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怎么看,郑媪都不似寻常民间妇人。识文断字尚可以说是经营药铺所需,可她言语间太过缜密,有条不紊摆上证据时寻不到破绽和慌乱。年逾五十的老妇, 还有魄力带着郑明珠万里寻亲, 出现的时机又颇为巧合。若说背后无人助推, 瑜安不信。
“她行事极是谨慎,在王府从无异动。”
平淮带暗卫接连监看一月, 想来她终于按捺不住,选了个随郑明珠上街的好时机。
“接应的人也不止一处。”
郑媪只是递出字条, 话都未言一句。动作飞快, 不留心根本难以察觉。
消息传出去后转了三手, 平淮一度险些跟丢,最后才顺藤摸瓜追查到燕春楼中。
瑜安道:“燕春楼不便封锁罢?”
北齐律例对官员狎妓并无多大限制。顺帝在位时,更是会出宫在巷中寻欢作乐。上行下效,京中的风月场所数目一时达至了顶峰。
虽然史家工笔对此记得隐晦, 但瑜安对照读过几本史书, 不难看出其中的蛛丝马迹。
在燕春楼中和萧询坐了大半时辰,瑜安观之,来往燕春楼的勋贵公子不在少数。
贸然封楼牵连甚广, 会使得世家人心浮动, 搅了原先的安排。
寻个可能藏匿在燕春楼的暗桩罢了, 犯不着如此大费周张。
再者,大张旗鼓封了燕春楼, 会惊醒其余同党。
北齐皇都可不似代郡,能闭锁城门数月搜人。
若要出手,该一网打尽才好。
搜查不可,那么便――
“引蛇出洞。”萧询接过了话。
此事由他命人去办,瑜安已给了燕春楼的线索,安心候着帝王的结果。
听了两支婉转小曲,瑜安忽而道:“陛下那会儿,也是在等我露出破绽罢?”
邀月楼中一日一夜的搜查未果,接下来的日子,萧询派人接掌了邀月楼,并未限制人出入。
甚至在代郡局势平和后,还允其开门迎客。
乱世之中,边地城池易主乃常事,百姓早已习以为常。
北齐军队入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城中很快便稳定下来。
邀月楼恢复了往昔的两分热闹,人事往来频频。
瑜安却按兵不动。
萧询有耐心在暗处守株待兔,她自然更能等。
她是个弱女子,无依无靠,怎么可能轻易离开避难的邀月楼,实在是太引人怀疑。
萧询眸光微闪,未否认。瑜安戳破此事时,唇畔笑意带了一抹狡黠,就是代郡城中那只他捉不到的小狐狸。
谁又能想到,她还敢反将一军到自己身边。
……
出了邀月楼,瑜安忽而想起一事:“我想问陛下借几个人。”
“哦?”
萧询对瑜安无有不应。
高进已备好车驾,萧询道:“朕送你回王府,”他停了停,补了一句,“可好?”
瑜安难得见他说话如此客气的模样,有些稀奇。
若要回宫,有两条路靖平王府都是必经之地,完全顺道。
“算了罢,我要先回玲珑堂。”
“不妨事。”
帝王的车驾等在玲珑堂外。
瑜安到雅间换了来时的衣裙,命檀佳收好厘清的账本。
一会儿的工夫,她回到马车上,萧询方在翻看暗卫新送来的奏报。
瑜安瞧他出宫一趟,马车的书柜上还堆着不少文书。
“走吧。”她对萧询点点头。
马车平稳地启程,因已近黄昏时分,行于闹市中不得不放缓行程。
瑜安取了随身带着的一本小书来读,萧询依旧分神理着奏案。
二人偶尔交谈,一路相安无事。
靖平王府的匾额逐渐近在眼前,有一瞬瑜安竟觉得,此情此景实在熟悉。
从前她还在宫中时,也是这样时常随萧询到王府。
马车停稳,瑜安道:“朝政中事,本非一朝一夕之功,陛下不必太过忧心。”
她知晓萧询推行武举不顺,为此烦忧。朝廷内武将不提,中书省、门下省的几位要臣也多有反对之意。
萧询继位不过四年,既要革新税制,充盈国库,又要兴科举,广纳人才。武举一事承明帝遗志,几乎是要从头来办,加之与南陈联姻,两国开通商互市,事情实在太过庞杂。
他二十一岁继位,再如何天生帝王之才,也不可能力排众议,将桩桩件件事做得尽善尽美。
瑜安下了马车,留下两句宽慰之语。北齐离不开萧询,倘若他不堪重负,最后受累的还得是小叔叔。
萧询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直到心上人消失在视线中,方收回目光。
“回宫罢。”他道。
他合上手中一封力陈武举之弊的奏疏。如瑜安所言,他也知道许多事务不可冒进,不可操之过急。
朝中事棘手,尚能一一应对。
唯有瑜安,求而不得,更不能强求。
……
许是白日里进了青楼的缘故,今夜瑜安的梦中竟是一片旖旎。
女子着轻薄罗裙,青涩地撩拨着贵气的锦衣郎君,任谁都能看出她的生疏与紧张。
“有何相求?”郎君开口,语气无奈,更甚至能听出其中的纵容。
他面前娇怯柔弱的女子,正是瑜安。
她栖身于邀月楼中,与来往此地追查叶家三公子的萧询已经相熟。
为免惹人怀疑,她请元娘教了些青楼女子之术。
元娘悉心相授,奈何于兵法谋略上慧极的美人,在此等事上一窍不通,完全不解风月。
“还是不行么?”
瑜安将半滑落肩头的衣裙掩好,学了几日无甚进益。
元娘叹口气:“也、也不是不行。”
这般倾城绝色的美人,无需太游刃有余。她只要轻轻勾勾手指,就能叫男子心甘情愿为她沉沦,在所不昔。
“瑜安,我……可要再教你些房中/术?”
邀月楼中春宫图册俱全,元娘屋中亦藏了不少。
这些日子她已重新开始接客,因有轮番休沐的北齐将士,生意已恢复到原先的五六成。
瑜安想了许久,谢过她的好意:“还是算了。”
她只想不连累元娘,顺利从代郡脱身。思及北齐那位冷淡的太子,她以为,她和萧询之间,应该做不到最后一步。
可后来……代郡城主府中,榻上女子青丝如瀑,衣衫/尽/解。
她樱唇微启,全然不得章法,为身上郎君所尽数掌控。
鸳鸯交颈,一晌贪欢。
……
瑜安从睡梦中醒来时,天边才现鱼肚白。
梦境太过真实,夏夜里清凉的寝衣,系扣散开了一枚。
燕春楼内,哪怕只是熏香,怕都有些玄机。
瑜安垂眸,再无睡意,直至天明。
......
萧询言出必践,辰时一刻,宫中的三位女官便到了靖平王府,前来教导郑明珠规矩。
郑明珠起先反感,待回过神来时,无需郑媪提醒,她都知道这是宫廷和王府为了自己好。
女官教导严格,用膳、行礼,条条框框都有定例。郑明珠长于山野,哪里晓得这些,尽数都要从头学起。
偏生她悟性还不高,虽说动作依样画葫芦学得不错,但礼仪规矩总是记不住,时时出错。女官奉帝命,其余事务如数搁置,只需全心全意教导好这位表小姐。三位女官轮番上阵,郑明珠无一日清闲。
表小姐长久地被拘在屋中,静颐院上下侍女都觉轻松不少。郑家的这位表姑娘一朝得势,实在忘形,比之世家正经的千金小姐还要难伺候不少。侍女们私下难免有些怨言,便是苏小姐初到王府时,也没有这样的做派。
宫中女官自带威严,打手板时毫不容情。郑明珠欺软怕硬惯了,对这三位出自宫廷、各领五品官阶的女官不敢造次。她偶尔抱怨时,也有王府的嬷嬷劝慰,道多少世家求着宫中女官过府教导还不能如愿,夸郑明珠好福气。
每每听到此,郑明珠只能咬咬牙,继续甘之如饴。
静颐院的消息,丹泓探听到不少,府上不喜郑小姐的人私底下都当笑话来说。
“杀人于无形。”叶琦铭对瑜安竖起了拇指。
此举既能打消郑媪的疑虑,让她以为王府重视她们母女,又按住了郑明珠。
叶琦铭原本还担心,真假郡主在王府,若是作戏,妹妹难免要受委屈。
如此甚好,他该想到的,哪怕顾全大局,妹妹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子。
他见瑜安一身琼色的素衣,发饰只配银钗,道:“稍后便要入宫了么?”
瑜安点点头:“明帝的祭礼,小叔叔清晨已经进宫了。”
明帝对于小叔叔,有救命之恩,提携之义。他同小叔叔相识于战场,二人间早已超出君臣之限,是毕生的知己。明帝临终之时,将兵符托付给的小叔叔,而非皇室宗亲。
对于这位雄才大略,力挽北齐于狂澜的英主,瑜安也心存敬重。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叶琦铭同妹妹一道出了韵华院,光下,瑜安白衣上的精致绣纹隐隐可见。
鬓边的银流苏随她的动作簌簌而动。
纵然素衣,美人亦倾国。
第61章 追妻第六月――
由小叔叔亲自领着, 瑜安入了祭祀的乾明殿。
几场祭礼已在正午前一一作完,此刻殿中清静许多。
大殿内供奉着明帝画像。这位赫赫有名的北齐中兴之主,瑜安无缘, 从未谋面。
她的郡主之位乃明帝亲封。昔年小叔叔凯旋而归,明帝封赏时,小叔叔只为她求了一份荣耀。
其实当时所有人都知晓,靖平王口中的侄女早已不在人世。小叔叔清楚, 明帝更清楚。
可他就是应了小叔叔所请, 赐下郡主爵位时甚至不是追封, 而是诏命六部,实打实按照郡主册封之礼一一备办, 分毫不差。
除了未行正式的册礼,连赏赐都是以三倍之数送到靖平王府。
就好像是圆了小叔叔一场美梦。明帝愿意陪着小叔叔相信, 想到他的小侄女还在, 终有一日会回到他身边。
自顾家去后, 明帝已然成为小叔叔在世间最后的亲人。如兄如父,宽和纵容。
侍从为王爷和郡主打点祭祀之物,殿中一前一后摆着两张蒲垫。
瑜安接过三炷清香,跪于小叔叔身后, 一丝不苟行祭礼。
画像上的明帝着帝王冕服, 英朗不凡。瑜安有些遗憾,宫廷画师虽妙笔,也未必能绘出史书上的明帝三分威仪。
他在位十余载, 外御羯族, 内平政乱, 兴科举,开运河, 桩桩件件功于千秋。
只可叹,天不假年。
而偏偏昏君庸主如梁帝,从来长寿,祸贻百姓。
瑜安敬上香,若论样貌,萧询肖似其父,确有明帝遗风。
他从明帝手中接过偌大的江山,弱冠之年承父遗志,怕是如履薄冰。
青烟袅袅,顾昱淮与画像上的君王对望。
他曾说过,倘若有朝一日小侄女归来,一定要带她来拜见兄长。
明帝笑着答应,借着同他饮酒的三分醉意,还道会为侄女备好一份厚礼。
如今,他已应诺。
可兄长,终归是失约了。
祭奠完明帝,顾昱淮道:“歇息会儿罢,晚些我们再回去。”
瑜安点头,知道小叔叔在此仍有其余事宜。
她去偏殿坐了坐,天色阴沉欲雨,屋内格外闷热。
宫人开了窗子透气,方稍稍好些。
明帝的生辰祭礼,寻常世家宗亲只能在外朝叩拜,进不得正殿。
瑜安安静等候着小叔叔,因檀佳在玲珑堂主事,今日是丹泓陪她入宫。
“陛下万福。”
“陛下万福。”
正殿外的行礼之声隐隐传来,是萧询到了。
瑜安垂眸,亡父的祭礼,想必萧询心中也不大好过。
暗沉的天幕蓦地被闪电照亮,闷雷炸响,骤雨倾盆而至。
侍女匆匆合上殿内各处窗,雨水打在窗框上,溅起无数水珠。
瑜安起身至殿外宽檐下,望雨帘细密如织。
下这样一场大雨,天气凉爽不少。
正殿与偏殿间有回廊相连,高进本候在正殿外,向瑜安遥遥见过礼。
夏风微微吹起瑜安素色的裙摆,天地之间一抹琼色,极纯极美。
瑜安听了会儿雨声,待到雨势渐缓,回到殿中坐下。
因天色昏暗,侍女四下点起灯火。
不多时,瑜安听见殿内熟悉的脚步声。
“陛下。”她略略与萧询见礼。
萧询自主位落座,示意高进呈上东西。
黄花梨嵌七宝的一只小小木匣,分外精致。
“这是?”
萧询打开匣子,今日这样的日子,将此物交到瑜安手中最合适。
……
待到雨霁,瑜安方随小叔叔回王府。
顾昱淮见她手中亲捧着宝匣,来时还未见过,便奇道:“这是从何而来?”
羊脂美玉的一对手镯,触手生温,无一丝杂质。
如此美玉,可遇而不可求,怕是阖宫都寻不出几块。
“明帝的见礼。”瑜安轻声道。
顾昱淮一愣,怔在了原地。
马车内久久无声。
……
暑热退去,八月秋A,是北齐三年一度的盛事。
朝廷年初即已开始筹备,能够随帝王远赴围场行猎的世家臣子皆以此为荣。
“这把弓力道太沉。”
靖平王府校场内,顾昱淮笑着道。
瑜安放下小叔叔的新弓,顾昱淮挑了副灵巧些的递与她。
瞧人一心一意摆弄着弓箭,顾昱淮道:“你那些行囊可收整好了?”
“快了快了。”
瑜安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对准最远的箭靶,弯弓搭箭。
接连射出三支,如数中了靶心。
她满意道:“这张弓也带上罢。”
顾昱淮失笑:“此番秋A要去上两三月,你可别光顾着挑选弓箭。”
秋A与春猎不同。春猎多为祭祀仪典,位于齐平山,离京城不过二百余里。而秋弥则是在松城围场,那是北齐萧氏发迹之地,谓之“龙兴之城”。来去路程月余,各府能随驾前去的人不多,早早就将名录上报了礼部。
靖平王府向来是王爷一人前往,今岁多了一位嘉懿郡主,礼部的人不敢怠慢。
苏婧涵从来不喜弓马骑射,兼之已经定下了好亲事,更加安心在府备嫁,对秋A无半点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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