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推了一把眼镜,而后白手套抬起,掌心朝着窗外,引进一片空中的雨水,如汇集如涓流,从众人身旁滑过,灌入茶壶之中。
“方便,你们的异能都比我方便。”
柳望笑道,将茶壶放在炉子上,又抬眼扫过一圈:“谁能控火?我跟阿凌倒是可以,不过我们两个的火,一般玩意儿经不住。”
窗边几人面色古怪,只有叶凌走到他身侧,与他并排坐了下来。
叶凌娇滴滴笑了几声,只不过配上空洞悠远的嗓音,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她的面具朝向晋安全,笑道:“老师,我的鬼焰比这水凉多了,就算茶壶受得了,也烧不开的。可惜了,若是沧博在这里,以他龙炎的温度,只需轻轻一舔就行了。”
晋安全被戳中痛处,脸色又是悲痛又是气愤,只不过停着柳望,不好也不敢发作。
柳望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只能请别人了。”
他三指捏住碗沿,用碗底在桌上轻轻磕两下。
门外应声进来一名中年道士,微胖,面白无须,但一望之下,似乎有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道士昂首快步走到桌前,袍袖一抖,指间捏出一张黄色符箓。手指再一抖,符箓自燃,飘飘然钻进茶炉。
刘进洪有些傻眼。之前“迎接”他们的道士是什么态度,他还历历在目。怎么会有人守在屋外,伺候他们?
一直没说话的叶昌突然开口道:“你是短发,不是道士。”
叶凌笑着接过话头,点点道士头上的道冠:“是啊二伯,昨儿见你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剃头了?”
孙道执哈哈一笑,一把摘掉道冠,扯掉道袍,露出一身白衬衫灰西裤的装扮。他的脚上,甚至还穿了一双棕色皮鞋,沾了些雨水,看上去锃光瓦亮。
他对叶凌道:“你当我扒了这身皮还想穿上,还不是为了给你老师干活。”
叶凌重重点头:“二伯这一身,两个字,帅气!”
孙道执满脸得意地瞟了眼柳望,磕磕鞋跟,两手叉在腰间皮带上,说道:“是吧?我老早就想这么打扮了。小时候是穷,贱,买不起,也不敢穿。后来当了个破道士,一年到头都是破道服,满山牛鼻子盯着,脱也不敢脱。跟你老师一样,等来等去,终于等来今天。”
那黄符的火烧得极旺,几句话说完,茶壶嘴中便冒出袅袅烟气,水开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终于让旁观的几人回过神。
柳望往盖碗里舀了点茶叶,用茶匙点点对面的椅子:“坐吧,喝茶。”
刘进洪讷讷地就要上前,突然被黄怀按住肩头。
黄怀盯着柳望道:“原来你消失的这几天,都在祖庭?孙元盛的死,也是你做的?你才是藏在柳期身后的人?”
柳望勾唇看着他,带着淡淡笑意,坦然颔首。
安抚好兄妹俩,柳期就走出了他们的房间。她先在后门边听了片刻,外面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应该是巡逻士兵刚刚走开。
正是离开的机会。
离开总理府比进来时要简单得多,非变身状态下,十几米的瞬移距离足够她去到相对隐蔽的位置,以各个隐蔽位置做中转,一路离开总理府。
出去时,她极快瞥了眼独栋前方的办公楼。那栋大楼的地牢里,关着黄金,一个她一直犹豫,要不要再见一面的人。
算了,先解决柳望的事,以后再说。
她心想着,身影几个闪烁,没有惊动任何人便了冲出总理府,又在某个无人的巷道里,展开雷翼,一飞冲天。
柳期不知道的是,早在天亮之时,地牢中的黄金迎来了第三波访客——手持皮鞭的卫队分队长,李队。
他有一个和李清雅很像的名字——李清波。可惜他和李清雅没有任何关系,一丝血缘也不沾,虽然曾经的他十分希望,李清雅能当他的姐姐。
只是从头到尾,这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即便李清雅头脑清醒地站在这里,也认不得这个人。
“清波,放我出去!”
黄金砰地扑到铁墙上,手电余光照耀下,他通红的眼睛里有着异样的光。
李清波讶异道:“小总理,你想去哪?”
“别管我做什么。”黄金道,“你放心,黄怀不敢动你,以后他也不可能动你!等我回来,卫队总队长的位置就是你的!”
李清波愣了片刻,低头瞅了眼手中的餐盒,苦笑道:“小总理,您不用说这些。十五年了,您该知道的,我和队里其他人不一样。当初是您在李家门口救了我,让我没被李家牵连,我这条命,本就是您的。”
他蹲下身,把餐盒竖起来,从两根铁柱的夹缝中推进去。
“自从您被关进这里,我就等着您开口。”他抬头露出一个笑脸,“不管您要去哪,要做什么,也得先吃饱了。”
他镇定的反应让黄金也冷静下来。黄金坐到地上,定定看着他道:“既然这样,再帮我做一件事?”
李清波毫不犹豫地点头:“您说。”
黄金分辨着他脸上的神色,慢慢道:“你肯定知道阿左关在哪,帮我找到她,带到港务办,跟我汇合。”
柳期还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瞬移出总理府的那一刻,一艘浮艇缓缓在总理府大门口落下。浮艇上下来一个年轻女人,循着她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是黄金的妻子,聊安城上将米岸的女儿,米芳。
她留着三七分的齐肩黑发,不短不长,发丝一丝不苟。穿着雪白丝绸的衣裤,柔软合身,看不见一丝褶皱。脚上也是同样白色的矮跟皮鞋,皮鞋和白腻的脚背一样,一尘不染。
她的浑身上下,就如同她的脸,如同她的皮肤,没有一丝杂质,干净到了极致。
而随着她一同下船的,是卯安城上将,除了明盛外,黄怀最得力的心腹——迟简峰。
迟简峰亲自打着伞,半低着头,立在她身侧,位置却稍稍靠后,好似一位毕恭毕敬的侍从。
门口执勤的士兵伸出手臂拦在她身前:“夫人……”
他没能多说一个字,目光便痴傻起来,手臂颓然垂下。剩下三个士兵也是如此,仿佛完全忘记了家眷不得擅自进入总理府的规定。
穿过办公楼,进入花园,又一个士兵冒雨跑了过来。手里握着短皮鞭,正是李清波。
李清波停在她身前,一如迟简峰,半低下头,好似不敢看她。
“去哪了?”
李清波答道:“内陆。”
米芳想了想:“监狱?”
只有两个字的问题,显然没有特定问谁。可李清波和迟简峰都十分清楚问的是谁。迟简峰同样简短答道:“武库。”
“终究走到这一步了。黄怀这么聪明,就没想过会有今天这种局面?”
米芳无声笑了一下,继续前行,竟径直走到独栋后门,停在小蓝兄妹的房门前。
她脚步刚站定,迟简峰便一拳砸穿房门,扭开门内的锁,推开门后,恭敬地退到一侧。
“哥哥,你以后不能再偷东西了,要是被柳奶奶知道……”
蓝秀的话语停在一半,蓝峰已然跳了起来,喊道:“谁?!”
他只能喊出一个字。
兄妹俩的眼睛都直了起来,与大门口几个晋安兵一样,丢了魂似的。
米芳走到床边,看向床上的女人,素白的小指勾出她衣服里的项链,饶有兴致地打量了片刻。
“好久不见,无名。”
日月吊坠的圆珠上,那点鹅黄色似乎漫开一丝,又迅速收缩回去。
米芳转身走向门外,淡淡道:“带走。”
迟简峰去抱起了李清雅。
李清波则意外地问了一个问题:“孩子?”
米芳脚步一顿,捏住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凝视着他的木然的眼睛。
她一字一字道:“留着,做什么?”
李清波握着皮鞭的手一紧,然后松下来。
他机械地张嘴:“是。”
第186章
不算昏迷中的联盟通讯兵, 满屋的人里,论异能,垫底的毫无疑问是刘进洪。可论脑子, 却另有其人。
黄怀都把话挑明了, 晋安全还没转过弯来, 脸上写满疑惑:“黄秘,什么意思……”
他话音未落, 身旁刘进洪已然一溜烟向外跑去,在地上留下两只翻滚的皮鞋。
然而刘进洪还没绕过屏风, 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蓦然停在了他身前。他本就预备着被拦截, 反应也不慢, 侧面一扑,两手勾住墙上半根圆柱,手脚并用一路上爬。
那动作, 比猴子还要灵活。
可就在他试图越过那人头顶扑向门外时, 只觉木柱一顿震颤, 那男人以倒立姿势赫然出现在他头顶, 抓住他肩头衣服,甩回到茶桌边。
出乎意料的, 刘进洪没有在地上狼狈翻滚, 反而稳稳站住了。只见他光着的脚丫子紧紧扒着地面,脚趾极长, 甚至长过了脚板。与其说是一双脚, 不如说是一双手。
他还想跑, 只听黄怀说道:“刘特使, 再跑就没命了。”
刘进洪头也不回地骂道:“他娘的不跑才没命!你也说了, 那变异种是他的人, 你能打得过她吗?不说她,你们联起手,能打过这死老头吗?”
黄怀没来得及回答他,只觉地板一阵震颤,圆柱上端的壮硕男人忽又出现在刘进洪身前,赏了他一个响亮无比的耳光。
鲜血和牙齿同时飚射向茶桌。
叶凌眼疾手快,一蓬碧绿鬼焰应手脱出,霎时包裹住血和牙齿,转瞬燃尽,不留丝毫灰烬。
“大伯,正喝茶呢。”她埋怨道。
柳望挥了挥手:“好了,黄大,黄二,归位吧。我请几位喝个茶。”
众人这才发现,那穿着衬衫西裤却会道术的男人,和打了刘进洪一巴掌、明显是进化者的男人,身高长相竟十分相似。之所以没在第一时间察觉,是因为一个看似中年,而另一个明显上了年纪,不过老当益壮而已。
兄弟两个退出门外,只是隔着仙草瑶池的屏风,已然能看见两人隐约的身影。很显然,所谓归位,是让他们守在门口,防止有人逃跑。
叶凌转动脖子,面具朝着窗边众人,冷冷道:“怎么,让你们喝个茶,还需要老师一个个请吗?”
她站起身,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把自己的椅子拉到桌子一头。随手一挥,碧绿鬼焰扫向躺在地上装晕的刘进洪。
刘进洪一骨碌爬起来,这才龇牙咧嘴露出疼痛表情。
叶凌拍拍椅背:“刘特使,请吧。”
刘进洪快速瞥了眼窗边的人,讪讪坐下。事到如今,他也清楚,就算是那三个所谓的高等级进化者,处境和自己这个初级一般无二。在柳老面前,都是待宰羔羊。即便他们能联起手来拼一把,但柳老不也有叶凌和门外两兄弟?叶凌本身就是高级,门外那个会道术的不清楚,但那个有异能的,想来元弱不了。
三对三,谁输谁赢,孰生孰灭,显而易见。
比起刘进洪用脑子分析,窗边三人得知这种局面更为直观。因为在刘进洪撒腿的刹那,不乏有人生出趁乱逃遁的打算。但这个念头刚升起,便被一阵心悸感压下。
那是异能气息,浑厚强大到令人心惊、畏惧的异能气息。而散发出这种气息的,便是桌后端坐的柳老!
他以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告诉他们,谁敢动,就是死!
看刘进洪坐下,晋安全最先走过来,拣了最靠窗的椅子坐下。他一言不发,畏缩的神色中仍旧带着一丝疑惑,却不敢打量柳老,而是看着叶凌。
叶凌没理他,径直去里面的房间又拖了把椅子过来,砰一声放在刘进洪边上。
茶桌只有四座,不算角落里昏迷的联盟士兵,在场有六个人。她让出了自己的椅子,又在刘进洪边上添了一把。茶桌本就一边靠墙,如此一来,剩余三边正好一边两人,形成围炉茶话的和谐氛围。
黄怀和叶昌对视一眼,也坐了进来。他坐在刘进洪身边,神色镇定,看着站柳望身旁的叶凌拎起茶壶,将热气蒸腾的水冲入盖碗。
茶香散开。
柳望一指摩挲着茶碗上沿,笑道:“本不想太早说明来意,怕吓着你们这群娃娃。不过灵茶在前,看你们这副忐忑的样子,只怕要暴殄天物,浪费了这茶中珍品。”
叶凌捏起公道杯,先在他的茶碗中倒下一杯,色泽碧青,浓厚似茶粉。
柳望饮啜一口,闭眼回味一番,睁眼笑道:“醇香含涩,涩中回甘,恰似老头子我这一生。等了六十年,本以为等不到了,不料最后这段日子,终究是给我等来了。呵,这次来,是杀你们的。你们命好,死前还能喝上这等好茶,该细品。”
听他要说明来意,几人均已竖起耳朵,可他突然又品起茶、慨叹起人生,而后突然又转折,说要杀人。
几人心绪起起伏伏,刘进洪和晋安全不约而同“啊”了一声。
刘进洪叫道:“你们兰陵就不怕得罪联盟吗?”
晋安全也叫道:“晋安和兰陵一个西一个东,哪里得罪过兰陵?”
叶昌面色冷静,但语气显然含着激动:“柳老,不说隐元仙陆,只说梦昌洲,只怕兰陵倾国而出,也抵抗不了梦昌一怒。”
柳望安静听完,微笑着看向黄怀:“你呢?或威胁或求饶,没什么话想说?”
黄怀淡淡道:“柳老既然想做,事前定然想到过这些,多说无用。不过眼前倒是有一桩,想必崂山掌门莅临卯泰,不在柳老计划之内。柳老若动手,任谁都会把杀死孙元盛的真凶扣到柳老头上,届时,柳老也好,兰陵也罢,难逃地仙一怒。”
他推了把眼镜,端起桌上茶碗抿了一口,继续道:“毕竟为了防止冤冤相报,在平权协定里,仇杀是可以连坐的。以柳老和叶凌的身份,只怕整个兰陵军都难以幸免。”
柳望缓缓点头,认同了他的看法。只是神色间笑意未变,说道:“以孙元一的脾气,等不了那么久,我也不会让他久等。杀了你们,下一个就是他,至于结局如何,可惜你们看不到了。”
几人悚然一惊。黄怀皱眉道:“你还要杀孙元一?”
“如你所说,本来计划里没有他。幸好他来了,不然这趟收官之旅未免太无趣,太没有挑战性。”柳望看着黄怀,“谁让你手段了得,借着同心楼被毁,把梦昌和晋安带来的人清理得一个不剩,还把两边派来的增援都扣在边境。不然在我的计划里,这会儿的场面比现在壮观多了。”
“黄怀!”
晋安全叫道,恨恨瞪他。
黄怀这一套暗地里的动作,晋安全和叶昌虽早有猜测,但这会儿被柳望证实,依然免不了怒气上涌。
叶昌头脑清醒些,瞥了眼晋安全,说道:“人都要死了,现在追究卯泰有什么用?”
不料黄怀对二人辩解道:“他不过是在分化我们,各个击破,别中了他的伎俩。”
“分化?”柳望呵呵笑道,笑容不屑,却目露赞许,“事到如今还想着卯泰的未来,难怪□□选了你做接班人。你若不是变异种,想来卯泰联邦的宏伟蓝图,真有实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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