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勇摧肝裂肺了好一会儿,才抽噎着把情由吐了口。他尽全力做到客观陈述事实,毕竟先武是这家的亲孙子,他不愿当着老人的面去苛责什么。别说她还是他名义上的祖母,就算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近百岁的老人,他也说不出太刻薄的话。
然而不论他怎样“客观”,也掩盖不了堂弟接手了他的女人的事实,老太太惊骇不已,听先勇叙说的过程中,她枯树根一样的喉头不断吃力地蠕动着,像吞咽什么难消化的东西一样,一点一点把他的话吸收进她细弱苍老的身体。
“......我告诉自己,她总会跟别的人在一起,先武也是别的人......但是事情不该是这样......我做不到,阿嬷,我真的做不到呵。”先勇说完,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老太太也是又气又痛,泫然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哽咽着对眼前鬓边也已挂霜的孙子说:“孩子,苦了你了。你放心......你们都是常家的后人,都是我的孙子,奶奶......一定把这一碗水端平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一定想法子给它制止了。”
先勇无奈地摇头道:“他们看上去很有默契、很要好的样子,我想,要制止......可能是太迟了。”
老太太略顿了顿,朦胧着泪眼,望着窗外四月的纽约,很坚决地说:“如果真是制止不了,我就跟这个不肖的孩子断绝关系,以后――他也不再是我们常家的人。”
先勇没想到老太太能说出这样决绝的话,心里十分震撼。
这一晚,临别前,老太太颤巍巍地把他送到门口,然后支开旁人,又一次软语宽他的心:“你放心地回去,好好干你的事业,奶奶绝不是那种讲一时漂亮话的人,也绝不会叫你平白受这份窝囊气。”真像亲祖母安抚受屈的稚孙。
先勇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窝囊,他哀哀地想:自己老大不小的一个人,竟还这样没出息,要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妪给自己出头,但他也实在是走投无路,没了法子了呀。
回到了皇后区那间孤清破旧的民宿后,他脱了外衣,拿了换洗衣裳,就直奔卫生间,去冲了个长长的热水澡,在从天而降的水雾朦胧中,任眼泪混着洗澡水,在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地淌。
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管结果怎样,他对自己有了交待了,他对自己有了交待了。
他不知道,他离开以后,老祖母在床上睡了两天。第三天一大早起,就问徐姐:“樱花还开不开了呀?我想去瞧瞧。”
扶着侄女的手,颤巍巍走在假桂林水库边的开满白色樱花树下时,她不再有忌讳。
她想,她这一辈子活得可真长呵。
她还想,她哪有资格在心里刻薄那个肯尼迪夫人,其实她们多像?都生在一个只能靠男人的时代,头一个丈夫都吃了枪子儿、为国捐躯,后来又都找了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
假如说,她比肯尼迪夫人幸运,那就是她的儿孙们都还是平平安安,全须全尾的(肯尼迪家族的男人都短命)。
然而到了(liǎo),她也还是要为他们操心,操不完的心。
兰珍发现自己好久没有这样忐忑过了,差点忘了在“联合车站”下车。
她想起多年前,头回去见先勇的父母时,心里也是这样七上八下的。幸运的是,老夫妻俩对她“一见倾心”,觉得她“文雅娴静,品貌端庄”,小儿子能和这样的姑娘交往,他们十分放心。
先勇的大哥自幼身体就差,他们本以为家门无望,谁知四十岁上,又得了这么个小儿子,自然珍爱异常,不舍得拘着他,不出大圈去就行,因而爱屋及乌,对兰珍像对自家儿媳一样。后来他们唯一操心的事,也不过是,小儿子年纪一年大似一年,感情也比较稳固,却老也不结婚。
先勇和兰珍在所谓的“人生大事”上,一直出奇得默契:
他在家里被惯了许多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缺失,结不结都无所谓的态度,至于生孩子――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她自小父母离异,然后双方各自幸福去了,只丢下她伴着祖母长大,因而婚姻观念十分淡漠,生养孩子更是想都不愿想,万一她也像她父母一样失职,岂不是又害了一个无辜的小孩?
先勇的父母当然不这样想。
像天下所有上了年纪的父母一样,他们也不停地旁敲侧击。就连老头子后来得了失智症,连身边人姓甚名谁偶尔都不记得,却还对此事念念不忘。
有一天,他状态还不错时,特意屏退他人,独独把小儿子和“小儿媳”留下,财很大、气不粗地告诉他们:“我们在河北老家还有不少地,地契都在,所以你们一定要结婚生子,这样以后才有传承......”
“小儿媳”心下吃惊,老头虽然失智,这话讲得确是言之凿凿。因而一到了没人处,就拉住男友问:“你爸爸说你们家有很多地是什么意思?”
先勇用了一秒才反应过来,然后差点笑死:“小姐,拜托!我老爹病入膏肓,他讲什么话你也信哦?河北离北京很近嗳,那里的地你想想有多值钱!如果我们家真在那里有地,我还要在这里存钱买房子吗?”那时他们还没买房。
“可是你爸爸说他有什么‘地契’呀?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嗳。”
“那些倒是真有,我都看过,不过年代已经非常久远,早就没什么效力啦。――这种没影的事你听听就好,还当真?”他笑到肚痛。
还没到手的大片土地就这么长着翅膀飞了,兰珍难免一脸失望:“那他为什么好端端讲这些?”
“就是想让我们结婚生小孩啊,你要吗?”他没心没肺地调侃。
她马上瞪他一眼:“不要。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既然不结婚不要小孩,日后定居哪里自然可以日后再决定,年轻的时候总是十分潇洒的。
当然,先勇的大嫂后来得知公公背着她和丈夫,对小儿子“小儿媳”的这番特别关照后,还是为那些永远兑现不了的地,吃了不少干醋……
从“联合车站”下一层楼,转上 509 号有轨街车,“当当”十来分钟,就到了这条叫“女王码头”的湖滨大道。沿着大道,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镜湖阁酒楼”――据说是城内最贵的粤菜馆之一。
一进门,兰珍就被惊艳到了:餐厅的两整面墙都是落地玻璃窗,窗外是蓝波荡漾的安大略湖,湖面像拼接出的一片片碎镜,跃动着细碎的粼粼波光。花在这儿的钱,买的可不单是那三四只一小份的虾饺、肠粉和萝卜糕,主要还是这一览无余的醉人湖景。
今天湖风虽大,还是工作日,可餐馆里照样宾客如云的,且大多都是老外,个个面容愉悦。
的确,有这么美的景可以看,又有“点心”可以吃,没法不愉悦。这家餐厅里还有几个推着点心推车、一桌桌叫卖过去的广东阿嫂,让店里多了份原汁原味的热闹。
十九世纪,广东移民把早茶文化带到了美国和加拿大的东西海岸。几世几代过去,老外们早把粤语发音的“点心(Dim Sum)”挪进他们自己的语言,作为这种叫“饮茶”的中式早午餐的代名词,口口相传。还曾有老外别出心裁地揣测,中国人把这些迷你小巧的茶点唤作“点心”,是因为“它们的美味能点动你的心弦”。
因为事前有预定,笑容可掬的领位员利落地拿着两本菜单,把兰珍引到了角落里一张临窗的四人桌边。桌上现成的四副餐具,白净的餐巾折成开屏的孔雀,绽开在同样白净的盘子上。桌面像本地一切有些档次的粤菜馆一样,不论春夏秋冬,都铺着桌布,餐椅上也裹了椅背罩,看着隆重又厚重。
“不好意思!”兰珍叫住正要离去的领位员,冲她亮亮手机上一张电子折扣券,“这是我在 groupon(折扣券网站)上买的,请问是现在给你们还是待会儿买单的时候?”那是她花十二块买的,可以抵扣三十块的酒水和食物。
领位员凑近一瞄,笑道:“可以的,待会儿付钱时,给我们看看就可以了。”
兰珍冲她浅笑着点了点头,这张券和这家店的消费水准比只是杯水车薪,但也总比没有好,过日子能省一分是一分。
等着客人的时候,她先要了杯冰水,倒不是嫌茶贵,主要是粤菜馆的茶都是按壶上的,远客未到,她就点了一壶茶,不太礼貌。另一方面,她也想先喝点冰水,压一压心里的不安定。
半杯水的功夫,远客终于到了。
兰珍的座位不近门口,等客人快走到桌边,她才看见,忙放下水杯,毕恭毕敬地从椅子上立起,有些拘谨地喊了声:“阿嬷。”又冲陪同阿嬷一道而来的徐姐和南希笑着打了招呼。
她们都笑着冲她点点头。
第90章 那个芜湖女子
“苏小姐,我们有一年没见咯。”阿嬷握着兰珍的手笑道,热络得好像和老熟人重逢似的。
兰珍心下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上周接到徐姐的电话后,她就一直纳闷:徐姐怎么有她的电话号码?一定不会是先武给的,那难道是先勇?大概是去年阿嬷要捎项链的时候要到的吧?
徐姐在电话里还很有礼貌地告诉她:阿嬷过两天会来多伦多,不知到时候方不方便聚一聚?
她一愣,估摸着她们大概还不知道她和先勇分手的事,所以还来找她。她本能地不想见,见了必定会扯到先勇,也许还有先武,想想就头疼。
她和先武的事肯定不能漏了馅,但也因为不能明说,她总感觉对老人家不够坦诚,尤其是这样一位她还比较尊敬的长者。可又不能推脱不见。
于情,人家款待过她,还送了她一条贵重的项链;于理,这是她两任男友共同的祖母。
她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徐姐却又委婉嘱咐她别告诉他们家里人,说老太太这次是悄悄悄坐飞机出行,怕家里人知道了瞎担心。
兰珍自然说好,心下却颇为蹊跷:老太太就要做寿了,这时候来多伦多干嘛?探亲?访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妪如此大费周章?还不能告诉他们“家里人”?
既然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想必是什么隐秘之事,还有可能是来参加哪位密友的丧事,她们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隔三岔五就会听到哪位老友亡故的噩耗吧?阿嬷应该是怕家里人拦着不叫她来,所以要瞒着。
可为什么还要见她?
她清楚地记得去年在纽约初见,老太太戴着老花镜,鉴定字画似的鉴定她的脸,夸她有“帮夫运”之类的。可那些不过是长辈的客套话,还真这么器重她?大老远赶来必要见她?......
不论如何,兰珍为此休了一天假,也遵守承诺――这两天和先武的电话里,闭口不提阿嬷要坐飞机来加拿大的事,只是在男友提到祖母即将到来的寿宴时,她才斟酌着问了句:“我们的事――你没有跟你家里人说吧?”
“没有。”
她舒了一口气。
“要不我这次去纽约,就跟他们宣告一下?”他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你不要乱来!”
他调皮捣蛋地笑。
……
现在看着眼前慈祥满面的老人,兰珍心里的种种疑惑全不见了,她估摸着老太太还不晓得她和先勇分手的事,待会儿万一提到这上头,可以简短说明一下,老人家十有八九要劝东劝西的,那她就默默听着。
兰珍一面在心里斟酌,一面配合徐姐和南希,帮老太太脱外套、拉椅子,又扶她在自己对面坐下。
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她正要把搁在旁边椅子上的包拿走,好把位子腾出来给徐姐或南希。谁知那二位却并未一同坐下,而是在领位员的指引下,相伴着去了不远处了另一张桌子。
“她们不和我们一起吃吗?”兰珍诧异道。
“她们坐这里,我们讲话不方便的,所以我昨天让她们自己又订了个位子。”阿嬷笑。
老太太有梯己话要对自己说?兰珍说不上来心里是受惊还是受宠若惊,带歉笑道:“早知道我就多订一桌。”
阿嬷摇摇头,意思是不客气。谁订都是一样的。
“您是昨天到的吗?”兰珍问。问完一愣,自己什么时候也沾染了北方人的腔调?也“您”起来了,跟常先勇一个样。大概是老太太今天很正式地唤她“苏小姐”,所以她也正式起来了,她想一年了,老人家也许已经忘掉她的名字了,又不好明说。
“对,昨天下午。”老太太笑叹,“十来年没坐过飞机了,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颠散咯。”
兰珍笑笑:“那您这次是来办事的吗?”
老太太一双深邃的眸子却犀利地看过来,然后笑道:“苏小姐,我是专程来见你的呀。”
兰珍的笑一僵,心中略感不妙。
正不知如何接下文,负责他们这一桌的服务员救了她,是个香港阿叔,像很多档次不错的粤菜馆的服务员一样,他的衬衫领带熨烫得十分平整。他是来问问她们,要喝什么茶水?顺便撤走两副多余的餐具。
阿叔泡了茶来不久,一位阿嫂就推着点心推车过来了,一面把那一推车琳琅满目的小茶点展示给她们,一面吐出一串广东话。兰珍刚要问:“你会说国语吗?”
反应很快的阿嫂已经先她一步,无缝切换成了普通话:“要不要?我这里有哈搞(虾饺)、擦骚酥(叉烧酥)、藏(肠)粉......”粤腔很重,说得倒是顺溜。
当然,让人家把“国语”讲得溜是有代价的,她们时不时就会过来给你推菜,你要是跟客人聊得入港,随口应一声,结账的时候,账单总是让人咋舌的。
阿叔阿嫂们一阵忙碌后,桌上多了一壶雨前龙井,还有几蒸屉几碟子的点心。
等他们都走开了,兰珍以为老太太会深入谈论一下,她为什么要大动干戈地来见自己。谁知阿嬷胃口不错地吃了好几块点心,和她扯了一堆北美几大都市的天气、中餐之类的闲话,并没回到方才的话上去。
兰珍放松了警惕,想:也许刚刚就是老人家开个玩笑而已,说是特地来看我,不过是让我显得特别而已。都怪自己最近有点神经过敏,听风就是雨的。
还好,老太太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话题里,全然没看出她心里的小九九。
“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老太太笑道,“我从前住的都是暖和的地方:芜湖、重庆、上海、香港、台北,我都住过的。没成想,到了美国以后,我竟然在纽约住下来了,刚去的时候真嫌冷,这么多年,竟然也适应了,而且这是我这辈子待的最久的一个地方。”
兰珍在心里捋了一下老太太提到的地名,好奇道:“芜湖――是一条湖吗?也是在大陆哦?”
“是安徽的一个小城,在长江下游,地方不大,现在晓得的人不多了,从前名气可不小,人家说我们那里是‘半城为山半城水’,不比苏杭差。”阿嬷望了一眼窗外一泓碧蓝的湖水,悠远地笑,“而且也是又出美食,又出美人的,大街上,小丫头们一个个皮子细得哟――元宵面一样。南京有‘金陵十景’,我们那里也有‘芜湖八景’的。对了,那时候,从南京一趟火车坐到我们那里,方便得不得了。”
兰珍“哦哦”应声,然后靠逻辑、不靠地理地把这几个地名在脑中迅速串起来:小蝶是安徽人,陈飒是南京人,她们以前提到过两个地方靠得近,那就是说芜湖和南京相隔也不远,近百年前就通火车也比较合理。阿嬷还一直讲“我们那里”“我们那里”的,她还估摸着那是老太太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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