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扭曲的脸上满是涕泪, 通红的眼睛弯出祈求的弧度, 一边爬, 一边嘶声哭泣道:“掌门,我错了, 我知错了……”
上一刻还在痛骂吕莲军没了膝盖, 下一刻自己便跪下求饶。巨大的反转不只让道士们睁大眼睛,连殿外的吕莲军都不禁抬眼望来。
然而孙道真身后的亲兵蓦然叫道:“掌门小心!”
砰声响起。
冒烟的枪口由下往上, 对准孙元一的胸膛。而他胸前的湛蓝道袍上, 一个急速旋转的阴阳鱼将一颗高热气弹挡在外面。眨眼后, 那气弹消失无踪, 甚至没再道袍上留下半点印记。
孙道真还要开枪, 但他发觉扣在扳机上的手指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他的身体漂了起来, 缓缓靠近面如石刻的孙元一。
孙元一终于开口了:“叛徒?你说得不差,他们确实是叛徒。”
孙道真张了张嘴,才发现这次连说话都成为奢望。但他满脸涨红,额头青筋暴露,显然实在竭力挣扎,希望能摆脱术法控制。
毫无疑问,他的努力都是徒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孙元一的脸越来越近,直到相差只有一线,他的身体蓦然又转了个身,上抬的枪口在无形压力下一点点下沉,对准地上的亲兵。
亲兵竭力维持平静的神色开始崩解。
孙元一的话响起在孙道真耳边:“你是吕莲之王,下属背叛,该如何处置,不用本座教你吧?”
孙道真拼命摇头,喉咙胸腔中发出连续而急促的不明音节。握枪的右手早已不听他控制,然而食指上传来的扳机触感,却一点一点,真真切切地传递进他脑中。
那亲兵比他这个吕莲王要镇定得多,即便面带惊恐,也冷静地接受了现实。他说道:“属下知罪,任凭掌门处置。只是属下希望掌门能饶过其他……”
砰!
亲兵的话停在一半,高热气弹从他眉心没入,又从脑后穿出,在飚射的红白液体里,深深透进他身后的地板上。
暗红的血从他的眉心流淌而下,好似一行热泪。
货箱上方有一道细细的开裂缝隙,而一把神出鬼没的短刀,将缝隙中透出的微光投射到各个角落。
朝白的异能不似无色。无色纵使“隐身”,他手里挥舞的唐刀需要遵照自然法则,终归有迹可循。而朝白的钢色极白的短刃,下一秒还是自上而下,下一秒便能从左到右,再下一秒,就能随黑影出现在几米外。
他的异能没有柳期形容的那般不堪,相反,在捕捉到敌人视线死角的刹那,他的行动称得上优雅从容。因为在他的时间里,被捕捉到的刹那时间能被拉长到极限,长到他慢悠悠靠近敌人的要害,然后慢悠悠将短刃插入要害中,转上两圈,最后再慢悠悠离开。
那是他朝白专属的时间。
当然,这只是针对其他人而言,柳望除外。
“虚无”这个异能名字,还是柳望给他起的。
当他踏入虚无,夜使化身的柳望也是虚无。虚无入侵虚无,从来没有结果。
又一次徒劳交错后,两人相向而立。那一方同样神出鬼没、无处不在的夜幕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重组为柳望的身体。
他先出来一张面带微笑的脸,看着朝白道:“你确实只有这点能耐,七年前如此,七年后也没变。但我知道,你手里的出自无焰工坊的刀,可不止这点能耐。小白,你知道老师我没什么耐心。”
朝白眯了眯眼睛。他的异能确实从一进化就是巅峰,没有更差,但也不像黄登禾和叶凌的异能,可以随着不断的训练变得更强。为了加强战力,他找到无焰工坊,等了整整一年,才拿到这把为他专门打造的霜雪。
说实话,这把融合了异骨的短刃,他提出对无焰工坊提出要求之初,要对付的假想敌就是他的老师,柳望。
不,到了这时候,应该叫他原本的名字——柳泉。
这几天回想起来,他才隐隐觉得,也许自己心底早已看清了老师这个人。一个狂妄自大,只因那幅画像上的女人才隐忍至今的特级进化者。而那极限压抑的隐忍中,仍然隐隐透出他毁灭一切的欲望。
这样的人,这样的老师,不是兰陵的希望,绝对不是!
朝白握拳的另一只手慢慢松开,掌心躺着一粒源石。那是一颗品相最好的甲级金晶,即便在黑暗中也金光四射,在四周散射下水流般的光辉。
他盯着两米外的柳望,慢慢把仅有半截手指大小的金晶塞入刀柄。金光隐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氤氲的如同雾气般的白光,从那巴掌长的短刃上发出。
整个货箱内的温度急剧下降。
枪声响起后,那只持枪的手没过多停留,便再次转移,一点一点扫向殿外的吕莲军。
被枪口扫过的道士们下意识瑟缩了下身体,纵然知道自己有不少手段对付高热气弹,但他们依然难以抑制地生出避让冲动。那把枪看似是在孙道真手里,可谁都知道,真正握枪的,是他背后的掌门。
瑟瑟发抖的吕莲军也是如此。那亲兵是他们的头领,他带着他们背叛吕莲王,本意是求一条生路,最终却落得一枪毙命的下场。
对抗掌门是死,放弃抵抗也是死。
谁能不怕。
可剩下的十九个吕莲兵,这十九个异能都远远超出孙道真的进化者,没一个人敢生出抵抗之心。他们甚至连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只是不约而同再次伏下身体,在青石地板上一下又一下磕得头破血流。
你们起来啊!革命哪能不流血,独立哪能不流血!你们起来啊!
孙道真呐喊着,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极了困兽的怒吼。
但一个冷淡的嗓音轻而易举让这种怒吼平静下来。
“杀一个叛徒,能否平息你的怒火?”
能,能……
孙道真呜呜点头。
然而扣动扳机的触感又从指尖传来,一下一下,紧密不停。砰砰砰……不知多少下枪响过去,殿外成片蓝色军服的吕莲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两名士兵神色失控地直起上身,可他们的膝盖牢牢粘在地上,别说施展异能救命,连站起来都成了妄想。
同样眉心中枪,两人颓然倒下。
孙道真赤红的眼睛里,竟有血泪淌了下来。
“你能。”孙元一心念转动,让他转过身,再次面对面,“本座不能。”
自从掌门出现以来,孙道真头一次感受到奇妙的平静。他眼睛不再瞪大,嘴巴也合拢抿起,只是那血泪,怎么都止不住。
他的模样似乎触动了孙元一。孙元一鼻腔中哼出长长一段气,一拂袍袖,松开孙道真身上的禁制。
“他们参与这场闹剧,终归是死。至于你,本座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孙道真跌落在地,踉跄了一步,执着地没有倒地。他一点一点直起身体,那骇人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崂山掌门。
他突然咧开嘴,齿缝里都是鲜血:“孙元一,老子姓吕,不姓孙。老子是吕莲王,进化者的王,就算死,也会站着死!”
他话音未落,早已蓄谋的枪口蓦然喷出一闪即逝的花火。高热气弹从下颚直穿大脑,最后击破颅骨,没入天花板上被孙元一砸出的窟窿之中。
孙元一万万没料到他有自杀的决心,大袖一挥,一张洁白如雪的符箓从中射出,旋转着腾起雪白符火。孙道真豁然被一个圆柱形状的灯罩罩住,密密麻麻的白字发出白光,在灯罩上飞舞旋转。
这是封灵符阵,用于锁住人死之时散逸的心神。但这只是第一步,要救他,还需要搭配封心束神诀。然而以孙元一的境界,咒诀可以用神识在刹那间完成,手诀却仍要花时间从头到尾掐一遍。
他刚掐到一半,被束缚在封灵阵里、满脸是血的孙道真竟开口说话了。
孙道真脸上堆满了血染的笑意,赤红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阵外的孙元一,那逐渐涣散的眼神最后,竟透着一丝快意。他舌头被气弹洞穿,鲜血几乎是从嘴里喷涌而出,这让他的话语几不可闻。
但孙元一还是听清了那几个字。
只有短短七字,让孙元一掐诀的手僵硬在半空,如遭雷击。
“道心尽碎吧,父亲。”
连中年道士都有耳闻的流言,他一个自小在崂山太清宫长大的吕莲王,怎会没听过?
这是他的缘,也是他的孽,更是身为一名进化者最可笑的命运。
进化者碎土之王,孙道真。
第183章
霜雪有两种效果, 未伤到目标时,大幅降低空气温度,影响目标移动速度;若伤及目标, 哪怕再细微的伤痕, 寒气都会顺着伤口窜入血管, 冻结目标血液。
而前者,使后者的成功率大幅增加。
以朝白的速度, 目标若想不被冻成冰人,也需要两个优势。一是不畏惧低温, 或者低温不影响其行动, 二是反应速度极快或拥有远胜于眼睛的其他感知能力, 不被朝白近身。
换做平时,拥有“莫非王土”和“夜使”的柳望根本不会被朝白碰到一片衣角,毕竟在幻化黑夜状态下, 柳望根本就是个非人存在。
但那是平时。
货箱内的温度下降速度之快, 空气中都凝结出了细微白霜, 在短刃白光照耀下, 散发出晶莹梦幻的色彩。这让货箱里的光线变亮几分,柳望模糊身形的黑色边缘也开始清晰起来。
朝白捕捉着他的目光, 身形再度消失。柳望的身体随之重新没入黑暗, 随着前后左右出现的白刃腾挪躲闪,不断吞没空中缓缓下沉的白霜。
夜使所过之处, 白霜尽数消失, 它仿佛是一个黑洞, 走到哪里, 吞噬到哪里。而这个短暂如眨眼的过程在朝白“虚无”的时间里变得极为缓慢。他甚至可以清晰地观察到, 白霜晶体在没入黑暗的第一时间融化成极小的水珠。
显而易见, 这片黑暗就是柳望的身体,因为它的内部温度远远高于四周空气。它吞噬的白霜越多,柳望体温下降越快。体温越低,行动就越迟缓。
果然,没用一会儿,霜雪短刃便第一次插入黑暗中。那片黑暗似乎因此停顿了片刻,就在朝白打算乘胜追击左右横切时,那里面竟探出一只手,猝然握住他的手腕。
那手的温度冰冷,可与自己的皮肤表面比起来,依然算得上温暖。
“杀死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可不算聪明。”
柳望的语调依旧从容,说话声中,黑暗的上方又凝结出他的脸。只有五官,没有颜色,漆黑一片,看上去如同诡异的黑色人面石雕。
黑面石雕张开同样漆黑的嘴,似乎笑了一下,说道:“你凭什么笃定,自己不会先冻僵?”
朝白维持着一刀刺入的姿势,另一只手拉开自己的风衣领子,露出丝丝流动的橙色纹路。
以柳望的见多识广,自然一眼便看出那是符文,更何况,随着朝白拉开领口,一股热气散逸而出,迅速被空气冻结成一小片白霜。
黑面石雕笑道:“无焰工坊的刀,仙盟科技的衣服,看来无名的待遇不错。我说大热天的你怎么还穿件风衣,看样子这衣服不但能保温,还能制冷吧?有这好东西,也不知道让老师享用享用?”
他的玩笑让朝白更提起几分警惕。但他毕竟是自己的老师,与老师说话,有问必答不但是规矩,也早已成为潜移默化的习惯。
朝白只回答了不清不痒的前半句:“是无影待遇不错。”
同时另一手也握住短刃,用力一横。
霜雪斩入柳望幻化的夜幕,从另一侧脱出,中间毫无阻碍,毫无停顿。
好似斩入了一片虚空。
黑面石雕嗤笑道:“用一把刀对付夜使,亏你是我学生。”
他话音未落,朝白已然消失,转而出现在石雕背后。但他没料到,背后竟也有一模一样的石雕,发出了一模一样的声音。
“先前陪你活动活动筋骨,怎么,真以为你这刀是什么神兵利器不成?”
朝白身形一换再换,柳望都好似累了,只以一团黑夜的形态停在原处。每次朝白出现的方向上,都会又一张黑面石雕静候着,发出戏谑的笑声。
可朝白不知疲倦般,依旧变幻不止。
“我知道这几刀伤不了你。”
“但我也知道,夜使绝非毫无破绽,只是藏在黑暗里,想找它,需要耐心。”
“而且老师说过,精神才是异能的根本。异能脱离不了大脑控制,而寒冷,会降低大脑活跃程度。”
“老师,你迟早会露出破绽。”
仿佛回应他的话一般,霜雪又一次横切后,那团近乎纯粹的黑暗蓦然变淡几分。朝白没有挪移,直接将霜雪捅进黑暗中,短刃上发出的微微白光竟像洞彻了那方夜幕。一个淡黄色的圆球被不断淡去的黑暗包裹着,进入朝白的视野。
朝白知道,这就是破绽——操控异能的,老师的精神!
他再度消失,自专属的时间里,顺着黑暗波动荡漾的边缘快步奔跑,绕过半圈,而后一脚蹬上后方石堆,双手握刀,高高跃起!
由上而下,直刺精神!
就在这一霎那,一声叹息悠然响起。在他专属的时间里,叹息是如此的缓慢悠长,以至于他能清晰地分辨出空气和气管的细微的、绵密的摩擦声。
专属时间走到尽头。
刀尖离发光的精神还有一寸。
千钧之力蓦然袭身,让越在半空的朝白顿时失去控制,霜雪刀尖以发丝之隔,随着他直线下坠!
砰!
朝白整个人重重砸在货箱地板上,扬起的灰尘只腾起一瞬,无力地回落到他身上。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鞋尖。那是一双黑面白底的布鞋,即便在今天这种暴雨的天气,那底子依然不染纤尘。
“你说得没错,小白,你成功了。”
朝白紧紧握着霜雪,只是不论身体还是四肢,都无法抬起,竭尽全力,连霜雪点地的刀尖都动弹不了半分。
他的胸腔也受到巨大重力的挤压,若排出肺中空气,他将窒息,若不排出,生疼的胸骨似乎要被压裂。
他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柳望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从效果上看,黄老大的移形换影,最像我的莫非王土,你的虚无,最像我的夜使。只用夜使与你对决,是我们师生间这么多年来的默契。如今我用上莫非王土,是老师出尔反尔,败了。”
他摇摇头,后退一步,转过身,望着头顶那一丝微光:“小白,兰陵是你的了,从今以后,你便是真真正正的兰陵之王。不过,我本就不是兰陵人,不属于兰陵,阿凌、黄老大兄弟也一样。自打踏上离开兰陵边境,踏上卯泰空港,我们四个便已和兰陵再无瓜葛。”
柳望笑了一声:“阿凌是兰陵人没错,但她所做的一切已然对得起这个身份。所以你回去后,要登上王位,恐怕还得费些功夫对付她选定的继承人。”
“为什么?老师,到底是为什么?”朝白终于开口,艰难问道,“就为了她,为了柳期?是她让老师抛弃兰陵,只为了保护昭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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