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宴席热闹了半日,乐平大长公主面上未有疲态。
她是先太皇太后所出长女,先帝的同胞姊妹,身份贵重不必多说。
昔年太皇太后掌管后宫宫务,韫棠的外祖母是其左膀右臂,深得太皇太后信任倚重。
外祖母侯府嫡女出身,为宫中四品尚宫,与太皇太后私教匪浅。她亲自教养照拂过年幼的乐平公主,二人感情非比寻常。
因为外祖母的缘故,乐平公主待韫棠一向亲厚。
让韫棠在自己身边坐下,大长公主屏退了一众侍女,只留了心腹嬷嬷。
她笑着道:“阿璇,本宫也不与你兜圈子。今日你表兄身边那位探花郎,你可见着了?”
“探花郎?”韫棠对那位公子倒是有些印象。
“他是今岁新科的进士,出身江南大族崔氏,名崔桦。崔公子长你五岁,因着想要先立业再成家,至今尚未婚配。”大长公主一一数来,“论家世,年岁,样貌,学识,崔公子皆是上乘,配得起你。”
韫棠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大长公主道:“你的婚事,你外祖母一直为你烦心不已,本宫看着也着急。你年岁渐长,虽说在宫中为官是个好去处,可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那位探花郎依本宫看是百里挑一的良配,你若有意,不妨多相看一二。”
“多谢殿下美意,韫棠……”她不便回绝,只能含糊其词。
乐平大长公主未强求,当是女儿家羞涩:“不瞒你说,崔氏很有意结一门京城良缘。届时探花郎授了官职,会常住京城,无需你千里迢迢往赴江南。”
她拍了拍韫棠的手:“你这孩子好好想想罢,错过了这个,下一个可未必有如此好。”
……
大长公主身边的嬷嬷亲自将韫棠送了出去。
登上姜府来时的马车,韫棠发现三妹还随她等在此处,手执一小卷书背得认真。
“长姐。”
韫棠对她点头,马车启程回府。
在府中歇息了一日,探望过外祖父母,韫棠便从章府直接回宫。
算是清闲了小半月,韫棠打理过尚仪局中事务,又手把手带了林乐澜几日。司赞司中高位女官自前年起一直出缺,韫棠对林乐澜寄予厚望。
午后至慈安宫时,韫棠发现除了自己,庄慧太后还召见了崔尚宫与高尚食。
眼下快到荔枝进贡的时节,庄慧太后有意在宫中办一场荔枝宴,好生热闹一番。
自然,在场几位尚官都明白太后娘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陛下重孝道,不会拂了太后娘娘面子。以宴会为名邀世家贵女入宫,正可为陛下采选妃嫔,既不铺张,可谓两全其美。
此事庄慧太后交由尚仪局与尚食局主理,命崔尚宫携其他几位尚官从旁协助。
时间有些紧凑,太后娘娘已作主将时间定在了十日后。
从慈安宫中出来,韫棠与另外二位大人在尚宫局中商定过宴会要事,便回各自局中去准备。
尚仪局内,韫棠命司乐司尽早选定宴会舞乐,加紧排演,由她审阅无误后再报给尚宫大人。为免司乐司人手不足,又从司籍司中抽调几人协理杂事。司宾司掌宴会赏赐,亦要清点库房,宴会上随时待命。
这几司中女官皆有数年资历,处事有经验,无需韫棠过多费心。
林乐澜见尚仪大人有条不紊将事情安排清楚,原本接到消息手忙脚乱的她也跟着镇定几分。
司赞司掌宾客朝见、宴食,赞相导引。不仅要与尚食局配合,若有不慎更会丢了皇家颜面。
想到此处,林乐澜忐忑起来,不免担心自己会拖了尚仪局后腿
好在韫棠考虑到此节,道:“至于司赞司,一应事宜便暂由本座同林掌赞处置。”
她不喜摆官架,交代清楚事情,让几人各自散去,只留下了林乐澜。
“多谢尚仪大人费心。”林乐澜由衷道。若是让她独立负责司赞司中事务,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韫棠安慰地对她笑笑:“无妨,本座也是司赞司出身。”
她单独嘱咐林乐澜几句,让人安心不少。
夜已深,等送走所有人,韫棠愣了会儿神,见月光倾泻入里窗,洒下一地清辉。
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
忙碌两日,宴会之事渐渐有了眉目。
韫棠携林乐澜在慈安宫中回禀时,庄慧太后颇为满意:“短短几日能有如此成效,甚好。”
此事乃太后临时起意,毕竟荔枝新鲜的时节只有短短几日,只能加急操办。
尚食局在寻常的菜色之外,预备以荔枝入馔。进展虽稍慢些,但胜在心思奇巧,得到太后几句称赞。
“此次荔枝宴相邀的贵女人选,哀家与诸位太妃已商议完毕。”
侍女送下几本名册,依次交到崔尚宫、高尚食和韫棠手中。
“你们瞧瞧,许多事也好安排。”
“是,多谢太后。”
韫棠略略扫了一眼,见太后拟邀贵女共十六人,与她们先前估算的二十人大致相当。
林乐澜站在韫棠身后,眼神余光去瞧,见尚仪大人“姜韫棠”的名字正在前列。
韫棠大致看完,回身将名册交由林乐澜保管。
太后拟定的名录,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尚食局这边,再添三两道荔枝做的点心。哀家记得,前年有一道糕点甚合心意,叫、叫……”
“回太后,太后娘娘说的莫不是妃子笑?”高尚食反应机敏,立刻接上话头。
“正是,今年再做一次无妨。”
“是。”
“至于尚仪局这边——”
韫棠凝神听候太后吩咐,庄慧太后道:“一会儿姜尚仪将荔枝宴的名册送去昭阳宫供陛下御览,荔枝宴安排若陛下有异议,再行添改便是。”
韫棠一愣,与崔尚宫目光相接:“臣……领旨。”
捧着呈给陛下的名册出了慈安宫,韫棠与两位大人别过,先往昭阳宫的方向而去。
高尚食望她背影,不无羡慕:“到底是姜家大小姐,这面圣的机会太后独独给了她。”她意有所指,“照理来说,该是尚宫大人前往最名正言顺。”
六尚之中,只有姜韫棠才满二十。其余五位尚官,哪一位不是在宫中操劳十数载,才一步步升至此高位。
崔尚宫已过知天命之年,对此不以为意。
太后娘娘的意思,只要陛下看过荔枝宴安排,那便代表陛下同意,必得是要给娘娘面子出席宴会的。
这场荔枝宴,从始至终是太后娘娘牵头,并非陛下本心。
如此活计,自然是交给姜尚仪最为合适。
“回去吧,”崔尚宫从容道,“这几日还有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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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探花郎
立在昭阳宫二重门外,迎面是高全高总管亲自送了三位着青色官服的大人出来。
青色官服最高不过七品,能得裴晗身边的总管如此相送,想来是今岁新科及第的进士,方得授官职前来谢恩。
走在前侧的状元与榜眼年岁俱已不小,两鬓已有白发,衬得他们身后那位崔探花翩翩风采,年少有为。
无论如何,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高中,是何等春风得意之事。
走过韫棠身旁时,崔探花对韫棠微微颔首,二人算作相识。
韫棠还礼,很快收回目光。
这样小的举动落于高全眼底,并无不妥。
想到要面圣,林乐澜才见过太后,松下的心弦又紧张起来。
韫棠有意分散她注意,道:“方才见到的那位,是陛下身边的高总管,跟在陛下身边已有二十余载。”
“原来如此。”林乐澜点点头,“那方才见到的三位外官,官服同我一般是青色的。”她想到有趣之处,“那他们的官职,还不及姜大人。”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下官失言。”
韫棠道:“他们是新科一甲,未来前途不可限量。”顿了顿,她又道,“我这儿无妨,宫中还是慎言为好。”
“下官谨记。”
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活泼些正常,若事事稳重滴水不漏才出人意料。韫棠未多计较,在陛下召见前提点林乐澜道:“一会儿在殿中,你在太后面前如何回话的,在陛下面前亦如何回话,无需紧张。”
林乐澜掌心沁出薄薄的汗,有关荔枝宴安排的回禀之语是昨日就准备好的,韫棠指点过,她又背了大半夜已近滚瓜烂熟。今日在慈安宫中,在太后面前回话,开始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全凭记忆背下去,到后半段才好些。
好不容易熬过去,林乐澜是万万没想到还要来陛下宫中一遭。
“下、下官明白。”
林乐澜从头开始默背着,背到一半,又见到方才那位高总管。
“二位大人请。”
“有劳高总管。”
韫棠微不可察地轻叹口气,带林乐澜入大殿之中。
“陛下万安。”
林乐澜站在韫棠身后侧三步远,完全低了头不敢多看。
御案后的裴晗着玄色冠冕,执御笔神色如常,韫棠却直觉他有两分不悦。
大约帝王便是如此,让人猜不透心思。
裴晗随意翻着呈上来的名册,淡淡开口道:“荔枝宴,作何准备?”
韫棠对林乐澜点头,林乐澜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五月荔枝当季,太后娘娘德赞宫闱,命臣等筹备荔枝佳宴。”
她声音微颤,好在练得熟悉,总归顺畅地说了下来。
第一次面圣能有如此表现,已经不丢尚仪局的颜面。
韫棠心中满意,林乐澜回完话,尚未喘口气,听得座上君主漫不经心问道:“此宴会循的是何例,依的是何规制?”
“这……”林乐澜未料到还有问话,心脏几乎骤停了一拍。
茫然无措之际,韫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回陛下,崇德年间宫中曾有桃花宴,邀京中贵女赏花。明宗、敬宗在时,宫中亦有此类盛事,只不过名类不同。太后娘娘定下荔枝宴,意在与众乐乐。荔枝宴的规制循桃花宴旧例,于膳食上又有出新。”
她娓娓道来,在林乐澜听起来宛如仙乐,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裴晗的眼神未离开韫棠,不疾不徐道:“尚仪局倒是愈发能干。”
此话一出,林乐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大气不敢出,不知是哪里惹得陛下不悦。
发愁着如何应对,林乐澜听着她的尚仪大人轻描淡写道:“陛下谬赞,臣等愧不敢当。”
林乐澜:“……”
姜大人您听听,恕下官耳拙,陛下当真是在夸赞我们吗。
回到尚仪局时,林乐澜的腿仍是软的。
“姜大人,是不是下官哪里做的不妥?”
她惴惴不安,韫棠道:“并未。”
就是不知裴晗今日发什么疯,句句带刺。
韫棠柔声安慰她的小女官:“初次面圣,能有此表现已经很好,无需多想。”
林乐澜原本恼着自己,尚仪大人如此说,让她又惊又喜。
“姜大人第一次见陛下时,必定比下官得体数倍。下官只是尽力不给尚仪局丢脸。”林乐澜说着,顺口道,“您第一次见陛下,是何情形呢?”
是何情形?
韫棠笑容淡下去,与裴晗初见的日子已经太过久远,久到她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
“姜大人?”林乐澜唤她。
韫棠回神,随意说了几句,而后道:“这几日你也累了,回房中好生歇着罢,明日再来应卯。”
“多谢大人。”
尚食局的菜式尚未拟定送来,今日的确可以松口气。
林乐澜一礼:“下官告退。”
白日里一连见了太后和陛下,做成了这样两件大事,林乐澜紧张感散去,又有些兴奋。
毕竟连她们家族中官位最高的伯父,也只在登基大典上见过陛下一次。
她觉得自己不累,尚仪大人放她半日休沐,她很想找人说说话。
挨到晚膳时分,林乐澜绕到尚宫局的司记司,她有一位堂姐在此任七品典记。
堂姐先她五年入宫,官位高她一阶。
家中很早就嘱咐过,她们姐妹二人在宫中要相互照应,相互扶持。
林典记将她带回自己房中,泡了茶道:“我听闻尚仪局中正紧锣密鼓筹备太后娘娘的荔枝宴,你今日还有空来看我?”
“尚仪大人许我歇息的。”她迫不及待地引入自己的话题,“阿姐,我今日不止见了太后娘娘,还见到陛下了!”
“哦?”
女官虽在内宫供职,但并非人人都有幸得见陛下。
林乐澜事无巨细,将今日见闻一一告诉自家姐妹,末了还感慨道:“尚仪大人当真厉害,在陛下面前都能应答如流。不像我,根本说不出囫囵话儿。怨不得人家官至五品尚仪,我能捡个掌籍做做,都是家中烧高香了。”
她将茶水喝了一半,林典记给她添水,慢条斯理道:“姜尚仪是乐平大长公主亲自引荐入宫为官的,自然官途顺遂,我们如何能比?”
“啊?”
“你不知晓?”
“我、我未听尚仪局中提起过。”
林典记笑了:“这种事如何能提?”
大靖建朝以来,宫中女官向来只在官家小姐中遴选,凡父兄在朝为官者皆可参与。若要入宫为官共有两条路,第一条也是最为普遍的一条便是通过笔考。笔考每三年一选,取前几名视宫中情况分赐官职。论笔考难度,那是真正的百中选一。如今再提起,林乐澜仍能想起自己背过的厚厚几卷宫册与宫规。至于第二条路,则是由贵人引荐,二品诰命夫人之上方有此资格,且不会轻易动用。自敬宗以来,后宫严选女官,由第二条路进入后宫为官者愈来愈少,已鲜有听闻。
林乐澜呆呆的,对堂姐的话信了七八分。
林典记起身,确认屋外无人,掩上了房门。
“还有一事,我得先提醒你。”她回到林乐澜对面坐下,“尚仪大人姜韫棠,你最好离她远些。”
“这是为何?”
林典记压低声音:“我听说尚仪大人……得罪过陛下。”
……
月儿隐在层云后,走过尚仪局院中,林乐澜发现主屋中的烛火还亮着。
犹豫片刻,她顺着光的方向走去。
书案旁点着两盏灯,尚仪大人姜韫棠手中执笔,仍伏案批注着什么。
烛光柔和地打在她面庞上,静谧而又美好。
林乐澜目光不自觉被她吸引,敲了敲门,上前道:“夜已深,尚仪大人还不歇息么?”
韫棠抬首:“你怎的来了?”
“下官……睡不着,想出来看看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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