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的胎记,从前军旅中人替他看伤时,自然都是知道的。
赵钦明盯着裴龙,眼中平静,只略带不解。
大殿上闹的事很快就传出了宫,崔岫云在大理寺等着赵钦明和苏见深回来,忽而就听说皇帝让大理寺暂时看管赵钦明。
大理寺还有几处厢房,赵钦明暂时就住那儿。
孙少卿见状站在崔岫云身边道:“那日太子也碰巧出现在清坊,实在让人更生疑,也算是涉案了。哎呀,招妓一事实在失德,与高家的婚事也成不了了。”
这不可能。
赵钦明那么害怕身边有会暗害他的人,怎么会愿意跟来路不明的人亲近。
崔岫云捏着自己的手指,想去清坊一趟,就听到孙少卿阴阳怪气说:“如此,这件案子主事的,就剩崔编修和大理寺了。不知高家和萧贵妃那儿,对崔编修有何嘱托啊?”
“你什么意思?”
“难道他们真的没指示崔编修什么吗?”孙少卿笑。
回想起那夜她才从大理寺被放出来,高家的仆人等在大理寺前,带着她去了高府。
那时她去见高家家主高淼,大半的话是她说的,不过是一些感谢效忠的话。
“如今形势,不必你如此汲汲营营,只要顺势而为,即可。你是聪明人,从前认错了主,被太子所害,如今也该清醒了。”
那是高淼对她所说。
指的,就是这件事啊。
她回神时,恰见到门口一行大姚使臣前来大理寺查探案情。她行过礼,装着跟在络素身边,想开口问,络素浅笑使个眼色,让她先不要开口。
待到众人进屋商谈之后,络素留在了屋外,领着她到了暗处,却被她抓着手腕问:“李深是不是你杀的。”
“失心疯了?”络素抽回自己的手腕,见四下无人道,“我没桶他,也没派人桶他。你这是情郎身陷囹圄,病急乱投医了?”
真是一开口就让人来气。
“我虽没做,也不是不能做,”络素挑眉,“如今摆明了是有人害赵钦明,我可以跟你们朝廷开口,李深的事由我来遮过去。”
“那你国内……”
“那是我要考虑的事。”
崔岫云皱眉看他:“你想要什么?”
“你跟我走,我放过他,”络素俯下身笑看她,生生逼退她两步,“强行带你走,恐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你得甘心情愿跟我走。”
他的眼睛深邃明亮,盯着人的时候,总是让人不得不信一般。
从小就这样骗她。
良久,她轻笑一声:“那就让他在大理寺受罪吧。他曾与我说,成王败寇,败者就是罪有应得。那他就是罪有应得,我凭什么要救他。”
说完她拂袖而去。
大理寺现下乱着,崔岫云便一个人到了清坊。
那管事的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女人跟在她身后,语调婉转幽媚,又讨好着说:“大人要找那个害他们起冲突的乐师,这实在是个难事。我这儿啊常年人手不够,你也晓得这不做皮肉生意,赚的少嘛。所以不少人都是坊外的,偶尔来这儿弹奏曲子,银钱日结,我也不问他们来自何处。这几日那人早就不来了,来时也是戴着面具,我也不晓得她是谁啊。”
崔岫云一间间房间看着,这地方真是难得的规矩。
酒厅有人闹事,女人歉意行礼就先下去处置,崔岫云自己逛着,路过一间房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是李深所用的香。
她推门而进,屋内无人,只有香正燃着,那线香一点点燃尽,不知为何今日这味道让人有些头昏脑涨。
她正在靠近,一个小石子从她面前迅速闪过,拦腰折断了那线香,香不燃了,落下一簇灰。
回眸一看,唯独窗户开了小缝,她推窗去瞧,窗外也不见任何人。
是谁啊……
她正在疑虑,主事的女人又赶了回来,见她在此叫道:“哎哟,大人快出来,这香正燃着,不能进人的。”
“为何?”
女人道:“这我也说不清,卖给我这香的胡商说,这香啊燃尽之后,香味能存续四个时辰,能给人闻。正在燃时,是不能闻的,至于闻了会如何,我也不知了。”
倒是奇怪,那方才那人是在救她?
满腹的疑虑,眼见着外头下起了大雨,还在闪雷,她便留在清坊多喝了几碗热汤。大理寺的人随后赶到,大抵是孙少卿的令,让他们一个个去查当日那乐师是谁。
这地方的不少乐师还真是临近晚上才会来此处,想来不过是多挣一份银钱,也不入乐籍。
雷声轰隆隆半个时辰后,连带着雨一起停了。
一个打着伞匆忙从外头进来的人擦拭着满身的雨珠,跟迎宾的人抱怨说:“真是见了鬼,那雷把大理寺的厢房给劈了,火烧了一片。我才从那儿来,好在是没人受伤,皇帝特许住在里头的太子回母家苏家暂住了。”
她眸微亮。
苏家后院。
知道赵钦明今日心情不佳,苏家的人安顿他之后,见禁军围住了院子,也都没多过问。
庭院里,擦拭了石桌石凳上的雨水,赵钦明点上熏香呈上酒后就让身边人都撤下了。他自斟自饮着,没一句多的话。
也不知喝了多少,眼前的景象都朦胧起来。
忽而清晰,踩在那满院水迹映射的月光,似乎不远处多了个人影。
娉娉褭褭,缓步轻柔。
“袖袖,”他喃喃着看着那个人,抬袖伸手,“过来。”
崔岫云皱眉,她跟苏见深好说歹说,才从苏家后院墙洞钻了进来。
这人吃错药了,怎么突然对她那么亲近。
她还是移步向前,还有两步到他身前时,他起身把她抱起,把她放在了石桌上。
带着醉意的人呼吸就在她颈下,柔声说着:“你来了。”
第34章 不离
崔岫云吓得心都到嗓子眼了,不敢答话,见他要贴上来,伸手抵住了他。
“那件事后,你就在生气,”他低眸,眼睫也下耷,“连梦里也不让我靠近。”
做梦呢。
她撇嘴,想着怎么弄醒他,就听他问:“要如何你才肯原谅?”
看着满地水坑和水坑里的月亮,突然也怄气起来的她指着地:“那殿下就……跪下,认错。”
她随口说说气他的,这么傲气的人,除了皇帝,他跪谁啊。
果不其然,他皱了眉,以为他又要大喊“放肆”时,却听到他一个“好”字,她手下一紧。
她坐在石桌上,两条腿悬空,眼见着他扑通一下跪了地,握着她的手,醉醺醺发蒙的样子盯着她。
他们两个一定有一个失心疯了,他清醒之后不会砍了她吧。
她喉头发紧,愣了许久才缓缓伸手扯他起身。
“不气了,就不许走了,”他起身之后忽然倾身而上,轻啄在了她嘴角,恍惚自嘲说,“也只是在梦里,你不会离开我。”
她浑身紧绷起,吓得脑子空白,被他环在怀里,听着他接着喃喃。
“当年你走后,我去云州时,所有的岭北部下都想要架空我,拿我当傀儡,”他轻轻捏着她的下巴,“没关系,我就慢慢让他们服气,让他们惧我,敬我。有时候累得慌,就逛去了云州东街末巷,你最喜欢那家的点心,记得吗?那些又甜又腻的东西,也不知道你怎么就那么喜欢。”
买来瞧着能想起从前,每每尝试想吃,却又恶心得要吐,只得摆着看了。
她抓着他肩,垂首不语。
“没有多少人是真的忠心于我,不过各取所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五个随身侍卫,两个战死,两个叛我,只剩下裴望了。离开云州时,父皇不许我带走任何一个人。”他摩挲着她的脸颊,望着她如水眸子。
“他不想我有羽翼,疑心我,都可以,我不在意。可是为了他的疑心,明知道是户部的人故意移资建庙讨好他,也不肯处罚。他今日说,抚恤银钱的事,三个月内莫要再提,只是不想让这事变成我的功劳。”
“殿下……”她犹豫着伸手,轻拍着他的背。
“去年天灾,失了男丁的兵士家中,两个月前各地都有上报,孤儿寡母,或是无力耕作的高堂已有不少饿死者,”他笑声带哀,“只是因为这事是被我戳破,所以他便不肯认,不能认。”
被裴龙背刺,被皇帝惩处,也不是全然不难过的。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安心待在我身边,”他缓缓凑近,软唇贴着她轻笑,“你也是。”
既然终究要走,终究会背叛他,不如从未来过。
他是被一杯酒浇醒的,酒水辣得眼睛难受,他擦了把脸,听到怀里的人冷声说:“醒了吗?”
自己的双手正扶在她腰上,眼前人眼睛含泪,却愠怒看着他。
他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她双腿夹着腰不许离开,崔岫云气急笑:“我烫手啊,方才不肯松手的是谁?”
他刚才做了什么?
眼见着他脸色越来越差,崔岫云清了清嗓子:“苏见深叫我告诉你,抚恤的事,殿下不用担心。姜遥将军将上回秦宛送去的钱都拿出来了,他愿意先贴上。”
他闻言抬眸,又迅速垂下。
“裴龙叛您,裴望还忠于您,还有那么多人在帮你,在这儿妄自菲薄什么?”她低声说着,想起他方才说她那些话,沉了口气问,“殿下能跟我赌一次吗?”
“什么?”
“我绝不会离开你,”她眼睛发酸,吸了吸鼻子笑,“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筹码,一条命横在这儿了。”
就算剖开真心给这个人看,他都那么胆小不会相信,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已经许久没有人跟他许诺生死相随了,她目光灼灼,让人不得不信。
他碰倒了酒杯:“不是要报仇吗?”
“赵钦明,”她打断他,下定决心抱上了他,咫尺之间,呼吸交缠,“无论我报仇与否,我都不会害你分毫。”
哪怕她要报仇,此时的他又能说什么。
他也不过是个还未成事的乱臣贼子。
“我会保全裴望,保全你,把裴龙和裴望的事情告诉我。”她想起正事,问道。
他们仍旧抱在一处,他也无甚多的可说,将当日的事说了一遍。不过是裴龙约他前往,他未曾多想,只坐了半个时辰就走了,甚至没看到裴望和李深的事,不知这回怎么裴龙就要捅他们这一刀。
“你放开我。”他说完后皱眉看着此时他们抱在一起的姿势。
回神过来的她一丝不肯放,咬着他耳下挑眉:“你是不是男人啊,只敢在梦里亲我?”
一会儿可怜巴巴的,此刻又装凶起来,她烦透了他这副样子,偏偏她会担心。
院子里幽香渐浓,身上酝酿起的浮热不可忽视。
明明是对视,是谁也不肯相让的争斗,不知是谁主动,软唇相贴时,他们就开始了撕咬一般。
暧昧浓郁得过了分。
“这些年,过得好吗?”亲吻停下的间隙,赵钦明问道。
回来这么久,没问过她这些年过得如何。
“很好。蒙殿下和崔家上下的恩,这些年,是你们给我偷来的无忧岁月,”她手指抚过他的长眉,嘴角牵起,“偷来的,终究不能长久。”
春日交游,夏日林荫,秋赏菊,冬观雪,她过了这许多年岁月安然的世家小姐生活,可她知道,这都不该是她的。
抱在一起良久,听着对方的心跳,涌动的情念被压了下去。
也不知为何,今日有些情难自持。
“我先走了。”她随手重理了略凌乱的鬓发,都不敢回头看他。
“好。”
她也不免抱怨起了自己,理着衣衫时,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方才一直盯着赵钦明,都没注意这香味。
她看着院子里好像才刚燃尽的香,眉头蹙起。
崔岫云把行李从崔府搬了出来,如今暂住在城中客栈。
她做贼似的从后院出来,就撞上了苏见深,后者倒是先问:“殿下如何?”
“他没事。”她答道。
苏见深的眼神落在她散乱的发丝上,未曾多言。
“那案子……”
崔岫云点头:“我有了些头绪了,这罪过不会只落在裴望身上的。”
回到客栈前她都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她真像是从哪里鬼混回来的。
没精打采要进屋,忽而听到一声“崔大人”。
她回眸,见到客栈屋侧,跑出来个人。
是翟三娘。
“我正要找你。”崔岫云笑。
如今客栈都关了门,翟三娘直接跪下,恳求地看着崔岫云:“崔大人,裴望没有杀人,我可以顶这个罪,求你救救他吧。”
崔岫云眉目微冷,想扶起她:“我们进去再说。”
“来不及了,”翟三娘紧紧抓住她的手,眼眶里泪珠已经挂悬出来,“太子殿下如今被牵涉其中,他一旦知道,一定会自尽认罪绝不拖累殿下,求大人快救救他吧。”
第35章 替罪羊
“何意啊?”崔岫云听糊涂了。
翟三娘克制着哽咽说:“那夜李深死后,裴望就猜到自己前一晚与李深的争执会惹来祸端,当夜就与我商议了。他找了另一个乐师,若是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就会自尽,那个乐师就会站出来指证,她与裴望曾有私情,那夜李深冒犯那乐师,故而裴望与其争执,而后裴望愤愤不平杀人。如今太子出事,他一定会把所有罪行揽在自己身上的。”
说裴望是个莽夫还真是她妄下判断了……
崔岫云看着殷切望着她的翟三娘问:“那一夜起初谁都不会想到事情会牵扯到殿下吧?他当时就如此打算,起初究竟是为何?”
挂悬的泪已经掉落下来,翟三娘微张着唇,如鲠在喉一般。
“那又为何来找我?人人皆知我与太子有仇。”崔岫云奇怪问道。
翟三娘摇摇头:“今日太子被押进大理寺的消息传来时,我偷听到大姚那位王爷,用大姚语小声跟人说着,崔大人你恐怕要忧心了。我想您与太子殿下,应当不是有仇的关系吧。而且……您是好人。”
这个络素……崔岫云轻叹:“罢了,你先进去等我,我去大理寺,嘱咐他们看好裴望。”
正扶着翟三娘起身,这寂静街道里就多了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崔岫云回眸,正看到一队大理寺小吏打扮的人朝着他们而来。
孙少卿紧跟在后头,见崔岫云握着翟三娘的手,意味深长笑道:“看来崔编修还是快我们一步找到她啊。来啊,先把人带回去。”
崔岫云皱了眉,但没有惊讶,翟三娘也没有反抗,崔岫云只拽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冲动说出什么。
“不知崔编修是怎么知道翟三娘就是当日清坊里惹那两位起冲突的人的?我们这一天一个个盘问那些乐师,到现在才勉强打听出来呢。”孙少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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