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关心的无非是北境的战况,今日听到皇极殿方向似有喧哗之声,恐怕是北境战局有变,她挂心自己的捷儿,因此问道:“矩州战况如何?忽兰王可胜了?”
章存摇了摇头,“今日咱们大燕的军队已经凯旋而归,决战当日,宋大人带兵奇袭,里外夹击,又有百姓义愤在旁火攻,上下军民一心,将忽兰王军打得节节退败。”
章太后闻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忽兰王败了,那捷儿就没了靠山,如今捷儿怎么样了?
章存没有意识到章太后的异常,只道:“姑姑,方才宋大人让侄儿代送此物,想来是陛下想同姑姑修好,故而才叫侄儿转交此物。”
章太后冷哼一声,“他可不会安这样的好心。”
她取了那硕大的檀木匣子,径直打开,一股腥臭味隐隐漂浮在空气中。
章太后瞟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死死瞪大了眼睛,惨叫一声,檀木盒应声倒地,咕咕噜噜转了两个来回,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出来,最终停在章太后脚下。
章太后浑身一软,倒在地上。
那头颅上未曾瞑目的眼睛,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识。
那不是她的捷儿,又是谁?!
她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目眦尽裂,疯疯癫癫笑了起来,“不,不,这不是我的捷儿,这是那个贱人的孽种!”
“先帝没有宠信那个孽种,一切都是为了给捷儿铺路……”
“章家倒了也无碍,只要捷儿登基,自然会有谢家李家……”
章存被吓得定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他看着那双圆滚滚,血淋淋的眼睛,尖叫了一声,淅淅沥沥的一股液体便自裤腿蔓延下来。
他疯也似的跑出了阴森森的大殿,仿佛身后有鬼在撵他。
瑞栀亦被吓得楞在一旁,她看着发髻散乱,扑在地上抱着那颗头颅痛哭的章太后,骨子里忽然感到一股恶寒。
她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上前劝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三日以后,章太后被洒扫的小内侍发现死在殿内,章太后死时长发白如雪,怀里还抱着一个可怖的头颅。
仁寿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宫中,萧北冥听到萧太后死时的惨状,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
薛珩何其无辜,却仍被章家人算计至死,那日大雨倾盆,萧北捷亦是帮凶,知知求告无门,那时她不知该有多绝望。
他每每多想一次,就多恨自己一分,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好好保护她,没有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谢清则为他诊完脉,只剩叹息。
原本封闭经脉就是损伤根本之事,陛下又不肯好好修养,即便现在。下不了榻,也依旧让邬喜来他们将公文送到殿内,一批就是一整日,茶不思,饭不想。
他甚至能隐隐感觉到,眼前的帝王只剩一俱空荡荡的躯壳。
他劝阻无用,知知走后,帝王根本不在意是否能下地行走,腿脚不便,索性便不去上朝,凡是政务皆让官员简报,他批复。
等殿内的人都走空了,萧北冥才缓缓抬起头。
皇极殿中,还是她在时的模样,像是随时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
他埋首于政务时便不觉得痛苦,可是当他停下时,旧日的一切便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没有办法停止思念她。
活着于他而言,是一种极致的痛苦。
他的身子也如愿一天一天差了下去,直到二月底时,他只能躺在床榻之上,进流食。
昏昏恍恍的日夜里,他渐渐做起了梦,梦里他回到了十三岁那年的大雪中,满目银白,那个眼尾带着泪痣的小姑娘朝他走近,在冰冷的漫天飞雪中朝他伸出了手。
“萧阿鲲,你死了,我会难过的。”
他感觉到心里撕裂了一道口子,血淋淋地疼。
可是知知啊,这世上没有了你,再没有人会为我的生死而难过了。
嘉佑二年的仲春时节,帝王山陵崩,与嘉懿皇后同葬于皇陵之中。
野史中嘉佑皇帝褒贬不一,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传言中弑母杀弟的嘉佑皇帝,在他二十五岁的人生中,后宫唯有嘉懿皇后薛氏。
第43章 重逢
长信侯府。
春寒料峭, 三楹屋宇的粉墙黛瓦间,缥缈的晨雾萦绕着桃枝上浅浅的粉瓣,随着晨风缓缓散去。雄鸡破晓时, 天边紫金色的光芒如同轻盈通透的红纱,顷刻间便裹住了大地。
灿然的晨光顺着半开的窗牖倾泻入室内,乌漆拔步床上的女子正处于睡梦之中,肤白如玉, 眉如远山,唇若桃瓣, 眼尾一颗浅浅的泪痣,更添娇婉之色,像是沉睡的春海棠。
然而下一刻,女子却忽然魇住了,她额上渐生冷汗,呼吸急促, 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她凄厉地唤了一声萧阿鲲, 便突然睁开了双眼。
早春明媚的春光落入眼中, 床幔随着晨风微微飘拂着,宜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梦境,眼底却止不住含了泪。
许是那串佛珠的缘故,在她过世之后, 她得以短暂地陪在萧北冥身侧, 可她没有实体, 不能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日比一日虚弱。
在她死后, 他既没有好好用膳,也没有遵医嘱,好好照顾自己。他彻底放弃了自己。
而她明明可以看见他,明明可以陪在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因她而生出了蚀骨的恨,因她生出了心魔,在那段遭受极端痛苦的过去,他尚且秉持着心中的善,没有杀戮,但是他却为她破了戒。
他最终如传言中那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弟。章太后也遭受折磨,不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知道他不喜杀戮,做这些事,他一点也不开心。他将自己困在了一所名为仇恨的囚牢之中,不得解脱。
那一夜,在她的棺椁前,他曾问若有一他变成了恶人,她是否还会爱他。
那时她多想亲口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何种模样,她都不会抛下他。可是她却再也开不了口。
在他离世之后,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
她这短短的一生中,失去了许多,也得到了许多,她舍不得的,放不下当的,最终都离开了她。
人若是有妄念,便会渴求来世。而她的妄念,唯有那一人而已。
她这样想着,眼睫微颤,晶莹的泪珠一颗一颗划下,她抱紧膝盖,蜷缩在角落之中,终于肯呜咽哭出声来。
穿着一身淡青衣裙的小女使听到寝室之内的哭声,慌忙捧着面盆进了屋子,她将东西放下,行至榻前,缓缓抱住那个哭泣的姑娘,慌张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宜锦抱紧这具温暖的躯体,渐渐回过神来,她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不像她为游魂的时候,现在她能感觉到温热的体温,能够切实地拥抱着眼前人。
眼前这个小女使,双丫髻上颤着红头绳,一双圆乎乎的小脸上仍旧透着稚气,与上一世她死后那个沉默稳重的姑娘判若两人。
她心中有个荒诞不经的猜想,颤着声音问道:“芰荷……,如今是昌平几年?”
芰荷替她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道:“姑娘定是昨夜照料小公子累糊涂了。如今是昌平四十二年春。都快卯时了,再不起身去给柳姨娘请安,她又该在侯爷面前嚼舌根子了。”
宜锦听了回话,证实了心中的猜测。她想起当初在云来书院,净空住持赠给她的那串佛珠。她回到了昌平四十二年 ,是不是与也与那串佛珠有关?
这一年,她十四岁,有许多事情还没有发生,譬如那场让阿珩身子彻底垮下去的高热,譬如,阿姐宜兰的婚事。同样的,也有许多事情已经发生,无法更改,譬如,那个清冷绝望的少年,在与忽兰的战役中被暗算,再也无法站立,正处于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
她想到这里,一颗心拧成一团,开始有些酸涩。
芰荷替她梳了发髻,铜镜中的少女虽然尚显稚嫩,却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唇绽樱颗,已显出艳丽的风姿。
宜锦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着换了衣衫,同芰荷走过嶙峋的假山,过了穿堂,迎面三间上房,瞧见正中那间加了牌匾的风荷院。
这是柳氏与薛振源的居所,今日薛振源休沐,并未上朝。宜锦走到正门外,正准备入内,却听见柳氏道:
“宜兰,你今年十五,眼看着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你母亲给你定下的江家,不过是低贱的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陆家一门清贵,祖上也都是读书人。你若嫁过去,日后就是官夫人,不比做个商贾娘子强些?今日一早叫你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宜锦透过格窗,瞧见宜兰正坐在柳氏下首的玫瑰椅上,阿姐垂着脸,没有什么表情,“既然母亲和父亲都做好了决断,还叫我来做什么?”
柳氏看了宜兰一眼,委屈道:“大姑娘这话夹枪带棒的,这家里,向来是侯爷做主……”
薛振源不满地瞥了宜兰一眼,呷了一口茶,慢悠悠道:“那江家的庚帖与聘礼,我已叫人退回去了,即便是你不愿嫁陆家,也嫁不得江家了。更何况,陆家公子才中了去岁的探花,如今为翰林院编修,还有的往上爬,体面尊贵,你有什么不满意?”
他又接着道:“论才情品貌,你在燕京闺秀中也不过中上,能得这样一门亲事,已是高攀。你不为这个家着想,也该为知知和阿珩着想,得个中用的夫婿,他们日后的亲事也会容易许多。”
宜兰不喜柳氏的嘴脸,更反感薛振源所说的话,但她却没有反驳。
她们姐弟三人在这府中本没有任何倚靠,若只剩她一人,她完全可以同柳氏撕破脸,可是她不能不顾阿珩和知知。
宜锦听到这里,掀了门帘进了屋,行了礼,问了安,只是叫出父亲这个词时,她心中忍不住有些恶心。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上辈子阿珩的死,同薛振源脱不了关系。
这一世,她定然要好好护住阿珩,也要叫阿姐自己决定自己的婚事。
柳氏着淡青色湘裙,妆容得体,见了宜锦,微微笑道:“三姑娘今日怎来得这么晚?日后到了别人家也这样,定然叫人觉得咱们侯府没规矩。”
薛振源也皱了皱眉。
宜锦与宜兰对视了一眼,却淡然道:“姨娘,昨夜阿珩身体不适,我守了整整一夜,这才来得晚了些,若是因此惹了姨娘不喜,都是我的不是,任凭姨娘责罚。”
话罢,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她身形本就纤弱,再如此作垂泪状,饶是薛振源,也觉得是柳氏委屈了她。
柳氏自宜锦开口叫姨娘的那一刻就有些绷不住了,自从乔氏死后,她被侯爷扶□□里上上下下谁不尊称一声夫人,今日眼前这个小蹄子诚心与她过不去,但昨她确实不曾探望薛珩。
她巴不得那傻子去了才好。
柳氏瞥了一眼薛振源,见他皱着眉头,心里一紧。
侯爷是个注重脸面的人,即便不喜那傻子,却也不能任由旁人怠慢得太明显,她神情有些僵硬,“原是我思虑不周了,这府里上上下下都靠我一人操持,难免有疏漏,还请三姑娘多担待,我现在就叫李妈妈去请府医。”
话罢,她唤了身旁的李妈妈,小声嘱咐了几句。
宜锦这才放下手中的帕子,“我就知道,姨娘和父亲绝不会不管阿珩的。”
这桩事告一段落,柳氏也不敢再找宜锦的错处,只是对宜兰道:“你回去好好思量。陆家这门亲事于你而言,真真是高攀,错过这村,可就再没这店了。”
宜锦却听不得柳氏这样贬低宜兰,“这样好的亲事,姨娘竟没有替宜清姐姐考量?咱们侯府虽然今不如昔,可祖上也曾出过几个人物,姨娘何至于如此说自家的姑娘?叫外人听了,难免觉得薛家的姑娘卑微,日后宜清姐姐择婿,哪家郎君还能高看她一眼?”
柳氏被堵得哑口无言,薛宜清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听宜锦说话,多看了她几眼,皱起了眉头。
宜兰见知知要替她出头,心里有几分酸涩,她扯了扯宜锦的衣袖,朝宜锦摇了摇头。
待两姐妹牵着手出了风荷院,宜兰道:“知知,我总觉得,你今日同往日很不一样。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宜锦握紧阿姐的手,闷闷道:“阿姐,我只是不想你再为了我和阿珩委屈自己。男子娶错了人,还可以休妻另娶,另纳美妾。可是女子若是嫁错了人,却再无回头路可走。”
她看向宜兰温柔的眼,诚挚道:“知知希望,阿姐所嫁之人,是自己真心欢喜之人。”
宜兰愣住,她轻轻抚了抚宜锦的发髻,这个以往跟在她身后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她既高兴,又难过,“这世上,多的是如父亲这般的男子,娶了妻子,将她困于宅院,又不肯好好待她。知知。对于阿姐来说,这世上的男人没什么不同。”
“江家是商贾之家,最重信之一字。柳氏已经将庚帖与聘礼退还,便是打了江家的脸。即便江公子明理,肯向江老夫人说情,可在这桩婚事里,我便永远低了一头,日后若是夫妻不睦,在江家的日子又怎么能好过。”
她轻轻拍了拍宜锦的手,“夫妻之事,难说的很。有的夫妻一辈子相敬如宾,也能白首到老,有的夫妻相爱一时,却也以相互厌憎结尾。我不求这辈子能与欢喜之人结为连理,只求那个人在最低处,亦能对我以礼相待。”
宜锦怔了怔,上一世,她未曾过问阿姐的心意,自然也没能得到阿姐这一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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