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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伦多有条羊街——张铁锅【完结】

时间:2024-05-28 14:38:29  作者:张铁锅【完结】
  果然,阿嬷说:“我就是在芜湖出生长大、嫁人生子的,一直住到二十岁离开,再回去的时候家里人都不在咯,就剩了个四十多岁的侄女儿,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她扭过头去朝徐姐和南希的桌子看了一眼。
  兰珍听了心里有些难过,也顺着她的视线瞅了一眼徐姐,然后在心里粗算了一下,问:“那您二十岁以后再没回去――是因为战争的原因吗?我的历史不是很好。”她带歉笑。
  阿嬷的脸上划过一丝落寞,沉默片刻,方缓缓地摇头道:“不是的,是我大大不让我回去。”见兰珍脸上似有不解,她注解,“就是我父亲,我们那里喊‘大大’。我前头嫁的那个人打仗打死了,我带着儿子跟了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连个名分都没有――我大大妈妈(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
  兰珍搭讪着喝了一口茶,旧时代的事她也不好置喙什么。
  老人一打开了话匣子,就收不住似的:“我十七岁结婚,十九岁守寡,不上一年,就跟了个有权势的老头子。人家都当我是年轻守不住,又贪图富贵。其实,你说我一个年轻轻的寡妇,还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婆家不要我吃闲饭,我也不能赖在娘家。我虽然读过两年书,认得几个字,但并没有多少职业可以选,就找得到事做,也不够我养家的。我没别的路可以走,再往下走,只能比这条路更下贱。我的儿子,我不但要叫他活下去,我还要让他活得体面,所以我那时候也是没了法子,才跟了先勇他爷爷。”老太太的声音已经有些哽住了。
  兰珍没料到阿嬷今天兴致这样“好”,跟她这么掏心窝子。但是听别人的不堪,还是位耄耋老妪,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又不能随便插嘴,只能不住点头。
  喝口热茶定一定,老太太接着说:“老头子比我大那么多,以前又喝又嫖,打仗的时候还挂过彩,我真怕我儿子还没培养出息,他就走了。所以我把他照顾得很好,好多事也不计较。老头子觉得我小小年纪,倒蛮识大体,私底下老拿我同大姐姐――就是先勇奶奶比,说她是个湖南辣子的脾气,呛起来叫人受不了,不像我,凡事都能忍气吞声。他哪里晓得?这都是因为我底气不足,出身不高呵。”说到这里,扑簌簌两行眼泪从她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滴落下来。
  兰珍心里也十分惨然,可又想不出话来安慰她,忙把手边一张还没用过的餐纸递过去。
  老太太揩掉眼泪,缓了缓,才又凄凉地笑:“我给人戳了大半辈子脊梁骨,活到七老八十,他们家里才接纳了我,年年来给我做寿。苏小姐,你真是不晓得,我年年坐在桌子上首,看着一屋子的孩子,做梦也不敢相信,我一个青春丧夫的寡妇,怎么能有这么一大家子人?我怎么能有这么好的一个晚运?”
  兰珍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她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她忙喝了一口茶,压一压快涌上来的眼泪。
  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说到给您做寿,”她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拎出一只小纸袋,双手递过去,“这是我给您的生日礼物。”
  老太太很意外地接过来,打开纸盒,里面是一双毛线袜套,和去年的红围脖是一个颜色。她把它们拿出来,戴上挂在胸前的老花镜(大约是为出门方便),然后对着窗外凛凛的湖光,仔细看上面的花纹,惊叹:“哎呀,连纹路都跟那条围巾一样哦,正相配。苏小姐,你又费功夫咯。”
  兰珍忙笑着摆手:“哦,没有没有,就是两三天的时间,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就是给您在家里穿了保暖的。”
  老太太把毛线袜套放回袋子里,凝视着兰珍,摇头笑叹:“苏小姐,你真是心灵手巧。怪不得我们家的两个孩子,都要围着你打转。”
  兰珍吃了一惊,定定望着她。
  推车阿嫂又来了,问她们要不要添点心,她们不约而同地拒绝。兰珍心里乱乱的,这样的峰回路转让她无所适从。
  阿嫂走开后,阿嬷那双深邃的眸子重又射过来:“头一回见面,我想你就感觉出来了,奶奶是很喜欢你的。你人生得斯文安静,又有福相,我是希望你能做我们家的媳妇的――但不是先武的太太。所以我一听说你们这些事,血压都要高了,我那个气呵。我真以为我是看走了眼,我不相信你稳稳重重的一个人,怎么能跟他们兄弟两个都扯不清?哪怕你同先勇不好了,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哪家的孩子不行?为什么一定要常家的呢?”
  兰珍垂下了头,脸一路红到了耳根。
  一度难堪的沉默后,阿嬷又开口道:“但是我现在看着你,我晓得我没看错人。我的眼睛老了,但是它们不会骗我。你还是个稳妥的好孩子,大概你太好了,所以招得他们兄弟俩要反目了。”
  口气里并不带一丝一毫的讽刺或挑衅,倒更像是一种由衷的感慨,反叫兰珍更是羞愧,盯着杯里残剩的龙井,闭口不言。
  须臾,耳边又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这个事情我怪不着别人,头一个要怪我们先武,不用问我都晓得,他那个性格――肯定是他先找的你。但是我这个孙子也可怜,他好小就没了妈,没两年,他爸爸就给他又找了一个妈,待他算不错,也当‘妈’喊,但到底不是亲妈。我想他心里始终是有个缺失的,所以这么多年,他喜欢的尽是些比他大的女的,大许多。”
  兰珍愕然抬起头,脸也变了色。所以她也是这些“大许多”的女人中的一个?
  一阵浓烈的耻辱袭上心头。
  老太太缓缓地接着道:“最现世的那个,比他大就算了,跟前夫的一儿一女都要上中学了,他还帮人家接送孩子......你比她们真是不晓得好多少倍。我跟你讲句老实话,你要不是先同先勇在一起,哪怕你比先武大十岁,奶奶就认了,好歹苏小姐你是个华人。他从前轧的那些都是洋婆子。他爷爷在世的时候就立了规矩,我们家的孩子不准找外族女人――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呵,他们俩是兄弟,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家门就会不幸。”
  老太太的口吻既像老友叙旧一样平和,又像慈祥的长辈劝导晚辈一般温和,可是每一个字都像一个颗重重的钉子,钉进了兰珍的心里,她只觉得一颗心,不堪重负地一路往下沉,手脚也冰凉。她握住桌上还温热的半杯残茶,喝了一口,又一口,连茶沫子也吞下了肚。
  “二一个呢,我要怪我自家。都是我这个老太婆造的孽,假如我不同他们爷爷在一起,也不会有这么个孽障!我也不该让他同你私底下接触,给你带东西。可是这么多年,他都跟洋婆子搅和,我哪晓得他什么时候转了性子,又回头喜欢华人姑娘了?――苏小姐,奶奶一把年纪,没有几年好活了,不怕活着的时候,没人给我做寿;就怕死了以后,没人给我烧纸。我也没脸去见他们爷爷同大姐姐。”说罢,老太太又是泪如雨下的。
  桌上的干净餐纸已经用光了,跟服务员要又太招眼,兰珍努力压下一腔伤心烦乱,一面给她添茶,一面劝:“阿嬷,您不要难过,这个――我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一定会好好想一想您今天的话。”声音和她的面色一样苍白。
  老太太没喝她满上的茶,扭脸望着窗外的湖,泫然了一会儿,说:“我们芜湖过去有好多水当铺,就是做酱油卖酱油的地方。我大大也在那样一爿店里做账房先生,我们家里么,就是小门小户,没什么根基,但我们也是有规矩的人家。所以我不遵守家里的规矩,不听父母的教诲,他们就跟我断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任我自生自灭。年轻的时候,我怨过怪过哭过。年纪大了,我的儿孙们也都大了,我才晓得我娘老子心里的苦。”
  她转过脸,用她那双深邃的眸子望住兰珍:“苏小姐,请你行行好,不要逼我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婆对我的小孙子做出那么狠的事。假如你也有个疼你的老祖母,我想她一定很能体会奶奶我现在心里这份煎熬,也一定不会赞成你同先武的事......”
  兰珍不再说什么了,她死静地坐了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然后扭脸看向窗外的湖水,正午的太阳已经从湖面上升起来了,湖水更像是碎了一大滩的镜片,闪动着锋利刺眼的光芒。
第91章 含蓄的东方女人
  这是四月下旬的头一个星期一。
  一大清早,小蝶就被厨房的“啪”“啪”两声清脆惊醒,是玻璃瓶打碎的声音。不用起床,她也知道陈飒又干坏事了。
  果然,一秒钟后,她就听到那位一贯毛毛躁躁的大姐,气急败坏地在厨房“操”了一声,然后是一阵“叮铃工隆”的手忙脚乱,也不知是在清理残局,还是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小蝶把手指戳进耳朵眼里堵住噪音,重新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枕边“吱”一声。
  她眯着惺忪的睡眼,拿起点开一看,是陈飒发到三人群里的微信:“亲们,不好意思啊,刚开冰箱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两瓶果酱,也不知道你们俩谁的,我一定赔!”一串抱拳的表情符号。
  “还有,你们谁在家,拜托帮我收拾下,我赶着上课,实在没来得及,多谢啦!再次抱歉!”又一串抱拳的表情符号。
  那是兰珍做的果酱,也不是买的,是她周末自己做的――超市草莓打折,两大盒一卖,兰珍有个爱拾剩的毛病,遇到这样的时候,甭管吃不吃都会买。
  果然,她根本吃不完。
  周六小蝶下班回家,就看到她在炉子上煮草莓酱,煮得一屋子酸酸甜甜的香气,她还问了房东一句:“你放这么多糖呢?”
  “哦,糖放多点,可以保存久一点,我这次做得还蛮多的。”兰珍解释。然后抱着白糖罐子,又是慷慨一撒。
  陈飒大半个周末都不在家,满世界忙着给她学校的项目做什么“用户测试”,肯定不知道。
  小蝶替兰珍惋惜,然后很快就头大起来――已经八点半了,她俩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都知道这个点只有她在家,更何况她今天还休息。看来一会儿只能她收拾这个烂摊子了,她立刻嘬了一下牙花子。
  正烦躁着,兰珍的房门传来响动,小蝶一愣,她今天也不上班?
  她听见兰珍趿上门口的拖鞋,急急赶往厨房,然后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也是,人家一个周末就做了三小瓶草莓果酱,光那几个精致的小玻璃瓶,她就又洗又煮地忙活了半天,结果陈飒一下给她报销了两瓶,还拍拍屁股就跑了。换谁都会不爽。小蝶满心理解。
  不过她觉得兰珍也不单为果酱难受,她冷眼瞧着,房东从魁北克回来后,就常常心事重重的。她毫不怀疑,房东一定是跟她那位小十岁的新男友闹什么矛盾了。最近这几天,不知道两人是不是闹掰了,房东每天都阴郁着一张脸,拧一下就要哭出来似的,但因为她这人一向安静,所以如果不留心,基本看不出来。小蝶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又跟路亚每况愈下的,自然感同身受。
  她竖着耳朵,听见房东动作小心地把碎玻璃一片一片拣起来。不用亲眼见都知道,细心的房东一定会把玻璃重新茬上,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不经意间扎到谁的脚。
  小蝶舒舒服服地戳在被子里,本不想动,可想了一想,还是隔着帘子问了句:“要我帮忙不?”
  “哦,不用,谢谢。”房东说。
  “你今天不上班啊?”
  “对,我休假。”兰珍又说,心头一阵痛楚。
  她这周连休三天,是三月底先武和她说好的,阿嬷寿宴一过,他就从纽约飞过来,和她相处几天,再回加州。当然,现在大家决裂了,这个假的原始意义也失去了。不然阿嬷的寿宴是周六,他本该是昨天下午就从纽约飞来的。
  那天和阿嬷吃完饭,从“镜湖阁酒楼”走出来的时候,她就动了分手的念头。
  除却对先勇的那份愧疚,这段时间,她可太快乐了。跟先武在一起,她心里才有那一份久违的怦然心动,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和心仪的男孩牵手的美好。
  心意相通的两个人在一起,不开口的时候,有一份悸动;开了口,是说不完的知心话。尤其是在“猛戳不浪”的那几天,那份美好之上,还有了成年人才能恣意消遣的随心所欲......
  但是老太太抖落出的一席话,像扑面而来的一盆冰水,浇得她的脑袋冷飕飕的清醒起来。
  她早就过了少女的年纪了。
  理智恢复到四十二岁的她,惶恐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问题本来就多,这段时间因为才开始,彼此间柔情蜜意的,她也没去多想。但是现在人家的长辈出来发话了,明着要叫他在家人和她之间做一个抉择。她还要不知趣吗?
  而且他会选她?如果会,怎么他从前那一段段的“不伦之恋”都没个积极的结果?就算会,将来有一天,他会不会后悔?最终还是会弃她而去?毕竟,就连陈飒那样一朵千年奇葩,也知道为了寡母,决绝地放弃一段“刻骨铭心”。
  况且,他的家世那么好,活得才那么随心所欲,失去那些优越感,他还会为了她这个四十多岁的普通女人像现在这么义无反顾吗?......
  她不能冒这个险。
  被一个小十岁的男人甩,这个阴影肯定要跟一辈子的,不如趁现在根基不深的时候,果断拔出来,伤口还不深。要再过些日子,陷得更深,那可就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了,折腾折腾等彻底复原,估计一辈子也就没了,那就真是“晚节不保”了。而且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四十多岁的女人为三十出头的男人哭,全世界都得笑死。
  她沿着湖走了许久,吃了一肚子的风,头发也吹得乱七八糟的,才想起来要乘街车去联合车站,从那里转地铁回家。心境惨淡地终于到了家,她满以为她会流泪,可是并没有,只是一连几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心里火烧一样焦灼。
  有一天一夜,先武的电话她不接,传来的简讯她也不回。
  她心里有了决断了,可是真要挥刀断情,她又下不了手,心里是大大的不忍,对他、也对自己。人总是贪恋快乐的,什么年龄、什么性格都一样。
  此外,她发现她心里还有点怪他,怪他没早点和她坦白――她不过是他无数不伦之恋中的一段。
  女人在一段得意的关系里,总要错觉自己是前无古人的,一旦发现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自然痛心和怨愤,一向波澜不惊的她也不能免俗。但她马上又觉得自己幼稚可笑,都是成年男女,谁没有过去?他有什么义务把事事都跟她交待呢?而且难道不是她自以为潇洒地跳进这段关系里去的吗?
  女友莫名失联,还蒙在鼓里的先武自然急得发疯,以为她是出了什么事,便去找陈飒。陈飒被课业拖得只剩半条命,没太多功夫八卦,直接把先武的简讯截屏发给兰珍。
  兰珍这才想起,他已经打入了她的小圈子。怕陈飒那性子又来横冲直撞,搞什么小动作,她不得不回复。
  但她没给他打电话,只是传过去一条简讯:“不好意思,我这两天比较忙。同时,我也重新考虑了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我觉得我们进展得太快,而我其实完全没有准备好。所以我想在我们还没有陷得太深以前,坦白地跟你说出我的感受。这段关系中,有太多的不确定和动荡的因素,所以我想在我们彼此还没有彻底迷失以前,终止它。假如这段时间我误导了你,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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