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靖平王的只言片语与暗卫奏报,她其实不难猜出此次叛乱始末。
自齐高祖起,北齐皇都周遭的道台军分为三支,苍南军便是其中之一,建制初为三万人,后一度扩充至四万。
朝宸宫截获的奏报中,福王府与其中一支道台军主将有所勾结,但不知是何人。
道台军的主将乃二品武职,自齐顺帝在位起,势力日益坐大,盘根错节。贸然撤换师出无名,且会震动朝纲。
因而,萧询是要引蛇出洞。
分明有更温和的法子,他却偏偏以身犯险。
倘若萧询安坐京城,福王府不敢生事。此招孤注一掷,但立竿见影。
两日的光景,猎宫中的叛军余孽尽数被清扫,福王府同党一一清算。
论功行赏之际,却犯了难。
陛下曾有言在先,斩敌首者,封侯。
福王世子已伏诛,谈及此事,军帐中所有将领尽数缄默。
最后是一直沉默的靖平王,一语定乾坤:“射杀萧谈者,叶家二小姐,叶瑜安。”
亦是宫中的,那位容妃娘娘。
叛乱止息,春绮殿中重归平静。
虽同在猎宫之中,一院之隔,叶瑾舒却甚少能见到萧询。
除了他归来那日,在春绮殿中,那个带着寒意的拥抱。
叶瑾舒一切如常,在屋中读书。
圆桃入内奉茶,她接过,对人温和一笑。
圆桃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不怪奴婢么?”
最危难的时刻,她没有与娘娘站在一起,而是躲去了后廷。
“这有什么?”叶瑾舒从未放在心上,将人扶起,“无需多虑。”
见人依旧自责,叶瑾舒好生安慰她几句,又道:“陛下传了话今夜要来,替我梳妆吧。”
“是,娘娘。”圆桃重新打起精神。
虽是出宫伴驾,随行带的衣饰却也不少。
叶瑾舒从中择了一条石榴红绣百蝶的撒金罗裙,细细地为自己挽了桃心髻,整理过发丝,簪上赤金嵌红宝的一套头面。
她在宫中近一年,挽发的手艺不知不觉已有如此进益。
圆桃替她捧着铜镜。娘娘的容貌她分明已是看惯了的,可烛火下,美人对镜描眉,容颜明媚倾国,竟又让她看呆了许久。
不知是不是错觉,娘娘眉宇间,有她从未见过的神采。
……
这一夜萧询来得很晚。
他见到屏风前一直在等候他的女子,心中涌起些许愧疚。
“陛下。”叶瑾舒对他一礼。
萧询扶起了人。数日的分别,他不经意挂念的人,总是瑜安。
“陛下曾言,斩福王世子者,重赏?”叶瑾舒先开了口。
君无戏言,萧询颔首,心中一片柔情。
他不愿责怪她不遵圣命,私上前线。
只要她好好在自己身边,后位给她无妨。
“说吧,想要什么?”
他抚过瑜安的面颊,情不自禁在她唇边落下一吻,温柔而又缱绻。
叶瑾舒的心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那便请陛下,放我离去。”
第29章 身世
自圣驾回銮后, 娘娘便被一直禁足在了长庆宫中。
温嬷嬷担忧地望向窗边读书的美人,数不清是第几次叹气。
她在深宫之中,未曾知晓猎场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娘娘到底如何触怒了陛下。
她私下也盘问过圆桃,可这个小丫头只知道猎场叛乱,其他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娘娘,用些点心吧。”
温嬷嬷放下一盏糕点, 陛下半月未至长庆宫, 有关容妃娘娘失宠的消息愈演愈烈。
长庆宫中人也各怀心思, 纷纷问到了她面前。
既无家世支撑,唯有陛下方是娘娘的依靠。
寻到时机, 温嬷嬷劝道:“娘娘,您不如向陛下说几句软话, 兴许……陛下会回心转意。”
近一年陛下如何待娘娘, 她看在眼中, 总不至于短短十余日便完全抛去脑后。
或许温嬷嬷说得有理,叶瑾舒淡然一笑。
她只是,想赌这一局罢了。
有射杀福王世子的军功作为筹码,足矣。
……
月朗星稀的夜晚, 萧询入长庆宫时, 叶瑾舒已沐浴完预备休息。
长庆宫上下久未见帝王驾临,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又都暗暗松了口气。
皆盼着帝妃释了前嫌, 娘娘能恢复往日荣宠。
寝殿殿门在萧询身后紧闭, 叶瑾舒未行礼, 坐于榻旁。
因是忙于清算叛军余党,这半月萧询清瘦了些。
福王府这个心腹大患一朝除去, 萧询的帝位更加稳固。
被他压在榻间时,叶瑾舒丝毫没有反抗,眸色清明地望向萧询。
身下人衣衫半褪,萧询眸中晦暗不明。
分开半月,瑜安扰乱着他的心绪。
可此时此刻,她竟是如此云淡风轻。
哪怕唇齿交缠,二人乱了呼吸,他依旧没有在她面颊上看到半分情欲。
他蓦地止了所有动作。
叶瑾舒仰眸看他,甚至未拢衣衫,率先打破沉默:“陛下还未想清楚?”
烛光柔和地照着,女子容颜明媚,一如往昔。
可那双灵动的眼眸中,再无半点顺从之意。
萧询仿佛如梦初醒一般,这才是她原本的模样。
她在宫中太久了,久到他都要忘却,她曾是一箭射中他的叶家三公子叶瑾舒,而不仅是邀月楼中的叶瑜安。
“你当真,选择离开?”他开口,声音艰涩。
“是。”叶瑾舒毫不迟疑,直视他的眼眸,唇畔勾起一抹浅笑。
这一晚,萧询拂袖离去。
自那日后,容妃娘娘失了圣心的风向,在宫中几乎人尽皆知。
也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流言,容妃娘娘参与福王府叛乱,是福王世子萧谈埋在宫中的暗线。
有宫人言之凿凿宣称,曾看见容妃与福王世子在宫中攀谈。
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几乎要下了定论。
叶瑾舒觉得荒谬,若是萧询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将她赶出宫,倒也不错。
传言甚嚣尘上,可惜是一夕之间,又突然都销声匿迹。
叶瑾舒好奇之余,温嬷嬷道:“昨日靖平王爷入宫,闻听人议论此事,出手整治。”
靖平王。
叶瑾舒垂眸,其实这点谣言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她沉默着擦拭弓弦,已许久未感到长辈回护之意。
长庆宫中一切供奉明面上如常,却能看出日益的敷衍。
自四月回銮,已近五月,宫中夏衣迟迟未至。
……
是夜,靖平王府。
酒壶不知喝空了多少,顾昱淮按住萧询倒酒的手,饶是他酒量再好,也不能如此喝下去。
“王叔,”萧询声音消沉,“明日,明日我就要放走她了。”
这一月以来,清理福王府同党一事千头万绪。最难的一关陛下都能一力撑下,顾昱淮实在未料到陛下会为情事伤神。
酒过三巡,前因后果他断断续续听完。
叶家那个小姑娘,竟是拼了除去萧谈的功劳,只为出宫。
他还以为――
“她的心既不在宫中,离开也好。”顾昱淮不知如何宽慰情场失意的侄儿,“总归,总归能寻到更倾城的美人。”
今夜不论君臣,小皇帝只是他看着长大的后辈。
他细想了想,的确叶家的女儿,容貌胜过他所见的所有贵女。也不知叶平钧哪来的福气,能生出这样一个闺女。
“可是王叔,”萧询的声音是罕见的坦诚,“朕唯心悦她。”
酒后吐真言,诚如是。
借着酒劲,帝王仔细去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瑜安入了他的心?
是猎宫之中,她赠他亲手绣的平安符时?
还是那夜酒醉,她问他是否会另娶正妻时?
又或者,早在代郡城中,邀月楼内,她泪眼婆娑求自己为她赎身之时,他便已然动心。
那时的他,下意识便愿意庇护于她。
无数个她在他怀中睡去的夜晚,他不相信其中全无半点情意。
“或许,”他懊恼地转着手中空酒盏,“朕当真该放她离去一阵。”
只是一阵?
顾昱淮脑中浮现出城楼上那抹白色的身影,试探道:“万一她不愿再回来?”
总得让小皇帝提前有个准备。
“不会。”萧询低低重复一遍,“她心中有我。”
“朕要她入宫,她只是,只是没能忍下心中那口气。”
小皇帝与叶家姑娘的旧事露出些许,顾昱淮听出些门道,好么,竟是小皇帝强行纳人为妃。
“所以陛下现在冷落于她,就放任宫中欺负她?”
顾昱淮也不知为何,竟忍不住为那小姑娘做主。
萧询手中酒盏慢慢握紧,瑜安不忿入宫,可自己又何尝能忍下被骗的旧事?
她是他的掌心花,代郡城中所有的欺骗利用,他已经未计较,她还想如何?
酒壶又空了一盏,小皇帝解酒浇愁的模样,着实失意。
且看起来,像是小皇帝的一厢情愿。
顾昱淮委婉道:“你怎么知道她心里就有你?”
他而立之年未曾娶妻,对这些情情爱爱当真是一知半解。
此话一出,屋中陷入一阵沉默。
“她给我送过平安符。”萧询定定道,“是她亲手绣的。”
他将一直带在身边的平安符取出,这枚平安符,陪着他历经了猎宫数不清的刀光剑影。
借着烛火,顾昱淮看清他手中物什。金龙栩栩如生,这等精巧的绣工一看就是宫里的手艺。
他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萧询摇头:“非也。”
他将平安符拆开,露出里间装着的另外一枚平安符。
瑜安的绣活毫无章法,实在看不出是什么绣样。
他将平安符放在手心,顾昱淮无意瞥过去,只一眼,竟愣在了原地。
那是――
寒蝶兰。是寒蝶兰,生于苦寒之地,为青州独有。
也是青州城中,少数的能够盛放的花。
虽然绣工拙劣,但那六重花瓣,不会有错。
寒蝶兰清幽高雅,儿时母亲常将其绣于衣上。
只可惜岁月流转,母亲为他做的几件旧衣,早已毁于一轮又一轮的刺杀之中。
顾昱淮靠近去看,透过歪歪斜斜的绣工,他无比确信,这是寒蝶兰独有的花型。
阔别家乡二十余年,再度见到家乡之花,眼眶竟不知不觉湿润。
像是为了证明喜欢似的,萧询解开系带,倒出里间安放的半枚铜钱。
“她将这个给了我。”
漆黑的半枚铜钱,久历沧桑,不知承载着多少长辈祈愿。
这是瑜安,自幼带在身边的护身符。
萧询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慢慢醉卧在了桌上。
屋中忽地无声,只余烛火摇曳。
顾昱淮解下腰间锦囊的手颤抖不止。
这位往来战场,常胜不败的少年将军,哪怕是在初次上战场斩敌人首级时,都未有如此害怕过。
分隔十余载的两半铜钱合于一处时,顾昱淮脑中有什么轰的炸开。
排山倒海的回忆袭来,这一枚铜钱,是母亲去万安寺中,十步一叩首,为才满月的h安求来的,分作了两半。
他十九岁出征之时,h安给了他一半。
“小叔叔,要早些回来呀,h儿等着你。”
他朗笑着应下,心中充满保家卫国的豪气。
“等小叔叔回来,带你荡秋千。”
孩童的笑干净而又诚挚,他要上阵杀敌,为h安,也为边境无数子民。
可这一别,就再不复相见。
如今,铜钱在他手中重新合二为一。
是h安,是他的h儿。
长夜寂寂,靖平王府府门打开。待所有人反应过来时,王爷已跨上快马,往宫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顾昱淮扬鞭,马蹄声在寂静空旷的街上格外清晰。
这匹宝驹,随他纵横疆场,马蹄下呼啸生风。
陛下未归,宫门还未下钥,
“王爷――”
靖平王星夜而来,宿卫的禁军尽职尽责将其拦下。
王爷虽可乘车舆入宫,但眼下已是宵禁。
“王爷有何要事?”禁军副统领牵住了马缰。
晚间的寒风,吹回了顾昱淮几分理智。
时隔十几年,其实单凭这枚铜钱,有多种说法。
但他就是想认定,那是他的小侄女,是他的h安。
不会有错。
但,h安已完全忘了他。
他该如何,该如何叫她相信。
……
“你当真要离开?”
长庆宫中,暖阳光辉照入殿宇。
“是。”叶瑾舒答案未变。
“不会后悔?”萧询一字一顿。
“自然。”回答他的,是叶瑾舒毫不犹豫的话语。
“好。”萧询直直望她,似要将人记入心底,“明日,朕命人送你出宫。”
“多谢陛下,”叶瑾舒还是道,“多谢陛下,未以叶家相胁。”
这是萧询,留给她的最后的体面,没有叫她失望。
或许二人此生不会再见。
萧询转身离去,身后人忽地出声唤住他。
“陛下――”
他停下脚步。
叶瑾舒望他一会儿,道:“其他物件不动,这一年的俸禄,我便带走了?”
第30章 卑微
容妃病重的消息传来时, 叶瑾舒已踏出了宫门。
她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间有自己当初带入宫的几身衣物。
除了靖平王赠予她的那副弓箭外,其余宫中的赏赐她都未动, 不愿与萧询有更多瓜葛。
至于这近一年的俸禄,她留下一部分交由温嬷嬷,请她代为分给长庆宫中人,用作安置。
若说她在宫城中最留恋的, 就是这位善心的嬷嬷, 她帮了自己良多。
而剩下的一千二百两银, 叶瑾舒理所当然地带出了宫,毕竟这算是她实打实挣下的。
算上当初兄长给她的八千两银, 足够生活了。
到宫门外,她便弃了宫中的车马。
浮云流转, 天空湛蓝澄澈。
许久未如此自在, 叶瑾舒竟一时不知该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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