阴冷多云的,温度也是零上零下地徘徊,一大早,参赛者之一的明宇还是兴致昂扬地从被窝里窜起来,刮胡子洗漱,拿止汗香体走珠把胳肢窝细细滚一遍――每次马拉松都是光明正大找妞聊骚的最佳时刻,还都是活力四射的运动型,他光想想,就两眼放光的,必须精心准备着。
然后,他从厨房抽屉里刨出两片创口贴,撕开,一左一右,把它们贴在胸前两粒“小豆”上。上回忘了贴,两万米跑下来,“小豆”全蹭破了皮,跟煮裂口的红豆似的,敏感数日。
最后,他才换上比赛主办方发的长袖 T 恤和号码牌,往兜里揣进一张信用卡,并几张二十刀的票子,包也不带,就潇潇洒洒地出了公寓的门。
他的赛友,兼发小,兼隔壁楼邻居――安童,已经在路边候着了。那位戴了一顶“测谎仪”形状的帽子,配上他那两只永远睁不动的小眼睛,颇像一只没睡好的甲壳虫。
“脑子没毛病吧你?”明宇笑着上前胡撸了一下发小的脑袋。
“怎么啦?今天是愚人节!” 发小不以为然。
笑归笑,明宇倒也不以为奇,一道跑了好两年全程半程的马拉松,什么博眼球的装扮他们都见过:有穿成“钢铁侠”的,有打扮成恐龙的,还有一回,一个男的穿了身西装来跑步......反正人主办方对着装也没什么硬性要求,大伙儿可着劲闹腾,只是不知道这些人穿得那么累赘,后来跑完几万米没有。
两人叫了一辆共享车,呼啸到西边地铁终点站――开普林,从那里搭一趟地铁,又转一趟地铁,再换一趟街车,就到了今天比赛的起点――将安大略湖尽收眼底的湖滨区,此处还能看到城市最美的天际线。
据说这样的赛事,都是从比赛当天的凌晨就开始封路,设路障栅栏啥的。因而此刻,尽管还是一大清早,道旁的路障已经各就各位了。
湖风虽大,也没吹灭选手们的热情,更吹不散明宇涌动的荷尔蒙。热身的时候,他已经成功搭讪了同为一组的一白一黄俩妞,也是俩闺蜜,一道来跑赛的。
“终点那里不是有主办方的品酒会么?一会儿品完酒,我想喊她们一块去吃烧烤――我知道那一带有个正宗的韩式烧烤,就在羊粪池那儿。”热身的时候,明宇眉飞色舞地告诉安童。
安童的小眼立刻一大:“我是有主的人了。而且她就住在羊粪池,要知道了,还不得活吃了我?”
“没事,你就告诉飒布里娜,你是给我去助攻(wingman)的。我总不能两个通吃吧?”
“你个混账玩意!我可不去,而且也去不了――十点半我得准时离开,去‘羊雪柏’那儿接她,她有个学校项目的调研今天要完成,晚上就得交报告。所以上午要去东边访谈一个朋友,我得给她开过去。”安童边说,边来回踱步热身、抻胳膊拉腿的。
“十点半?”明宇眼也一大,“两个小时你能跑下来?”
“所以得抓紧跑,要到点了,还没跑完,我可能就不跑了。”
他话音刚落,广播里就想起了一个甜美的女声,通知他们这组选手往起跑线走,因为比赛快要开始了。
“她为什么不能坐公交或是叫‘呜呗’自己去?”摆好预备姿势时,明宇问。
“公交坐得不舒服,还得转好几趟车;‘呜呗’又太费钱。”
“可这个比赛,你也花了七十五刀的报名费,不是吗?”
“谈恋爱,你就得想着对她好。”
“我不是说你不该对女友好,我就觉得你什么事都围着她打转,把自己都丢了。――对了,你今天没开车,怎么接她?”
安童前一晚就把车停在兰珍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方便今天跑完比赛,去接陈飒。
可他还未及回答,号令枪就响了,选手们乌泱一下,离弦的箭似的,没命地往前奔去。他俩也齐头并进,一个超过去了,另一个很快就追上来,渐渐都气喘如牛。不过发生什么都不可怕,主办方很是周到:跑渴了,每隔几千米,就有志愿者帮忙递水;喝多了,时不时就有移动厕所;要一个体力不支,跑晕了,路边有现成的救护车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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