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发妻说辞,故意行之,漏洞百出,左不过是头遭见太子,无心之失,有卫朝这藐视王法的官员在场,火只会烧在他身上。
南珵也知此事,颇为惋惜,一个三年前长得眉目剑星,扬言高喊回乡造福百姓的状元郎,他当时是高看的,时过境迁,说到底利益熏心罢了。
逐利实乃常事,何人不为自己而谋,谋事在人,败也在人。
多行不义举,船翻自有时。
月圆有缺,桂影冷冷洒洒,陆绮凝和南珵二道人影就蹲在卫朝家中的一间屋外,这地方当属后院,三四步距离是一堵墙,二人就是从此翻进来的,墙下有一口周遭枯草未打理的枯井,墙左右角是马厩,马儿吃干草声嘈杂,倒像故意为二人掩饰一番。
这角落银辉洒不着,加之这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二人又是一袭黑衣,是以不管从马厩何处望过来,都瞧不着这屋后蹲着俩人。
依陆绮凝的推断,屋内交谈的两位男子,除了卫朝,这另一位当跟他碰头之人才对,此人是谁,目前尚未查到任何线索。
不过可以得知,一定不是卫朝顶头的人,也是个听命行事的滑头罢了,就是不知武功何为,是否已听到屋外有人。
这屋内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声音,烛火昏暗,陆绮凝和南珵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二人都起了疑心。
南珵的手搭在陆绮凝手背,这姑娘手发热,像心中憋着火气,有乔装学子的侍卫曾偷偷跟过卫朝,并没跟到此人跟什么人接触,每日辰时到官衙,戌时回家,这么瞧着是个勤勉的好官。
可那侍卫却跟到了另一件事,冬月十三日戌时三刻,那日是南珵和陆绮凝为徐爱卿守孝第七日。
一侍卫以学子的身份带着银钱登了卫朝家门,想让户房大人给指点一二,这江南最有名的夫子是谁。
那时卫朝身边的坐着的人,侍卫偷瞄了眼,是位年近四十的妇人,可侍卫躲在卫家门外时,明明看到卫母和儿媳一同出门,他方才登门。
侍卫留了个心眼,如今这妇人也找到了,就是江大善人堂嫂刘氏,冬月十六那日,还在江家做上宾呢。
面善心狠手段重,江大善人实打实做到了,刘氏在死前透露,就是卫朝派人行刺远赴都城送信小厮,说若那小厮死掉,徐鸿越之死悄无声息,无人可知,都城高远,也只叹悲矣,如此江南都归卫朝管辖,再给江大善人泼一盆子脏水,墙倒众人弃,江家便会落没。
届时卫朝会为刘氏撑腰,光耀刘家门楣。
江大善人堂嫂刘氏,也是江南一大富贵人家,比下有余,比江家不足,偏偏江大善人堂兄堂嫂在数年前开春那夏凉宴上互生情意,一发不可收。
原本江大善人叔伯是不赞成这桩婚事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夫妻易生二心,奈何他堂哥非娶,这桩婚事还是成了,二人婚后十来年,刘氏双亲隐退,便把家主位置交给刘氏。
刘氏一心想着把刘家发扬光大,好堂堂正正配得上她郎婿,心中傲骨使其拒绝郎婿帮她,直至去岁,刘家生意上依旧无起色,无意得知任江南知府的徐鸿越此行,便是为朝廷寻求合适官商,刘氏心生一计,若能搭上官府这条路,刘家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这见徐知府之路硬生生被卫朝隔断,而卫朝告知刘氏只要帮他做事,他可扶刘家云霄路。
刘氏信了,也照做了,只卫朝从未同她讲过这番做法何为来哉,她亦不知详情。
后刘氏无意偷听江大善人密派小厮前往都城之言,虽不知何事,还是立马禀了卫朝,那小厮后脚被害之。
官宦和商贾之家,皆忌讳出奸佞,江大善人保了江家名声,在宴席后就秘密处死了这刘氏,连江大善人堂兄,也只道一句他妻子只不过单独小憩一会儿,便断了气儿,怨大夫无能,把脉都把不出什么。
江大善人处置完不久,本想着当下再派小厮送信,又怕步那两位枉死小厮后尘,昨儿下午才让原盈带着交给陆绮凝,那信上交代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愿原盈可以在太子别院每日开开心心待两个时辰,别家孩子远离父母,不易之。
第二件事道清派小厮前往都城送信由头。
最后一件便是这刘氏和卫朝之事。
陆绮凝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着,时机一到,她朝南珵看了眼,这少年领会到她的用意,在里头人开窗探查之际,二人旋即调换位置起身。
习武之人若轻功极好,脚步轻盈,屋内一人脚步沉重,一人却轻,陆绮凝便调换到沉重脚步这边。
屋内烛火朦胧在一瞬,交织在陆绮凝素极为平静的脸上,丝毫没被敌人发现的分毫窘迫。
只不过那在别院与小郎君俏言的姑娘荡然无存,她睥睨着卫朝,那袖口落到她手中的玉凉针,一针封了离她近在咫尺的卫朝的喉,接着一针直穿这人心脏,针法快狠准,那人倒地后血迹才从脖颈渗出少许。
南珵和她同步,使得是把普通匕首,趁卫朝旁边的人两只手推开窗时,托住这人头后面,匕首在这男子前颈划过,随后在男子心上刺下去,未把匕首抽出,把人推回屋里,二人脚一左一右在那枯井口借把力离开。
早在二人一起蹲在这屋外,看到屋内两道身影,这两道身影无一点声音发出,就引起二人怀疑,卫朝不会武,难保屋内另一人不会。
今儿下午卫朝被卸了官职,这人背后的人肯定坐不住,定会出手,那晚膳前在别院掠过的雄鹰就是信号,提醒她鱼儿又勾到了。
习武之人猜到有人翻墙而进倒也正常,原本陆绮凝同南珵过来是看戏的,想听听看会不会有关于她徐伯伯身死的线索,蹲下之后察觉不对劲,只屋内俩男子也是蠢的,未喊人来,既如此便杀了,少两个祸害。
边月照人影,深夜醉风摇,陆绮凝和南珵双双把手背在身后,二人步伐一致,只这少年郎手上沾了未来得及擦的血迹,醉风凉寒似霜雪,让这血迹凝结一片。
旁边的姑娘神色悠然舒爽,刚那点子不悦早被她抛掷身外,杀掉一个害群之马,也算为她徐伯伯浅报了一下仇,若想背后之人浮出水面,便不能急于一时。
如今敌人在暗执棋,她和南珵在明暗两处执棋,赢面并没有多大,戒心不可松懈。
二人刚拐进去的花街巷口,丝丝缕缕的花香无处不在,这清甜幽静的香气当属金桂无意,芙蓉泣露坡头见,桂子飘香月下闻①。
忽而陆绮凝瞥头看着南珵,“去岁那次狩猎,那狐狸面具下的人是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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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①出处:宋·虞俦《有怀汉老弟》
第8章 流绪微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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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岁十月,都城郊外皇家狩猎场的一处林子中,红绿斑驳,摇曳如波。
陆绮凝一袭韶粉劲装,随把弓矢,骑马踏林,马蹄轻盈,如同将染树梢的那抹春色,清爽怡人,只见马上人儿拉缰停在一棵银杏树下。
她开弓拉箭,震耳离弦,一气呵成,箭头从一片绿黄银杏叶的叶茎划过,直冲云霄,这叶子跟海上扁舟似的,海风肆虐,慌了阵脚,从陆绮凝眼前掉落在马背上,随后又被她顺手打掉在地。
她视线被叶子遮挡了下,那被她射中的鹰身上又多了支别的箭。
陆绮凝纵马朝着那垂直落下的鹰跑去,她倒要看看是谁抢她的鹰。
待她到时,另一位也给了这鹰一箭的人也刚到。
陆绮凝盯着对方,上下打量,此人带着一张狐狸面具遮着全脸,身子挺拔端坐马背,装模作样,面不露于表,必是有隐疾,她在心中暗忖,教养使然,还是十分客气,气定神闲道:“这鹰我带走了,你在猎一只罢。”
这本就是她的东西,焉有让走之理。
风过树梢,这小郎君像是深思熟虑一番,施施然道:“郡主说的是,臣焉有拒绝之理。”
陆绮凝对于她自己得来的东西,想来都是必争,绝不会让,当下忽略掉那郎君同她一般高超的箭术。
她骑马离开时,也没注意身后郎君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现在想想,普天之大,比她陆绮凝厉害之人甚多,可默契相似十之有九,应当只有一人。
南珵走的比陆绮凝慢些,目光一直落在他斜前方走着的那姑娘坚定背影,去岁涉猎他八岁后见陆绮凝的第三次,他故意截下那只鹰,就是想同这姑娘见一面,可不就是相思成疾,只得带上面具方能将他自己隐藏好,免给人带去麻烦。
那日他也是如此望着这姑娘策马离去的背影,如今这背影在他身边,南珵调侃道:“我还说呢,成婚有些时日了,若阿予记不得,为夫找个时间带你打猎去。”
他此前没敢奢望这姑娘认出他,眼下被认出,承认便是。
陆绮凝刚踏了太子别院门前的两个台阶,第三个台阶她顿了脚,转身瞧着未踏台阶还比她高出来一些的南珵,她竟不知这人顶着一张潘安脸,言语皆是轻浮。
她刚要言语,南琤打断她,叮嘱道:“明儿还要去官衙,阿予回去早些歇下罢。”
陆绮凝夜只得把口中之语咽下去,她多说无益,各花各缘,且随之去罢。
春景堂房内伺候她的四个婢女见她回来,伺候她梳洗一番,便睡下了,昨晚整晚没睡,今儿躺下便睡着了。
南珵在书房贵妃榻坐着看信,墨白把在一旁剪好烛芯,罩上灯罩的灯盏摆到贵妃榻上那矮桌上,才道:“殿下,今儿来送信之人是燕家少爷。”
燕牧风把信交给他后,便离开了。
信上写着:闻太子妃命劫之说,是钦天监监正算出,草民燕牧风恳请太子殿下,帮草民寻一下江家女江锦羡是否活着,燕家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还有江家女的生辰八字。
南珵看完信,便递给墨白,吩咐:“把此信找个侍卫送回皇宫。”
钦天监监正是专为南祈朝占卜奇闻玄卦的,灵验之极,钦天监建于南祈一十八年,若言天灾,钦天监总能提前几日预知,是以当陆书予被算出命劫时,才会有这桩婚事,才让他有机会和自己心爱的女子成婚。
墨白把信收好,笑意藏不住:“那玉荷白羽买回来了,殿下放心,这事儿绝对就咱几个知晓。”
他家主子待太子妃好些,再多好些,说不准啊,太子妃慢慢就喜欢上了也未尝可知。
白羽在外头一家挨一家店铺子买,直到南珵和陆绮凝趁夜一同出去,才偷摸回来。
墨白说完临走前,还不忘催促:“太子殿下早些歇息罢,身子重要。”
南珵闻言,想到的竟是今晚陆书予说的那句‘这么睡过三寒冬日,太子殿下无缘子嗣了’,他十分认可墨白说的话,“是得早些歇着。”
月色渐渐被初起的朝阳替代,十里街两边商贩早早支了摊儿,没等他们跌宕起伏吆喝声起,坐在官衙门前依偎睡着的老人和妇人,还有旁边躺在地上用白布蒙着头的二人,引得他们注意。
那白布远远瞧着泛着大片红色。
这老人与妇人,街上商贩都见过,不是别人,是昨儿刚被辞了官的户房卫大人的妻子和母亲。
卫朝作为六房之首,看似为百姓做好事,实则只为捞油水,早得百姓怨言,无人上前询问一二。
离的近的商贩把汗巾往肩上一搭,将自己摊上的吃食摆放好,这条街辰时不到,便人来人往,十里街连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老百姓的田地,基本都会在这儿停留片刻,用个早膳。
百姓皆熟知地里的活儿一日是干不完的,早上闲暇些也算不得什么。
辰时刚过,整条街闲散的百姓,坐在摊儿前时不时朝官衙门口瞥两眼,再和同行之人交头接耳两句。
江南另外礼、吏、工、兵四房的官员陆陆续续到达,依偎睡在一起的老人、妇人还未没醒来,直到一辆马车停在官衙前,陆绮凝和南珵从马车上下来。
睡着的二人反应过来,跪在地上行礼。
对面摊子有看热闹不显事儿大的人,阴阳怪气,“诶,真就奇怪了,嘈杂入耳都能不被吵醒,太子携太子妃一来,说醒便醒,大罗神仙也没这么神机妙算罢,”
姗姗来迟的刑房大人视线正好掠过阴阳之人,书气意浓,想来是慕名到官衙寻求户房大人讨教有名夫子的学子,未敢耽搁,小跑上前,边喘气儿边朝太子太子妃施礼。
地上的老人是位年过花甲的老婆婆,也是卫朝的母亲,她没顾忌闲杂言语,嗓子带着沙哑,“太子殿下,民妇是户房卫朝的亲母,昨晚我儿遇害,只这凶手也被我儿杀之。”
老婆婆怕太子不信她语,手颤颤巍巍掀开白布,两具尸体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具胸膛前,脖颈处有着大片干涸的血迹;另一具几乎看不出血迹。
陆绮凝只瞧了一眼,便用帕子捂着嘴,躲在南珵怀中咳个不停,旋即昏了过去,这是她和南珵昨晚心照不宣之事。
昨晚她和南珵,杀人前就已心照不宣,由她用暗器杀掉卫朝,南珵使短刀杀掉另一个人,二人杀完后,就知今日会是这情景。
杀卫朝不仅是出于此人参与了害她徐伯伯的案子,也是因这人杀了无辜的人,更是出于昨晚那种危险之地,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昨晚那俩人死得其所,今儿还能利用一回。
且二人昨晚离开那院时,故意没关窗子,为的就是让卫朝家人以为是有坏人进了卫家,想将卫朝杀害,这坏人嘛,自然就是除卫朝以外的那个人。
幸好她今天带着笑竹出门。
南珵将这姑娘打横抱起来,他眉心蹙着,命令道:“笑竹,这两具尸体冲撞了太子妃,你亲验验这尸首,白羽你跟着一同进去看看。”
说罢,他抱着陆绮凝上了马车,墨白在前面驾着马车掉头,回太子别院。
原本官衙早早便有衙役想把这两具尸体抬进去,只碍于门口睡着的二人没醒,死者为大,没敢抬。
如今得了太子令,衙役利利索索将两具尸体抬到仵房,白羽和笑竹一同跟着。
陆绮凝被抱上马车,便不装了,却怎得也从南珵怀中挣脱不开,狠劲推了南珵胸膛一把,“你这个小人,放开我。”
官衙是有仵作的,若想让她身边的笑竹验尸,势必得装一装柔弱,方能名正言顺,倒是让这小人占了便宜。
陆绮凝只想让他放开自己,她一只手垂在外侧,正好被南珵连腰带手搂着,在内侧手想去打南珵弱处时,这少年郎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手,还是没有放开她。
南珵把她抱进来,就把她放在自己旁边搂着,他知晓这姑娘是个狠心人,下狠手倒是真没想到,他长眸半落,神色散漫慵懒,温柔一笑,“这可不行,得妹妹愿意才行。”
陆绮凝双手被锢着,拿脚踩了他一脚,她这才解脱,直直坐到对面,“妹妹不愿意。”
她怎会因这登徒子生气,好生奇怪。
马车内梨花木小桌上在来的路上便备了些早点,陆绮凝在小碟里抻了抻筷子,夹了个包子放在自己盘子里。
只夹过来便想起这包子,南珵告诉她,这是晨起特意去买来给她吃的,是她最爱的牛肉馅包子,手便顿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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