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姑娘沐浴。”
白日里的嬷嬷领人来请,侍寝的规矩,上头吩咐是不必姑娘学的。
汉白玉砌成的浴池中,水雾氤氲。
前朝因奢靡亡国,为修筑陵寝,以及数不清的行宫与别苑,每年征发服役的农民不下五十万人。
北齐承继前朝宫宇,宫室之富丽堂皇连北梁都不可轻言相较。
有那么一刻,叶瑾舒都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她还在徐州城中,还伴在双亲身旁。
沐浴完,宫中备下的寝衣为绯红一色,熏了萧询偏好的香料。
这么多年,倒是未变过。
墨发以两枚金簪固住,叶瑾舒顺从地由萧询横抱起,带去寝宫之中。
“陛下就不怕臣动手?”
这是她今夜唯一一句主动开口。
“自然。”
金簪卸下,墨发倾泻,绯红的寝衣滑落。
叶瑾舒闭上眼眸,无力、屈辱之感席卷而来,承受着床笫间的一切。
父兄驻守徐州城中,还有徐州二十万百姓。
徐州为兵家必争之地,连年征战,百姓从不知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为何物。
她与二哥固然是北齐牵制父兄的人质,可百姓、家族何尝不是他们的软肋。
“呜……”
再如何权衡清楚利弊,此时此刻在帝王身下,仍不由露出几分软弱来。
低低的泣音隐于枕畔,于帝王而言,只是□□好。
……
……
虽是浑身疲累,晨曦初现之时,叶瑾舒还是被屏风外的动静吵醒。
是萧询起身更衣,叶瑾舒脑中昏昏沉沉,只知道自己不愿多应对,闭上眼眸装睡。
不多时,竟又这么睡去。
再度醒来,日光已然大盛,透过帷幔照入榻中。
叶瑾舒撑着床榻坐起身,没有唤人,静静靠着身下软枕。
昨夜后半的情形她早已模糊不清,任萧询予取予求罢了。
可她却还记得自己最后求饶的模样。
叶瑾舒自嘲一笑,经过这一夜,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殿中极静,独自一人的时光,难得地让她能够放下些许戒备。
“姑娘醒了。”
不知坐了多久,侍女的声音打破了叶瑾舒的出神。
侍女们鱼贯而入,服侍着为她洗漱更衣。
宫中新送来的衣裳,依旧是一套石榴红绣金边的裙装。
“姑娘不喜欢么?奴婢等这就去换新的。”
侍女察言观色,颇为殷勤。
叶瑾舒摇头,问道:“我昨日入宫的衣衫在何处?”
“回姑娘,那套衣裳送去浣洗了。您随身的东西,都放在了您房中。”
捧着衣衫的两位侍女站也不是,离也不是。
叶瑾舒无意为难她们,伸手道:“我自己来即可。”
她身上月白的寝衣,是昨夜后半新换上的,她并不喜欢。
“齐……陛下在何处?”
“晨起陛下往书房议事,留了口谕会回来用午膳。”
离午膳还有一阵光景,叶瑾舒换了衣衫,侍女引她回明宝堂中歇息。
不多时,屋中的侍女奉命端来一碗避子汤药。
叶瑾舒干脆饮下,知道这对她和萧询都好。
她查看过自己随身所带的物件,有一枚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护身符,还有并不属于她的玉令。
她简单将头发盘起,簪了自己入宫时的白玉簪。
望了望外间天色,离府已有一夜一日,兄长此刻想必忧心如焚,她须得尽快脱身。
“姑娘有心事?”
依旧是昨日那位和善的嬷嬷,言谈间叶瑾舒知道她姓温,京城人士。
温嬷嬷道:“我替姑娘梳妆罢。”
见叶瑾舒不愿,温嬷嬷自顾自拿起了篦子:“姑娘要求见陛下,总得收拾齐整才是。”
她话中有话,点醒了人。
温嬷嬷手巧,猜到叶瑾舒不喜繁复的发式,梳了云髻。
她从妆匣中挑了一支累金丝嵌红宝的垂珠步摇,缀以同色的朵朵珠花,一切都恰到好处。
叶瑾舒气色有些苍白,温嬷嬷细心为她点上了些胭脂。
石榴红一色娇艳,哪怕美人神色冷淡,都平添上几分明媚之色。
……
与萧询同桌用膳,叶瑾舒愈发没胃口,侍女为她布的菜在碗中堆成一座小山。
她随意动了几筷子,即使心中已算清楚利害,真正到低头求人时,依旧难于登天。
用罢午膳,萧询颇有兴致,吩咐人在书房中摆了棋局。
“坐。”
如他所愿,叶瑾舒在他对面的位上落座。
裙摆铺于地,侍女为她整理。
黑白二色棋子由暖玉制成,质地极佳。
萧询钟爱弈棋,叶瑾舒却是初次与他对弈。
她执了白棋,棋盘上二人一来一往落子。
虽开始有些心不在焉,白棋势弱,与黑子却能有来有回,并未被完全压制。
棋逢对手,棋局愈发有趣。叶瑾舒起了胜负心,渐渐认真起来。
萧询见眼前人执白棋陷入沉思,开口道:“你的棋艺,是何人教的?”
叶瑾舒目光仍在棋盘上,分神答他:“启蒙的夫子。”
她落子,二人对视之际,显然都忆起了同一件事。
萧询很快落子,记得从前在代郡之际,叶瑾舒一心一意在他身边扮演着无知美人,对棋艺一窍不通。
自己倒还手把手教过她下棋。也是难为她,勉力装出初学者的模样。
叶瑾舒神情不免尴尬,当初未免萧询怀疑,自己不得不善加伪装。
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未成想世事难料。
想起自己软糯着嗓音唤萧询公子的模样,正主又在面前,叶瑾舒着实为此感到难堪。
想来萧询日理万机,已然忘了这些琐事。
白棋贴着黑子落下,萧询存心要试探出叶瑾舒的真本事,棋风凌厉,杀伐果决。
叶瑾舒一开始就处于下风,萧询未给她半点机会,毫不留情。白棋支撑许久,后半程无力回天。
她掷子认输,借着这个当口,示弱道:“陛下可否恩准我回府?”
话终归说出了口,并无多少轻松之感,只有屈辱和苦涩。
她已遂萧询之愿,不知高高在上的帝王满意否。
鬓边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颤动。
第4章 宣召
三公子回府的消息传来,叶琦铭几乎是立刻赶至叶瑾舒院中,与她前后脚进屋。
命心腹在外把守,他上上下下查看过叶瑾舒,确信她无事,方长长松了口气。
“为何一夜未归?齐帝如何为难你了?可有识破你的身份?”
一连串的发问,叶瑾舒感到无奈:“二哥,能坐下再说么?”
“好好好。”
叶琦铭拉着她坐下,却察觉出妹妹的声音不大对劲。
“许是昨日在宫中睡着不习惯,着凉了。”叶瑾舒搪塞道。
“为何会留宿宫中?”
余光撇见檀佳已收好东西回来,叶瑾舒的话半真半假:“昨日入宫,齐帝将我扔在御书房厢房中晾了半日。等到他召见我时,天已黑了。侍从说陛下忙于朝政,忘了时辰。”
不消多解释,叶琦铭也明白皇帝是故意为之,要给瑜安一个下马威。
“我恭恭敬敬向齐帝请罪,他挑不出错处,也未耿耿于怀过去之事。只不过宫门已经下钥,出宫不便,就在宫中临时歇了一晚。”
叶瑾舒说得轻松,叶琦铭心知肚明,妹妹何等自傲,若是她一人,势必不会对齐帝如此服软称臣。
她能忍下这一切,全是为了保全他和父兄。
他心疼她,安慰时只觉苍白无力。
说到底都是他无用,在北齐护不住妹妹,要她受如此折辱。
“二哥,我没事的。”
叶瑾舒反倒能宽慰他几句:“这一关早晚要过,早早拜见也好。以后我谨慎些,避开齐帝便是。”
话虽如此,叶瑾舒心里明白,只怕萧询不会轻易放过她。
皇权之下,如今的她对上萧询,没有半分胜算。
就如今日,若非萧询愿意施恩,她根本踏不出宫门。
宽了叶琦铭的心,叶瑾舒道:“二哥,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与帝王周全自是费神,叶琦铭点头道:“好,午膳可用过了?”
他让厨房一直备着吃食,见叶瑾舒称是,便不再久留。
其实何止是叶瑾舒疲倦,自妹妹入宫未归后,他亦是一夜未睡。
送走兄长,叶瑾舒唤来檀佳:“帮我备水沐浴罢。”
她宽下外袍,这身衣衫是回府前在街边的成衣铺子中临时添置的,好在二哥没有留心到此处。
泡在热水中,洗去身上痕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的月事才过不久,宫中也赐了汤药,不用担心会节外生枝。
“主子,包袱里的衣物首饰要作何处置?”檀佳来请示,首饰华贵自不必说,她懂些针线功夫,那件石榴红的簇新衣裙,从衣料质地到刺绣皆是一等一的,只比主子的身量稍微宽大些。
叶瑾舒揉了揉眉心,这套衣裙出自宫廷,是以她没有贸然丢在外间,只能包起来带回。
檀佳心细,她大概已有所怀疑,只是体贴地没有问起。
叶瑾舒眼下不想再多提此事:“压箱底便是,莫让旁人知晓。”
她无需解释,檀佳从命:“是,主子。”
沐浴完,叶瑾舒一觉昏昏沉沉睡到了月上柳梢。
昨日被萧询折腾半宿,本就睡得不安稳,今日还要分出精力陪他下棋,实在是让她疲于应付。
屋中昏暗,檀佳点了烛火:“主子醒了。”
叶瑾舒披衣起身,晚膳时辰应该已过,现下倒觉得有些饿。
“主子,二公子在前厅等着您用晚膳。”
“好。”她答应一声,换了从徐州带来的旧衣衫。
晚间的饭菜称得上可口,瞧叶瑾舒多吃了半碗饭,叶琦铭不无得意:“这些辣子是我从集市里搜罗回来的,总算能做出些家乡味道。”
瑜安的口味檀佳已仔细同厨房交代过,不会犯了她的忌讳。
用茶漱过口,仆从收拾了桌子,叶琦铭道:“明日准备做些什么?”
他们过去在徐州城中忙于战备,还要时不时应对朝廷钦使的刁难。战事吃紧时,曾经两天两夜未合过眼。
现在倒好,骤然清闲下来,反而不习惯。
“过几日朝廷应该会给我们赐些虚职。”叶瑾舒猜测,“走一步看一步罢。”
此话说向叶琦铭,亦是在说给自己听。
白日里睡过,回到自己屋中,叶瑾舒依旧觉得乏累,熄了烛火早早睡下。
魏宁侯府中不知有多少各方眼线,只有在卧房之中,有心腹相守,才能得些许安宁。
……
翌日晨起无事,叶瑾舒翻开了兄长新赠予她的《六略兵法》。
手中几卷她已通读过数遍,一直以未能读完全本深感遗憾。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谋定而后动……备而后攻,勿使有变……”
泛黄的书页被小心翼翼翻过,叶瑾舒一壁读,一壁抄写,时不时在自己的簿中批注几句。
秋风瑟瑟,书案后的人几乎都忘了时辰。
兵法字字精妙,叶瑾舒叹服。
叩门声响起,叶琦铭倚在门上,提醒着叶瑾舒:“该用午膳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他可没指望受到北齐重用,日后必定是赋闲的命。
“好。”叶瑾舒夹好书签,悉心收起。
一连两日,叶瑾舒都关在房中研读新得的兵法。
《六略兵法》传世不多,她手中尚缺三卷。
兄长为她寻回的几卷并非连册,因而第三日午后,叶琦铭见她带了平淮出门,还颇为纳罕。
“我去旧书铺转转,兴许能找到些宝贝。”
叶琦铭也不愿她整日闷在屋中,出去散散心甚好。
虽说知道妹妹手头银钱宽裕得很,但叶琦铭还是划了一笔银子出来给她。
魏宁侯府的账目叶琦铭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和徐叔在管。
这倒提醒了叶瑾舒,他们从叶府中带来些家私,再加上北齐朝廷的赏赐,虽则丰厚,但毕竟不能坐吃山空。还是要想些开源的法子才行。
“等我回来再商议罢。”说到此处,叶瑾舒心下一动,回房中不知取了什么物件,自后门出府。
街上的几间旧书铺子平淮按吩咐事先打听过,拿着条目想为叶瑾舒指路。
“先不急,你可见过当铺?”
“有的。”平淮指了方向。
于是宣平街上最大的永宝当铺中,掌柜迎来了一单大生意。
起初被伙计请出来时,他还有几分不耐。待见到丝绸中包着的几枚珠花时,眼登时直了。
他客客气气请了叶瑾舒进雅间,吩咐人看茶。
叶瑾舒喝茶的当口,掌柜戴上手衣,仔仔细细对光一一察看过。
平淮眼一眨不眨盯着,防备掌柜使坏。
掌柜动作留心,不说这金子成色和镶嵌的宝石,单说这手工就耗费不菲,说不准还是宫廷王府中流出来的宝贝。
掌柜未起疑,近几十年朝廷变天得快,多少王爷勋贵一朝成了阶下囚,抄家时那珍宝是整箱整箱抬出,流落到民间的也不少。他见得多了,这等宝贝可遇不可求。
心底已然赞不绝口,掌柜接着打量眼前的客人。观这位公子周身气度不凡,旁边还跟着个不好惹的护卫。
叶瑾舒有分寸,她从宫中戴出来的首饰,挑来典当的都是小件,再三确信无宫廷印记。
心中打过算盘,顾念着客人身边冷脸的护卫,掌柜面上不动声色,说了个尚可的数。
价钱比叶瑾舒预想得漂亮许多,只是掌柜既然立刻愿意出这笔现银,当然还能往上加一加。
自家公子说价,平淮帮不上什么,直直听着。
掌柜擦了擦额上汗,伙计则给叶瑾舒添茶,一脸叹服。
难缠的客人他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般厉害的。眼前的公子年岁也不大,气定神闲,竟能将大掌柜逼得一让再让。
最后掌柜收了东西,价格比他最先的数目高出了四成。
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吃亏,有言在先,若叶瑾舒要赎回,须得付下三倍银子。
叶瑾舒自然答应,平淮接过银钱,银货两讫。
陪着笑送走了人,掌柜亲自将饰物收入库房之中。
方才那位公子摆明了不会再要这些宝贝。
3/8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