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言舟并不想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闻言只嗯了一声。
于是御医被传来,诚惶诚恐跪下,禀道:“启禀陛下、小主,王娘子之疾并非先天有之,乃是……乃是……”
御医磕磕绊绊说不下去,萧言舟狭眸一暗,搭在扶手上的指尖轻敲了两下。
“是五石散!”
殿中随之一静。
谢蘅芜眼眸微眯,眸色发沉。
还真是五石散。
五石散又名寒食散,需以热酒送服,服用后会全身燥热难当,次数多了还会成瘾。
所以王莹儿才会热得当众撕衣,还在殿中横冲直撞,这都是为了散去热气。
南梁老皇帝沉迷求仙,做臣子的便顺其心意寻方子,耳濡目染之下,谢蘅芜也对此略知一二。
五石散早就是老皇帝不愿意再用的东西了,因为前几年有位大臣服用过度,当日暴毙,吓得老皇帝命人毁去所有五石散,还坑杀了好几位提出这一方子的方士。
“五石散?”萧言舟一字一顿说着,指尖依旧有节奏地在扶手上轻叩,“王侍郎能否与孤解释一下,令爱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被点名的王侍郎冷汗涔涔,腿一软跪倒在地:“陛下饶命,臣实在不知情!小女从未出府半步,更不可能沾上五石散!小女是被人陷害的,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五石散在南梁,可是禁药啊。”谢蘅芜怯怯说道,还像是害怕般的扯了扯萧言舟的衣袖,“这药力霸道,寻常郎君都不一定受得住,王娘子怎么会……”
萧言舟瞥了眼她扯着自己的手,没有去管。
这一反应落在崔露秾眼里,便是纵容。
她眯了眯眸,还从未有女子能如此接近萧言舟,所以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那厢,萧言舟配合着问道:“你的意思,就是有人加害她了?”
“不,妾身以为……王娘子许是无辜受害。”
萧言舟这才提起些兴致般,斜眼看来:“你说。”
她咬了咬唇,抬目看了崔露秾一眼,才接着道:“暖阁不曾设禁,谁都可去。今夜若不是有宫女意外撞着了王娘子,王娘子又恰好泼了妾身,那么她与妾身都不可能去暖阁呀。”
“或许……是席间有人沾上了五石散的瘾,想趁人不注意去一回,但没想到……王娘子与妾身先去了。”
谢蘅芜句句将事情推向意外,却令人越发觉得不是意外。
王莹儿就算不是崔露秾这般的世家女,却也是在京中排得上名号的。多年的教养礼仪下,她会失礼打翻酒杯,本就不寻常。
何况那挤人的宫女也出现得太过凑巧,宫宴上伺候的人都训练有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可惜现在也没法盘问宫女了,因为她已经被霍珩丢进了禁湖。
在场的不是傻子,自然都明白过来。
这局是针对王莹儿与谢蘅芜二人的,只是其中一人本是帮凶。
崔露秾低着头,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正常。
“五石散乃北姜禁药,”她状似无意开口:“谢美人好像对五石散……很熟悉?”
这话又将矛头调转,谢蘅芜眸光一闪:“崔娘子说的不错。”
“我的确对五石散略有耳闻。”
崔露秾看了眼王莹儿,含愁叹息:“美人若知道五石散,为何当时不提醒莹儿?”
说完她又兀自摇了摇头,道:“臣女没有怨怼美人的意思,只是觉得莹儿这般……实是无妄之灾。”
谢蘅芜觉得王夫人的脸色都因崔露秾的话变了许多,若非碍于萧言舟还在这儿,只怕她会扑上前来大声质问。
崔露秾说完,就见谢蘅芜的面色变了。
她还来不及高兴,就瞧着那娇花般的美人盈盈带泪。
“崔娘子说得对,都怪妾身没能及时认出来……要是妾身能在王娘子递酒时就认出来,王娘子也不会如此了……”
谢蘅芜抽抽搭搭说着,美人梨花带雨,甚是楚楚可怜。她一面哭,一面还娇弱无力地倒向萧言舟,趴在他肩头莺莺低泣。
“呜呜……陛下…都是妾身不好,崔娘子说得对……都是妾身害了王娘子这般……”
萧言舟身子都僵了一半,眸底兴味未散,到底没有推开她,还十分配合地将人揽住。
其余人瞧得都愣住了。
崔露秾瞳孔微缩,笑容僵了僵。
“美人说什么呢,我从未有怨怼美人的意思。”
回答她的是萧言舟的一记眼刀,崔露秾暗恨,不由咬了咬牙。
“你说王莹儿拿出的一袋东西,是什么?”
谢蘅芜轻声道:“妾身更衣后,王娘子倒了酒给妾身,说是暖暖身子。妾身当时便觉得王娘子手中的酒气味古怪,但想方才都只有王娘子在外头,应当无事,便没有在意。”
众人面色微变,崔露秾唇角微微下撇,在心里骂了声蠢货。
难怪会出岔子,她上赶着给人家递东西,如何会瞧不出来。
王夫人更是怒火攻心,斥道:“你的意思,难道是我的莹儿故意谋害你吗!”
王莹儿连连摇头,哭喊道:“不是的…不是的……她胡说!”
她怎么可能知道!
“呵。”萧言舟半垂着眼睫,一手摁着眉心,冷笑了一声。
殿中人纷纷住了嘴,连王莹儿都止住了哭泣,将脸憋得通红。
“赵全,搜她的身。”
先前因顾忌着王莹儿身份,无人敢进行搜身,可现在有了萧言舟旨意,自然没了不妥。
赵全应一声,向王莹儿略一躬身:“王娘子,得罪了。”
“陛下,万万不可啊!”王侍郎连忙求饶,可惜萧言舟根本不会在意他。
崔露秾微微皱眉,但她并不想为了王莹儿求情,这太容易招来萧言舟厌恶。
是以她避开了王侍郎夫妇投来的求助视线。
几位嬷嬷上前将王莹儿拉去了屏风后,片刻后,嬷嬷们回到殿前,恭恭敬敬递出一个被揉皱的纸团。
赵全示意御医去瞧。
御医分辨一番后,面色大变:“陛下,这上头就是五石散!”
证据确凿,不管她藏着五石散是受人陷害还是自愿,都足以犯下重罪。
萧言舟似笑非笑瞧着王侍郎:“王爱卿,还真是教女有方。”
“陛下,这一定是误会!小女绝无可能接触此物啊!”
王侍郎骇得六神无主,将一句话颠来倒去说了好几遍。
崔露秾抿了抿唇,似霜雪塑就的眉眼间愈发冰寒。
一个会把罪证放在身上不销毁的人,没有她为之求情的价值。
萧言舟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静静侍立的崔露秾,将此事做了了结:
“私藏禁药也罢了,还意图谋害宫嫔,何等罪名,想必不用孤来解释了。”
“今日暖阁宫人,全部打入慎刑司。”
这算是为此事做了了解,谢蘅芜侧了侧脸,众人都无法看清她神色,只见她肩头还在轻颤。
萧言舟却是知道。
他听见她在偷笑。
萧言舟搭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施力掐了一下,谢蘅芜止住笑,这才起身。
面朝众人时,她又恢复了泪光点点的模样,用锦帕在面上拭泪。
萧言舟牵着她手,往外走去。
崔露秾飞快地抬了一下眼,眼底闪过忌恨。但她很快恭顺地垂眸蹲身,率先说道:“臣女恭送陛下。”
有了她开头,众人纷纷回过神来似的行礼恭送。
王侍郎似是明白过来什么,他低着头,似是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
“臣教女无方,自请告老。还请陛下准允。”
萧言舟微微颔首,没做反对。
王侍郎带着王夫人深深一拜,萧言舟没再回头,倒是牵着谢蘅芜的力道大了许多。
她知道这是有意在敲打崔露秾,萧言舟定然已经看出了些什么。
离开前,谢蘅芜回眸看了一眼。
崔露秾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就算是正在行礼,她的腰背也挺直如松,干干净净的,不染片雪。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崔露秾抬眸迎来。
两人视线轻轻一撞,触之即分。
谢蘅芜被萧言舟拉着走出了承德殿,行过几步后,萧言舟松开了她的手。
他有意慢下步子,好让谢蘅芜跟上。
“是她做的吗?”
他的话有些没头没尾,谢蘅芜却明白他的意思。
她垂睫,轻声道:“妾身不知。”
就算认为是崔露秾主使,她也没有证据,无凭无据的指控除了劳心劳力,得不到什么。
这一回,她们至多打了个平手。
王莹儿固然可怜,可她若没有害人之心,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萧言舟大致已猜了出来,可惜他也不能对崔氏做什么。
良久,他拧着眉,颇为认真嘱咐道:
“离她们远点。”
谢蘅芜点了点头。
“今日饮酒过多,孤有些头疼。”
“今晚你不必回去了,孤想听你奏箜篌。”
行到御辇前时,他忽然停了步子,回身看她,漆色眸子黑得发沉,在这夜晚盯着人时,难免让人害怕。
谢蘅芜却不避不让迎上,柔声:
“妾身遵旨。”
第二十章 榻间身影
寿安宫。
崔露秾恭恭敬敬跪在下首,座上崔太后凤眸微垂,一言不发,瞧着雍容沉静。
良久,崔露秾终有些忍不住了,看向崔太后轻声道:“姑姑,我……”
崔太后抬眸,抬手在扶手上一拍。镶玉玛瑙护甲与磕在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还知道哀家是你姑姑?”
“连禁药都敢碰!哀家看你是愈发无法无天了!”
崔露秾身子一颤,低下头委屈道:“姑姑在说什么,我真的不知情……”
“旁人也就罢了,你在哀家这里,还要装傻吗?”
崔太后冷声,深吸一气平复了怒火,缓缓道:“看来哀家在国寺太久,没能及时管束你,都是哀家的过错。”
“臣女悉听姑姑教诲,只是禁药一事,臣女的确不知。”
崔太后看着座下腰背笔挺毫无认错态度的崔露秾,气得又深吸一气。
“你长大了,哀家管不了你那么多,但你把主意打到宫里来,哀家便不得不管。”
崔露秾波澜不惊的神色这才微微变化,她的睫羽颤了颤,温声:“姑姑,臣女会处理好的。”
崔太后冷笑一声:“处理?你若是处理得好,还会闹到皇帝那里去吗?就是王氏不浑说,难保皇帝就没有察觉。”
“何况你对付她,何必要用禁药这种东西?你知不知道若是被发现,你父亲要处理多大的麻烦?”
一声声诘问压下,崔露秾咬了咬唇,有些不服气。
“可是姑姑,这几年来,陛下头一回对女子如此上心。她如今还不成气候,臣女只想尽早除了祸患。”
“你是何等身份,要去对付她?”崔太后抚着护甲上的玛瑙,凤眸渐冷,“如今皇帝正上心,突然出了事,难保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来。”
崔露秾蹙眉:“可是姑姑,若是放着不管,陛下要是真认真起来,又该如何?”
崔太后一默,她并没有放弃换个听话的傀儡皇帝的想法,因而还想留着谢蘅芜一用。
但这心思绝对不能告诉这小侄女。
“以后的事哀家自有打算,不必你来多想。”崔太后粗暴地结束了这一话题,颇为冷酷道,“现在哀家就在宫中,有些事情比你知道得多。日后没有哀家的准允,你不许再如今日这般莽撞,知道了吗?”
崔露秾不情不愿低眸,温声道:“臣女明白。”
“还有那王氏,你确定她嘴巴够严吗?”
“姑姑放心,王氏的父亲当面与陛下辞官,不日便会离京了。”
崔太后点一点头,却并未放下心来:“这怎能稳妥呢……既然王氏误服了五石散,想来神智昏聩,也是情理之中。”
崔露秾抬目,眉间微蹙:“姑姑,这便不必了吧?”
她与王氏情分不深,到底来往过些日子,否则也不会让她来做今夜之事。
崔太后哼笑一声:“你做出此事时,就没觉得太过了吗?若哀家不是你的姑姑,自然不会做这些。”
崔露秾便也没再多话,恭顺地谢了恩。
事情算是解决,崔太后的语气也和缓下来:“露儿,你也别怪姑姑多事。该是你的,便会是你的,操之过急只会害了自己。”
崔露秾点一点头,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
崔太后叹一气:“你放心,那谢氏,哀家不会留她太久。只是现在还有用,哀家希望她暂时不要再出事。”
崔露秾眸光一闪,似是明白过来什么。
“臣女明白。”
崔太后这才一笑:“过来吧,哀家也许久不曾见你了。”
崔露秾这才起身走到崔太后身侧,乖巧地替她揉起肩来。
“姑姑想要留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我朝人,难保不生异心。”
“你懂什么,正是因她无依无靠,哀家才用得放心。”崔太后闭上眼,一时神色有些懒怠,“一个漂亮的花瓶罢了,对你没有威胁。”
崔露秾思及今夜谢蘅芜那般冷静,对崔太后的话心生怀疑。
然她心思一转,又想到以崔太后的城府,或许是当真认为谢蘅芜毫无威胁。
何况崔露秾亦对崔太后遮遮掩掩的态度有所不满。
她们的确是姑侄,但并没有多么亲近。崔露秾年岁愈长,却仍不见那句“皇后”诺言的兑现,对崔太后也并非毫无怨怼。
或许该承认,崔露秾在某种程度上,是想看崔太后吃瘪的。
她早已厌烦了姑姑高高在上地评判她。
就好比今夜,若不是王氏出了岔子,谢氏早就能被解决了。
何必要拖到之后,只怕是后患无穷。
这些话,崔露秾只在心里默默想过。
“姑姑若想将谢氏为己所用,臣女有一计。”她柔声,按摩的力道恰到好处,令崔太后舒适地眯起了眼。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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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日宫宴后休沐三日,萧言舟不必早朝,难得起晚了些。
这还要归功于谢蘅芜。
萧言舟一睁眼,先看见的是怀中仍在安睡的人。
他没有赖床的习惯,却难得地没有立即起身。
萧言舟低下头,埋首于她发间,玫瑰花水混着她的体香,散出一股别样的馨香来。
既然都起晚了,萧言舟索性也不着急起身,指尖缠住她的一绺青丝,绕着把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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