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步摇晃动不停,韫棠惊魂甫定。
同样呆愣在原地的还有林乐澜。她离得近,将一切尽收眼底,目光下意识顺着绣有龙纹的衣袂向上望去,是,是——
堂姐的话电光火石般出现在林乐澜脑中。她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环顾四周,万幸此刻无人注意她。
场中有一瞬的寂静,韫棠只听见自己发髻上步摇垂饰碰撞的声响。
她借裴晗之力勉强站稳,立刻向左避开半步:“多谢陛下。”
避讳得如此明显,裴晗语气淡淡:“嗯。”
他收回手,不再多言。
采桃上前替韫棠整理裙摆,神情担忧,韫棠低声安慰道:“无妨。”
方才情形,她只能暂作无事发生,更加留心脚下的路。
阶上,通传之声已朗朗响起:“陛下驾到。”
大殿中众人齐齐起身,韫棠几乎与裴晗一前一后至殿门口。
趁着所有人行礼的当口,韫棠带采桃自侧门而入,悄声回到自己位上,与其余人一般维持行礼姿态。
裴晗与太后请过安,在主位上落座:“都起来罢。”
“谢陛下。”
韫棠舒口气,平复好心绪,忘却殿外插曲。
主角既已登场,荔枝宴自然开席。
捧着佳肴的侍女鱼贯而入,顺次送至宾客席上。
此次荔枝宴尚食局费劲巧思,以荔枝入馔做出十二道菜式,别具一格。韫棠夹起其中一枚荔枝虾球,虽说先前试菜之时她已在司膳司品鉴过,第二次入口仍觉惊艳。虾肉鲜美,与荔枝的香气完美契合,勾人味蕾。每上一道菜都配有司乐司不同的曲目,如此悉心准备,只可惜场中无几人有心欣赏。
司乐司一曲奏罢,庄慧太后道:“宴饮枯坐亦是无趣,宫中倒是有些新花样。檀音——”先前分发香囊的女官上前一礼,“你来说说规则。”
“是,太后娘娘。”那名唤做檀音的女官转向场中,“方才入席时,每位小姐手中都有一只香囊,花色各异。”
韫棠手中的木芙蓉以黄玉珠为蕊,绣工精巧繁复,想必是绣坊连日赶制。
“有司乐司奏曲,请诸位小姐随意和诗,诗句需与香囊内的十六种花相干。曲闭,最后一句诗指代的是哪一种花,便由得对应香囊的小姐出来献艺。或歌或舞,择自己心仪的便是。”
既是要为陛下采选妃嫔,自然不能单单饮乐。此法颇妙,因每人只知自己香囊的花色,不晓得身边人的,平添几分趣味。
“届时,还请各位小姐猜一猜其余小姐的花色,写于字条上。猜中最多者,太后娘娘另有赏赐。”
庄慧太后含笑,见裴晗没有反对之意,司乐司领乐坊重新奏演曲目。只是太后忽然改了兴致,她们来不及准备新曲,故而只按原来的单子奏演,好在勉强相配。
檀音女官起了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有一小姐先接道:“山深未必得春迟,处处山樱花压枝。”
“堪叹铅华同木槿,谁逢萼绿识仙鬟。”
“红妆翠袖一番新,人向园林作好春。”这说的是海棠。
“杨柳梨花迎客处,至今时梦到城南。”
乐曲淙淙流淌,殿中鲜妍盛放。
韫棠细细观察对诗人的神色,心中逐渐有数。
“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
对席的柳琦接到芙蓉花,韫棠随后和诗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她今日毫无准备,完全不想被抓出来献艺。
“丹砂漆盘盛井水,冷浸半坼山樱花。”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高枝玉兰笑,纤手渌杯分。”
……
乐曲戛然而止,诗句随之停在了“杏花墙外一枝横,半面宫妆出晓晴”。
得杏花香囊的是吏部侍郎之女吕仪芳。她与宫中乐师借了一管长笛,吹奏一曲《满庭芳》。笛声悠扬,曲更应景。
韫棠提笔在纸上记下,而后静心赏曲。
吕家小姐起了个好头,庄慧太后夸赞一番,赐下一对玉镯。
“谢太后娘娘赏赐。”吕仪芳放下长笛谢恩,盈盈一拜。
赏赐还在其次,此番在陛下面前露了脸,这才是最最值得欢喜的。
“继续罢。”
庄慧太后拊掌,司乐司换了曲目,别家小姐也跃跃欲试。
第二位轮到的是佩桃花香囊的南安伯次女冯清秋,她舞了一曲《月华》。舞姿曼妙动人,可见其功底,只是司乐司配合稍显逊色。
韫棠见冯小姐轻蹙眉尖,显然察觉到了此处,不动声色改了舞步。
太后娘娘赐了冯小姐一对金镯,随着司乐司换了曲目,又是新一轮的和诗。
“春风吹拂玉兰枝,花开花落似纸飞。”
“世间花开最可羡,梨花白雪映春寒。”
“芙蓉烟雨映池塘,香飘芬芳染江光。”
韫棠接道:“浅深芳萼通宵换,委积红英报晓开。”
“二月草菲菲,山樱花未稀。”
“芍药娇艳映芳华,红颜绽放照人家。”
乐曲停歇,出来的是庄慧太后的侄女,钱家三小姐钱思容。
她抚了一曲《高山流水》,琴声悠扬宛若山间清风,令人不自觉沉醉其中。
若论琴艺,思容小姐冠绝京城。
韫棠垂下眼眸,她少时亦学过三五年七弦古琴,造诣远远不及此。不止古琴,她的母亲还领她学过古筝、琵琶、排箫,皆是重金聘请名师。大约是她天生不擅此道,反响皆平平,只能放弃。练得最好的古琴也只堪堪算是中流,总不至于一样不会贻笑大方。母亲为此没少叹气,甚至想方设法从宫中央了一位乐师来教她。
于乐理上,韫棠诚实地认为自己是“朽木不可雕也”。
乐师几度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安慰母亲:“小姐记谱甚有天分。”
母亲莫可奈何,眼下唯有古琴有些指望,不能半途而废。
所谓名师出高徒,几位师傅轮番教授,虽说徒儿天分不高,总算弥补上去些许。
学会第一首曲子时,韫棠兴致勃勃地在进宫时弹给了裴晗听。
只弹给他一个人听。
“如何?”
微风轻拂,十三岁的少年望着她满怀期待的面容,想了又想诚恳道:“很有进益。”
她笑得眉眼弯弯,很有些骄傲,不枉自己这几月苦练。
那年生辰,裴晗送她的生辰礼是一把极为名贵的七弦古琴。听云贵妃娘娘身边的人说,这把琴是七皇子殿下寻遍京城,从一位名家手中求得的,费了不少心力。
为了这把琴,韫棠那段时日练习都勤勉不少,总想与它相配。
时至今日,古琴还好好地放在韫棠房中,悉心保存。
韫棠记得,后来她与裴晗提到这把琴时还颇为欢喜。已经封为睿王出宫建府的裴晗笑道:“本王当时只是想,若是有把好琴,兴许你能弹得好听些。”
想起往事,韫棠沉静的面容上不知不觉浮起一抹浅笑。她抬眸望向主座的裴晗,却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二人目光交汇片刻,《高山流水》的曲目在此刻停歇。
殿中响起清悦的掌声,庄慧太后笑道:“思容的琴艺愈发长进了。”
钱思容抱着琴:“多谢娘娘,思容不敢当。”
太后转向裴晗:“陛下以为如何?”
“甚妙。”
裴晗言简意赅,给足了庄慧太后面子。钱思容一礼:“臣女多谢陛下夸赞。”
又接了几场诗,宴席已近尾声。
侍女收起每位小姐手中的字条,檀音女官一一算过,回禀太后道:“禀娘娘,今日是姜家小姐拔得头筹,共猜对了十四种。”
庄慧太后含笑道:“韫棠果然聪慧。”
她命贴身的女官取来一方雕花镂空的锦匣,赐予韫棠。
韫棠起身谢恩,锦匣之中呈着一对白玉嵌宝的并蒂莲步摇,一看便知是出自宫中手艺。
她交由采梨收好,今日的花色其实不难猜,除开上场献艺的六位贵女,剩下的几位小姐中,只看谁接的花色诗句最多,那么大抵也就是对应这一支花。答案浅显,只不过如她一般有心留意此处的人不多。
太后娘娘的赏赐固然贵重,细算下来,或许在陛下面前献艺的机会更为难得。有裴晗在此处,倒无人计较太后娘娘的赏赐花落谁家。
宴席散去,出宫之时韫棠才发现翰林大学士家的柳琦小姐腰间佩着的香囊竟是梨花。
她微微讶异,每每到梨花时几乎都是柳琦接下一句诗,她还以为柳琦得的必不是梨花。
“还未恭喜姜小姐。”柳琦与韫棠在宫门口相遇,温声道。
她们二人不过点头之交,韫棠还礼,二人交谈几句,就此别过。
回府的马车上,采桃赞叹过这一双步摇,其上镶嵌的明珠璀璨,雕刻的并蒂莲更是细腻无双。
“小姐在想什么?”
采梨心细,看出韫棠有心事。
“我只是……想到柳家小姐。”
还有,睿王府中送给柳琦的那封信。
韫棠没有多言,交代采桃收好步摇。
“回府罢,今日我也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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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使团
对着铜镜卸下妆容,外院中服侍的小丫鬟慧儿入里屋通禀道:“小姐,老夫人派人传话说今日老爷回府,请所有小姐晚间都去泰安院用晚膳。”
“知道了。”韫棠应声,看了看外间天色,时辰已然不早。
她换了身水蓝色的家常襦裙,挑了一支白玉嵌蓝宝的发簪重新挽好发髻,便带了采梨出门。
天色渐渐暗下来,府中各处点起烛火。
“父亲。”
泰和院中,韫棠欠身行礼。
姜尚书对她点头,对于膝下这个长女,他从来是安心且骄傲的,并无多余的话可教导。
安氏一早就在泰和院中侍奉打点,将晚膳备办妥当。
“父亲!”四小姐姜妙棠提了樱色的裙摆小跑来,声音娇俏,“父亲大人可许久没陪母亲和我了。”
“多大的人了,行事还这般不稳重。”姜尚书虽语带责备,却并无怪罪之意。他看向文静懂事的姜婉棠,欣慰道:“该多向你二姐学学才是。”
安氏只是含笑,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韫棠在数步之外望着,安静收回目光。
“阿璇,到祖母身边来。”
姜老夫人由侍女扶着在主位上坐下,对韫棠招手。她不轻不重道:“人既然都到了,开席罢。”
“是,母亲。”安氏一礼,带着人去传菜。
安尚书在副位上落座,姜婉棠与姜妙棠熟悉地坐到他身旁。
韫棠则领着两位庶妹在姜老夫人右手位坐下,一如往常的位序。
姜府中,大少爷姜明樟一直在外为官,安氏所出的小少爷姜明桥则在书院读书,每半月方回来一次,是以今日都不在府上。
安氏原本要为婆母布菜,姜老夫人道:“今日一家人用膳,你也坐罢。”
“多谢母亲。”
姜婉棠与姜妙棠让出一个位置,安氏便到姜尚书身侧坐下。
“近日倒少见你回后院走动。”姜老夫人开了口,姜尚书道:“户部这段时间公务繁多,实在不得空。未能常来请安,母亲恕罪。”
大靖与南楚预备通商互市,户部掌管天下民政事务,自然首当其冲。
韫棠心中明白,即使父亲朝政再繁忙,他总会抽时间去安氏的琴心院。
想起自己的生母,她不由轻叹口气。当年父母二人的婚事是祖父母一力促成。祖母很喜欢母亲,将她视作儿媳的唯一人选。成婚之后,父母二人相敬如宾,日子算是和睦。祖母将府中中馈全权交给了母亲,给足了信任。长兄落地后不久,母亲也初次有孕。只是生下她后才三日,父亲被先帝外放去柳州。因母亲生产时落了病,故而未能与父亲一同前往。父亲在柳州为官,母亲则在府中操持家事,侍奉婆母,将府中上下打点妥当,只待父亲归来。她和兄长自幼长在祖父母膝下,母亲将他们教养得极好。
起初,父亲每三月会传一封书信回来,渐渐地音信却少了。她也是长大后才渐渐知晓,父亲在柳州纳了妾室,有了别的孩儿,只比她小两岁。
等到她六岁时,祖父过世,父亲丁忧回京。她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眼前陌生的父亲,还有他手中温柔牵着的二妹姜婉棠。安姨娘怀中抱了三岁的弟弟,看起来他们更似一家人。
父亲很偏爱二妹。二妹陪伴了父亲在外放地的日子,是父亲看着长大,与自己自然是不同的。
而等到四妹姜妙棠出生时,父亲擢升为户部侍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对四妹愈发宠爱。
或者说,父亲就是喜爱安氏所出的女儿。他亲自为她们起名,倾注自己的心血。真要论起来,一直以来在柳州与父亲相濡以沫的是安姨娘,不是她的母亲。
“你这孩子,多吃一些。”姜老夫人慈爱地望着韫棠,交代身边的嬷嬷为她盛汤。
韫棠接过,自祖父与母亲相继过世后,姜府中最疼惜她的就是祖母。
“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听姜老夫人问起,姜尚书放下筷子,有些为难:“回禀母亲,今日陛下忽然下旨,命探花郎随使团一道出使边境,商讨与南楚通商之事。”
“什么?”老夫人一惊,姜妙棠年岁还小,忍不住侧头对二姐道:“这探花郎不是要与长姐……”
“嘘——”姜婉棠示意她噤声,此事是父亲说与母亲,母亲无意间同她们说起的,暂时不宜外扬。
姜尚书望一眼低头喝汤的韫棠,不免感到歉疚:“此事先前未有风声,儿子着实没有预料到。陛下大约是要重用探花郎的意思。只是使团不日便要启程,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年。”
两国通商乃大事,尤其大靖与南楚不睦已久,并无先例可循,两国拟定各项条陈破费功夫。更可况即使开放互市,若有何问题需立时修整,使团未必能轻松归来。
老夫人恼了,自放榜以来,她早早便嘱咐姜尚书为韫棠留心。只可惜他忙于户部庶务,一直不得闲。好在有章家用心,主动牵头相看了一番探花郎。这桩婚事再好不过,只还未捅破窗户纸放到明面上来。若要最后定下,总得姜尚书这个做父亲的出面才是。哪知千等万等,竟等回这么个消息。
姜尚书亦无奈,消息来得突然,想必探花郎府上忙作一团,更无心儿女之事。他们总不能上赶着将女儿嫁过去,委屈了长女。
更何况,韫棠还没有点头。
老夫人看得清楚其中弯弯绕绕,没了胃口。
晚膳散去时,姜老夫人仍在为错过一桩好姻缘而气恼,并不愿多理会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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