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老脚下生风,毫不在意路上的石子硌脚。
他走过更加痛苦的路,通向希望未来的小石子,一点都不痛不痒。
从田埂上看,土色依旧是麦田的主旋律,但已有层薄薄的绿意。
族老扔下拐杖,下到田间。泥土的触感从脚下传来,他俯下身子,看着一条条不间断的、密密麻麻的小绿尖,种了大半辈子田的老人也哽咽了。
“好,好呀……”
里正跟在族老身边,陪着他一家一家地看过去。闻讯而来的人们每张不敢相信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想想曾经大把的麦种下去,田间冒出的疏一块、密一块的麦苗,简直和现在这些漂亮的小绿直线不能比。
里正知道,今年分给大伙手里的麦种变少了,众人心中难免底气不足。
看看现在这出苗的架势,他们可以把心放回肚子。
他暗自在心中发誓,乌白村一定要把盐水选种的好法子流传下去。
“这是哪家的田?怎么就这点苗?”
族老指着坡边上的小块土地气得跳脚,见一小伙站出来,刚要拿杖子抽人,发现手早就空了。
“别人家都能出多苗,不会种地就别糟践种子!”
“族老,您别气,这是小子多开的荒,不是本家田……里面的种子是卤水上面漂着的,我看它们都好好的,还以为都能出苗呢。”
憨厚的青年赶紧给族老递上根树枝,闭上眼等着挨揍。
族老却下不去手了。
对苦惯了、饿怕了的秦人来说,一点点希望都值得去尝试。
这也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勤俭惯了的农人少分心,做无用多余的事。
“就你聪明——”
族老把树枝扔在地上,爬上田埂高处,声音传出老远:
“今日起,每年乌白村的麦种都会选种后再播,好生爱惜。
“这么好的苗子,谁要是给把麦种坏了,把粮种少了,我必在田上狠狠抽不孝子!”
顿时,田间地头,声音能传到的地方,都有了铿锵的回应。
视察完农务,族老坐在田埂上穿好草鞋,和里正一起回村。
若是再年轻些,能亲手侍弄几亩这样的麦苗,族老觉得自己梦里都会笑醒。
族老和里正回到晒场,秦昭和桑冉刚好将踏碓的规格相关都核对完毕。
族老不敢去踩地上的画线,他朝着贵客的方向深深一拜。
“乌白村族老,谢过两位贵客,客之恩情,我乌白村永世铭记——”
“老人家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秦昭见状,连忙放下作笔的树枝去扶老人起来。
族老拽住秦昭的手臂,热泪盈眶。
“客一来,我便见着了梦里才有的光景,就算现在死去,我也无憾了……”
“麦子还没有抽穗,您还没有见到它们堆成小山——请您保重身体,还有更多的盛景等您去看。”
“好、好,我一定多活几年,要看到客说的麦粒成山,看到秦国有数不尽的粮山哩。”
老人被秦昭扶起,用衣袖擦擦眼角。
他指着地上的图画,拘谨地问是不是打扰到他们了。
“没有,族老、里正,我正想和你们商量,在晒谷场这里建个‘踏碓’——就是用来舂粮的工具。”
秦昭指着晒场边缘平整的那块空地,比划给村子的领头人看。
“有了踏碓,就不需要用双手费劲舂粮了,甚至老人和小孩都能用它。踏碓不难做,请里正安排下,我和桑冉一定手把手教到会。”
族老激动得手都在抖,他拉过秦昭说:“客,你们如此,乌白村要如何回报你们才好啊?”
秦昭愣了愣,忽然发现自个儿竟然把这事忘了:她愿意不求回报,但这些淳朴的秦人绝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
这也是这些人身上可爱的地方。
“好好种麦,好好织布,好好生活,让我有信心去说服国君……”
秦昭笑了,她看向村后那一大片乌桕树林,知道必须要要点什么,才能让他们安心。
“我喜欢乌桕洁白的籽……族老,如果秦昭在国君那一切顺利的话,请您收集乌桕子赠我,就是很好的回报啦。”
族老再次哽咽。
乌白固然穷,恩人却只要除了好看并无二用的乌桕子,叫他又安心又难过。
来年,一定要让乌桕子堆满车,给恩人送到栎阳去。
……
没花多少功夫,乌白村的晒场上又多了架全村人都能使用的踏碓。
这里现在是村中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们不再去捣蛋撒野,就爱在这比力气,看谁踏的时间最久。
每当这时候,要舂粮的老妇们总会帮他们算着时间,不让这些崽子们“运动过度”了。
村里人非常默契,一致认为晒场上贵客做出来的最好的踏碓应该给孤寡老残们用。
他们也馋这工具,反正贵客都将做踏碓的手艺教给自家村了,等一等总会有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等到踏碓在大半个乌白村安家落户,士子游秦返程的日子临近了。
桑冉磨好最后一块小木片,将它嵌进手中的物件上,一个掌心大小的等比例缩小版耧车就做好了。
他打开秦昭面前的木盒子,把它和水车、翻车、曲辕犁以及一大堆改良的农具模型放在一起。
盒子里的东西都是这段日子里的秘密成果——由秦昭画图,两人商讨后,桑冉包揽大部分工期所得。
这些东西单单一样都能产生震天动地的效应,一整个盒子全部能推广出去的话,绝对让人头皮发麻。
所以秦昭停了手,以散心著策论为由,在晴好的天气里,拉着桑冉来乌桕林里单独起灶。
她一点点的,把超前却又符合当下的秦国黔首们需求的东西,曝露给搭档看。
桑冉完全沉浸在制造惊奇的喜悦里,他甚至再次生出想把秦昭掏空的念头。
对一个沉迷造物的匠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些东西更能令他幸福的了。
他在这些工具里看到了智慧,看到了光辉璀璨的未来,也看到了秦昭的世界。
——一个无比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世界。
“好了,昭昭,还有想让冉造的吗?”
“休息下吧,桑冉,不急,现在这些已经够我‘交作业’了吧。”
秦昭捧着盒子,望向远方。
乌白村的麦地已是一片盎然的绿色。曾经才冒头的麦苗,现在已有大半寸了。
她捻动腰间的鲁班小锁,眉眼带笑。
“桑冉,我们该回栎阳了。”
*
栎阳,公子虔府邸。
小雨临窗。
孙膑正在按照秦昭的要求按摩双腿,用手引导腿慢慢活动,完成每日复健锻炼的医嘱。
除了能屈膝、让脚和趾头动一动,他也只能用手搬着腿完成伸张,站立行走依旧是梦中的场景。
膝盖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孙膑也能自己独立做些事儿了。是以不到必要时刻,他的屋子里没有婢子仆侍在场。
人的身体如果不多活动,就会和战车弃之不用一般慢慢腐朽。
曾经在逃魏路上,再苦累秦昭都会陪他做完复健锻炼后再休息。现在安定下来,那个人却不在他身边好久了。
孙膑放下腿,没再看案上的秦军竹简,就靠着窗子听雨声。
小雀跳了过来,落在他肩上撒欢。
“我把本该属于我的鸟放飞了……”
他提手摸了摸小雀的头,眼光却落在很远的地方。
“没有后悔,是鸟就该飞出去。我只是,想她了。”
想她是一个很轻的词,轻到像是从未出现过。
孙膑耳畔忽然响起赢驷近日以来的叽叽喳喳,他说招贤馆的士子们已陆续回馆……
他笑了笑。
雨过后,她就该回来了。
*
卫鞅看着早已被他人下榻的旅馆,心有不安。
他就小小地坑了秦昭一把,溜得快了些,怎么一回来好友们全都不在了呢?
卫鞅略略思索,大致能猜出他们各自的动向。
人嘛,有时候就该走走捷径,反正结果都一样——毕竟他的成果来得君子,呈现方式不君子点问题不大。
卫鞅转身,笑着向另一处方向迈脚。
栎阳王宫内,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家的景监,冷不丁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第36章 秦·招贤
当景监第三次在自家门外看到卫鞅那张脸时,他便跨时空地和未来秦国的氏族老臣顽固派们共情了。
他真快用尽了毕生的涵养压抑冲动,才没当场撕烂这个卫国公孙嬉笑坦荡的嘴脸。
这浑人是不是根本没有脸皮?
坑人一次后能觍着脸来见自己第二次,反手又把自己卖了后,哪来的勇气第三次找上门的?
景监拼命调整呼吸,控制着手不要太过用力——门可是自家的,抓坏了外面这个混蛋不包赔。
不,卫鞅这混球不仅不包赔,他还会骗吃骗喝。
景监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了多种应对方式:
立马把门直接拍卫鞅脸上,让他尝尝闭门羹的滋味——大快人心!
或者回屋抽剑再砍他一顿,内吏杀一个无名无姓的游士问题不大——身心舒畅!
再者给他的饭食里化上一大块盐巴齁死他,不对,多给他吃一粒麦都是浪费秦国的粮食——此案撤回。
门拍坏了要心疼,佩剑铠甲早就变卖换了这间立命之所,武职转文职遇上秦国图强招贤,自国君上下都削减了一半俸禄……
两次,整整两次——他景监是有多好欺负,秦国是有多缺贤良,卫鞅起初的表现是有多惊艳,才能让他连骗两次都没卷袖子揍人的?
难道做了内侍之后,他已经把军中的暴脾气都磨平了吗?
“哟,这不是学富五车的魏国中庶子卫鞅吗?我这小小的内吏可接待不起您这贵客呢。”
景监张嘴便是不悦拉满的阴阳怪气。
“景监兄,别来无恙——鞅又来拜访兄长啦。”
卫鞅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拱手给人热情地打招呼。他甚至还不着痕迹地前踏一步,大半个身子直接跨进门槛,这下没人能把他关在门外了。
景监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对这种不要脸的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也不想再维持基本的礼节,直接对着卫鞅快语:“站住,别往里来了——直说吧,什么事?”
卫鞅摸摸鼻子,确实先前两次他将这好心秦国内吏骗得太惨。但他也是为了确认秦国国君的为人和为政信念,得出秦国究竟值不值得他为此奋斗一生。
第二次会谈过后,卫鞅已经明了国君的心之所向,也确信他的理想能在这片西陲土地上扎根繁茂。
虽然同一件不太好的事做上多次确实不妥,但卫鞅将其归于拂晓前的黑夜,下一步就能见到天光。
他收拾好神情,眼中满是坚毅,抚震衣袖,郑重地向景监以诚致礼。
“鞅先前行事,非君子所为,连累景监至为兄厌弃,实乃鞅自作自受……”
“烦请景监以秦国为重,再信卫鞅一次——此次不成,鞅不能助秦强盛,景监兄可随时取鞅性命,鞅绝无半句怨言!”
木门边沿不堪重负,留下几个深深地指印。
景监不禁眼热,现在向他俯首的,是他仅在一次道边食摊的偶遇交谈里,就断定能助秦国强盛的贤良。
国君曾说他景监最会识人,他还是想试一试——
他不会看错人。
……
景监在国君殿外来回踱步,焦虑的样子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卫鞅已经入殿良久。这理应算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景监心中的忐忑总是平底不了。
或许是前两次举荐人的后劲太大了,景监至今都心有余悸。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听到卫鞅报道时,须发震怒竖起,破口痛骂那人的模样。
第一次见国君时,卫鞅“说公以帝道”,直接把国君给讲睡着了。
第二次见国君时,他又“说公以王道”,国君觉得有点意思,却没用他。
景监每次想起国君在第二次谈话完,看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就无数次想把藏着掖着、假装矜持的卫鞅拖出来乱棍打死。
这混球该不会还在玩虚的吧?
被迫害到创伤应激的景监,阴恻恻地站在大殿守卫边上,整个人似乎都在冒黑气。
年轻的守卫见着身边是熟人,便壮着胆问他:“内吏哇,你这样瞅人要做甚哩……你直说就是,莫这样,让人心慌……”
景监面无表情地侧头,冷冰冰地说:“把你的佩剑给我。”
“好。呃,不对——”守卫刚要去解后腰上的剑,职业素养令他当下警觉地低吼道,“内吏要剑做甚,国君可是在里面!”
“当然是那个混蛋这次若是又戏弄了我,我便无脸再见国君……”景监举起空空的双手,咬牙切齿地说,“吾必先杀卫鞅,再引剑自刎,以报君恩!”
守卫连连后撤一步,警惕地盯住似乎已经不太正常的内吏。
亲母哎——
国君的内吏好像被最近巨多的公务给压垮疯了哇!
……
太阳西移,宫中婢子抬着晡食的案缓缓而来。
殿外的景监拦下,粗粗检查后,对国君又敬又心疼。餐食简单得很,估计许多氏族家里都比它丰盛得多。
景监让宫婢们退下,他一人抱起餐案准备入殿。
秦伯刚巧打开殿门,见他来送饭只讶异了片刻,让开身请他进来。
“内吏且小声些,国君与贤客正在畅谈,勿要惊扰。”
“畅谈?秦伯,这是说——”
秦伯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景监闭口,对他点点头,轻语道:“老仆照顾国君多年,未曾见君如此开颜豁然之相……”
景监正欲喜极,秦伯后半句又让他差点摔了国君的餐案。
“谁能想到,内吏举荐来的人,国君开始还发怒拔剑了呢——
“他刚开始坐下来与国君谈话,不出几句便让主君提起兴致;而后不知说了什么,令主君出剑怒问……待他说完,主君就越渐欣喜了。”
秦伯斜了景监一眼,淡淡道:“老仆虽不懂治国,但此番看来,内吏‘举荐’有功,确要提前恭贺了。”
景监惊醒,怎不知老仆是在敲打他。
他越发恭敬,向着秦君的方向说了句“非也,为秦国贺”。
案几轻轻放下,相谈正欢的二人丝毫没发现身边多了人,依然沉浸在对国策略的论辩上。
国君的膝盖都因为激动离开了垫席,可见卫鞅的话确实是说到他心坎里,切中根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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