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好些时日没有与林元瑾说过话了。
可他真的要把这只与其说活泼好动,不如说是嘈杂的大鹦鹉送给林元瑾吗……可是已经经过了皇帝一道,崔夷玉若没有拿,可能之后又要问起来。
失策。
苑林使显然察觉到了太子殿下的迟疑,饱含歉意地笑着说:“殿下有所不知,下官曾与小国来使多次确认,这鸟寿命确实长,就是天生好动,爱好模仿,嗓子不好还爱唱歌。”
崔夷玉想,李公公大抵也不知细则,只是好心推荐。
罢了。
林元瑾若不喜欢让下人养着便是,这只鸟的象征意义显然大于养育意义,太子府那么大也不差一只鸟的去处。
“孤知晓了,你让过去照料这只鸟的兽侍随孤一同回府。”
“遵命,下官已经安排妥当了。”
就这般,崔夷玉领着一只身价不菲的御赐之鸟,没让兽侍带着,自己和鹦鹉同乘一辆马车。
在崔夷玉一路的沉默凝视中,鹦鹉在马车里蹦蹦跳跳,看什么都新奇,让崔夷玉发现了它不光活泼,爪子的抓力也极强。
有抓破了好几个软枕和坐垫为证。
一行人加一只鸟顺利地回到了太子府。
这只鹦鹉好似天生和崔夷玉不太对付,对他有搭不理的,但又格外聪明,好像知道跟着他才能到处跑,稳稳地踩在他的手臂上。
当真是鸟都明白何为狐假虎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崔夷玉回府之后也没多耽搁,先让管事将带回来的兽侍和鹦鹉的行装安排下去,自己则走向太子妃所在的正房。
太子如今尚在病中,这便是他顺理成章、逐步替代太子的机会。
等走到之后,崔夷玉免去了仆从的通传,缓步走向屋内。
屋子里窗口微开,已经凋谢了的绿菊仍然固执地摆在窗前。
温和的旭光落在躺在窗边软榻的少女闭眸的脸颊上,仿佛有层朦胧的绒毛。
她身上搭着一方小被,头上盘了个不影响休息的环髻,浑身透着股难言的柔和感,目光触之便觉心静。
崔夷玉眉眼微和,不忍打破这份安宁。
但他手臂上的鹦鹉显然不觉得。
大大的鹦鹉倏地张开雪白的大翅膀,看到林元瑾仿佛两眼放光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去,嘴巴“卡”一下叼住了林元瑾耳垂上的金镶玉耳坠,扯着嗓子叫了一声。
叫声很大,在寂静的屋子里仿佛惊天动地。
林元瑾未闻其声先感其重,只觉和鬼压床一样,身上压了个敦实的重物,迷迷糊糊地一睁眼,对上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珠。
“……”什么玩意儿。
林元瑾朦胧的余光注意到了不远处站立着的少年。
他身着绯袍,身姿挺拔,身后无人,精致的眉眼只是安静地望着她的方向,分明站在光亮之下,却依然仿佛从晦暗之处凝望着她。
林元瑾一愣,还以为看到了幻觉,当即揉了揉眼睛,没管身上这平添的重量,坐起身来,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好似许久不见。
林元瑾明面上被太子关禁闭的这段时日,除了去了一趟林家以外,真的就是一直闭门不出。
好在她本就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前世能坐在书桌前写断无数支笔,今生不过是在屋子里养病看书,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元瑾偶尔会问张嬷嬷,太子如今在做些什么。
张嬷嬷会一如既往露出心怜的神色,然后答,今日太子去了宫中,隔日太子于书房温书……
林元瑾也听说过太子昏倒之事。
他将这昏倒的症状嫁祸到从悬崖回来养伤未好,可林元瑾却知道是他那阳虚之症又饮了烈药所致。
如今会去宫中的太子只会是崔夷玉。
这样也好。
皇帝记住的会是为他挡过箭、一日日到眼前勤学不辍的崔夷玉。
林元瑾抿起嘴唇,无声地念了句“夷玉”,而非是她之前一直假唤的“殿下”。
“是。”崔夷玉走上前来,站到窗户的一侧,如玉的手腕拨起垂帘,仿佛怕惊扰了暖光,轻声道,“孤观窗边的绿菊谢了,总摆着寓意不好,今日孤进宫面圣。”
“父皇忧心太子妃病中多思,便赐下这只贡鸟,聊以慰藉,望太子妃宽心。”
他虽这般说,垂眸望着林元瑾的目光却仿佛在陈述着,送鹦鹉不过是从皇帝那求个由头,主要是想来见见林元瑾。
林元瑾过去不懂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是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再想起在秋狩时的日日相见,夜里共枕,难免怅然若失,自打回到太子府后,没好久没有这样看到他。
“来日入宫之时,我再谢圣恩。”林元瑾弯起眼眸笑起来,眸光清亮似含水光。
她认真地看着崔夷玉,目光一寸寸滑过他的长眉,上扬的眼尾,流畅的下颌,再到微紧的脖颈,好似要用记忆摹下来,“我也很想念殿下。”
“这鹦鹉,你若……”崔夷玉看着咬耳坠咬得不亦乐乎的鹦鹉,眉头微蹙。
“殿下所赠之物,我甚是喜欢。”林元瑾猜到崔夷玉想说什么,这珍惜贡品性情活泼养在她身边还可中和一下她平和的脾气,手摸了摸它的头,“就养在我身边吧。”
“殿下平日里忙,有它相伴也好。”
只要崔夷玉送的,不管来源是什么,林元瑾都格外珍惜。
而且不同于绿菊,这只鹦鹉的来历也甚大,旁人若是想动也要想想它的来历。
崔夷玉见林元瑾喜欢,嘴角刚勾起,却又隐隐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禁垂下眼眸。
皇后知晓太子昏厥一事之后,一边戒备着他又不得不利用他,如今又一心惦记着林家长女肚子里的孩子。
杀太子不难,但要处理身为崔氏的皇后却不简单。
若擅自动手,他和林元瑾都会危在旦夕。
但好在如今太子阴晴不定,疑似生了癔症,又有皇帝暗中阻挠,林琟音肚子里的孩子大抵也是生不下来的。
走投无路之下,皇后必然不敢杀他。
“多事之秋。”崔夷玉松开手,任由垂帘的阴影落在自己脸上,看着林元瑾的目光透着无尽的耐心,轻轻地说,“再等等吧。”
过去是二皇子与裴家动手,给了太子第一剂猛药。
如今轮到他了。
第56章 羞愧
夜半。
河畔花街,灯红柳绿。
因皇帝严禁文武官吏乃至皇子沉溺花院,长乐坊来来往往,尽是些喝多了酒的商贾来此享乐。
可世上向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哪怕惩治再严苛,也多的是人愿意冒着被惩戒的风险,偷偷走后门得以享受这等偷摸的刺激与乐趣。
今夜的坊间就多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头戴斗笠的男子在几个黑衣护卫的簇拥下,顺着某个颇有名声的花坊后门上了三楼,进了个角度偏僻但装潢精美的房间。
老鸨早已等候多时,见那男子戴着斗笠坐到座上,只露出一双眼冷淡地看过来,习以为常地拍了拍手,唤了好几个柔弱无骨的女子进来。
“贵人您看看,这可都是咱们院里最漂亮的姑娘们,您看看有没有您满意的。”
“都留下。”虽不露面容,但此声一出,赫然就是太子的声音,“让…本公子看看你们的本事。”
老鸨观此人便不是凡俗之辈,笑眯了眼,心里掂着入院时便到手的沉甸甸的份量,鼓励地看了看几个姑娘,奉承了几句之后转身就走。
帷帘下,太子的脸透着股阴鸷,就看着这些原本他瞧不起的女子们齐齐拥过来,或端着酒杯,或趴在他膝上,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挑弄他。
他在太子府时,人都到了太子妃的床上,临门一脚却半身无力最后只得强撑着离去,昏迷几日又醒来,饮了将近半月的苦药。
太子既能让林琟音怀孕,自然不愿信是自己的问题,只当是太子妃不行,遂准备寻些外界的刺激,来重新激起自己的念想。
奈何半个钟头过去了,屋里安静的诡异。
原本媚眼如丝的姑娘们眼睛都要抽筋了,脸上的笑容透着些微妙,她们干这行久了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自然知道他们的忌讳。
不管心中如何质疑,脸上都不能表露出分毫怀疑,不然就会刺痛他们高傲的自尊心。
花楼里的药和熏香掺了不知多少助兴的药物,多年以来连木质的墙和窗都要熏入味了,也没见提起眼前这人半点兴致。
多半是废了。
可眼前的摊子不得不收拾,眼见这位看着就来头不小的客人压抑着怒火,其中一个身子小巧的姑娘怜惜姊妹们今日只怕又要受苦,小心翼翼地开口:“奴家们身子卑贱,没什么能耐,扰了贵客兴致。”
“只是奴家听说,近日里隔壁坊间传闻,南风馆收了位民俗老医的方子,有活血化障、龙精虎猛之效。”
太子眼珠一动,盯着她,似乎在示意她说下去。
若这妓子直接拿出这方子,太子绝不信,可她说的是其他楼里的传言,花楼之间同市井商贾一样竞争残酷,若非万一,她绝不会将客人往其他楼引。
这传言只怕确有其事。
“你可见过?”太子追问。
“奴家不过听说,何曾见过这等药方?传闻也说南风馆将这方子当镇楼之宝,千金难得,多少商贾想窥其功效而不得。”姑娘低声说,“奴家也是见贵人气质高华,绝非常人,才敢私自与您一说。”
“妈妈若是知道了,定是要罚我们的。”
太子眼神递向另一边守着的暗卫,让他下楼坊间探问此药。
姑娘们屏气慑息、踧踖不安地排跪在地上,看着太子的侍从领命离开,没一会儿就翻窗回来回报,阐明确有此事,才半是松了口气。
“好。”太子起身,将赏钱掷在地上,毫不犹豫地转身,“今日之事莫要说出去。”
说罢就快速从后门离开了。
房里只剩姑娘们拿着钱财,抱头痛哭,庆幸捡回了半条命。
太子则趁夜色,在暗卫的指引下快步来到了南风馆,等看到倚在门口、雌雄难辨,却有股异样妩媚的男子朝他看过来,太子的步伐猛地一停。
他这才想起来南风馆是什么地方,脸色一黑。
皇帝禁制官员权贵狎妓,世家便兴起了蓄养娈童之风,这才有了南风馆的存在。
“您也是来求药的吧?”那男子若有所思地扫视了眼太子,眼里满是了然,像是已见过了无数这样的来客,也没多言,只是转过了身,如早有预料般抬了抬手,“您请进来吧,这药只卖有缘人,可不是都能拿到的。”
太子目露疑惑,扫视了下跟随自己的暗卫,嫌恶地忽略掉四下的男人,迳直往里走去。
他倒要见识见识这奇药究竟是何物。
夜已深。
直至凌晨,太子才从南风馆里走出来。
他衣衫未乱,身上浓烈的药味却被更重的甜腻的熏香味压住了,袖下拿着一提药,步伐相比出府时从容稳健了许多,浑身透着股笃定。
在经过正房的路上,太子突然听到了一道尖锐的鸟鸣,扰得他眉头一皱:“什么动静?”
暗卫听声,答道:“是陛下赏赐给太子妃解闷的鹦鹉,您前日带去的那只。”
他?
……是那替身吧。
“聒噪。”太子眼神一冷,捏着药的手攒紧,大步地朝净清苑走去。
他会在崔辛夷入府前治好这病症,再除掉所有碍眼之人。
虽不打算让崔氏怀上皇嗣,以制皇权,但不妨碍他利用崔氏争得帝位。
暗卫护在太子身侧,来去匆匆。
无人注意到屋檐死角处。
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少年宛若幽魂、悄无声息地坐直身,膝盖点地,静静地俯视着太子的离去的背影,仿佛在看一场既定的戏码。
等人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崔夷玉又看向了府邸的另一侧角落。
有几个隐蔽的外来身影如同踩点般在刺探着太子府四周的情况。
他认得这些人。
在秋狩中逃离的那部分异国刺客。
多半是想报同伴被杀之仇潜入了京城,想刺杀太子。
崔夷玉微眯起眼,看着他们没多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多了几分思量。
他收回视线,脚勾着房檐上的翘起,倒挂金钩,左手扶着窗沿,灵活地落回地面,没发出半点声响。
右手夹着一支桂花枝,细小的金色花瓣簇拥成团,在绿叶中宛如碎金,散发着浅淡的芬芳。
崔夷玉的身上还沾着夜间的寒露,伸出手,静静地将花枝放到桌上就准备离开。
只是没想到花枝刚放下,他的手腕就被倏地握住了。
房里的人一声不吭,却未曾松开她莹白如玉的手。
可这个时辰太子妃早该睡了。
崔夷玉侧过身,就看到林元瑾黑发披散在身后,身上只穿着里衣,肩上还站着那只精神过了头、恨不能在半夜高歌一曲的鹦鹉。
鹦鹉圆滚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崔夷玉,仿佛在盯着宿敌,可实在聪明,只贴着林元瑾的脖子没叫唤。
两人对视,都没开口说话。
只是一人在窗外,一人在房内,却仿佛隔了一道浩瀚银河。
林元瑾用空着的那只手打开梳妆台的隔层,从里面拿出了几张透着浅淡香味的花笺。
看墨迹似是不同时刻写下来的。
第一张花笺上写着“钱财可够用”。
崔夷玉接过来,对上林元瑾真诚的目光,却难得有了常人会有的羞愧之感。
他身为太子暗卫,崔氏蓄养的工具,一切衣物和刀刃都是曾经的主家配有,只在出任务时会额外配备少许财物。
当初去山上救下林元瑾时,他带的财物就是这么来的。
工具不配有私欲,吃穿用度皆是主家出,自然也不会有所谓的月例。
偶有些赏赐,也不过是主家随手丢下的钱财,聊胜于无。
崔夷玉几乎没有任何私财,更不可能去支取太子的用度,要想办事只能找林元瑾。
林元瑾身为太子妃,不光掌管太子府的支出,还有皇家赏赐和不菲的嫁妆,是真正供养着两人计划的人。
崔夷玉不谙账务,却听过李管事对太子妃管账能力的啧啧称赞,常人花半月理不清的账本她几日便轻松算完了。
一般人只知太子妃闲散在家,却不知她养病之时万事不落,只是长着张无害又不谙俗事的脸,又不怎么出门。
崔夷玉接过那张花笺,点了点头。
林元瑾又拿出了下一张,桃花粉色的花笺上写着简简单单“晚安”两个字,接着扬起了笑容。
微风拂起她散落在耳畔的发丝,无星的月夜,却仿佛有星子落在她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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