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陶叔知道你会说话了,肯定会很开心的,不会打你骂你了。”
不会说话、偏瘫,几乎在所有人看来,小七就是个傻子。哪怕在这个世界孩子于谁来说都是宝贵的资产,但一个精神异常的傻孩子,几乎断送了所有出人头地的希望。
“闭嘴,不准说。”柳期突然反驳道,神色认真地盯着阿亮,“我会说话的事,你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行。”
“啊?为什么?”
看着阿亮一头雾水的样子,柳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直觉告诉她,一个哑巴突然会口齿清晰地说话,必然会招致怀疑的目光,而这对现在的她来说不可能是个好事。
柳期心中迅速编造着借口,但没有一个靠谱的,末了只得使劲皱起脸,作出楚楚可怜的表情,细声细气地说道:“阿亮哥哥,你就帮我保密嘛。”
见阿亮疑惑的表情僵在脸上,柳期自己也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在此时陶荣成也看到了他们,拎着酒瓶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阿亮啊?回来啦?你带我们家小傻子去哪儿啦?一天一夜没回来。”
“没……没去哪,陶叔。”
喝上头的陶荣成是什么得性,别说小七,连阿亮都亲眼见了不知多少次。他毕竟只有九岁,陶荣成身材又长得高大,这样一个不知会做出什么事的酒鬼向他走来,多少让他有些畏惧。
好在陶荣成没追问的意思,反而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只是接下去说话,让他低着脑袋掉头就走。
“阿亮啊?你也长大了,真中意小七,那就回去跟你爸拿粮票来买啊?娶不娶她没关系,玩玩儿再送回来也可以,不然等你们都上了学,那可就没机会了。”
看到阿亮落荒而逃,陶荣成哈哈大笑,又高声喊道:“别走啊,进来坐坐,你方姨见到你一定很开心……嗝……”
谁知阿亮听到后,更是撒开脚丫子就跑,飞一般地逃离现场。
一旁冷眼旁观的柳期,情绪从苦恼一路飙升为愤怒。她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一边纳闷着现在的社会道德都沦落至此了么,一边拼命压抑着从左脚汹涌而起的热流。
愤怒正是触发“遗迹”的最好钥匙,如果可以,她只需要一秒钟就可以把陶荣成撕成碎片。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行,因为他是小七的父亲。亲生女儿手刃生父,这种剧情,她不能随随便便就越俎代庖。
望着阿亮消失在巷道中,陶荣成打着酒嗝转了过来,不料突然抬起一脚,狠狠地踹在柳期腰间。猝不及防之下,柳期跌倒在地,半个脸庞没入一洼浑黄的积水之中。
“妈了个巴子,你一个死残废整天瞎跑,跑什么跑,搞得老子每天少领两张粮票,你赔啊?!我再让你跑!”
嘴上唾沫星子四溅地骂着,陶荣成一脚接着一脚踹在柳期身上,丝毫不顾年仅七岁、备受病痛折磨、又明显营养不良的女儿有多么的瘦弱。
“再跑,老子让你跟你妈一样,一辈子躺床上起不来!”
酒精作用下,陶荣成亢奋的情绪几乎无法停止,狠踹了几脚似乎不得劲,仰头猛灌一口酒,举起酒瓶子就往柳期脑袋上砸。
然而就在这时,侧着身子蜷缩在地的小姑娘蓦然弹射起身,脑袋直愣愣撞上陶荣成的下颌。铿一声,陶荣成牙关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整个人被后仰着飞上半空。
几乎是与此同时,柳期瘦小的身体刚一落地,脚下就像装了弹簧一般,再次高高跃起,腰身拧转,右臂高抬,右肘猛然砸在陶荣成的嘴上。
砰一声闷响,陶荣成高大的身躯砸落地面,嘴上鲜血喷涌,已然失去意识。
柳期缓缓站了起来,甩动着右臂,在遗迹热流的窜动下,虽然右半边身体已经没起初时那么僵硬,但真动起手来,动作依然有些生硬,甚至还有些偏瘫遗留的痛楚。
她扫视四周,并未发现人影,这点短暂的动静应该没有引人注意。她垂下目光,冷冷看着口鼻处鲜血四溢的醉鬼,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本来还想忍耐忍耐,想想怎么处理小七的父母亲情,可陶荣成非要坚持不懈地找死,那她也只好给个小小的教训。
不过柳期最终还是决定退一步,将陶荣成侧过身,免得他晕倒时被自己的血呛死。
至于大晚上睡在外面有没有危险,管他呢!
柳期在狭小的木门外停顿了片刻给自己打气,然后跨进门内。屋里极为昏暗,潮湿腐朽的味道密密实实地包裹住了她的口鼻,令人窒息。
屋子最里侧,靠墙摆放着一张低矮的床,有细弱的呼吸声床上发出,应该就是小七的母亲方灵。她似乎睡着了,即便柳期故意加重脚步声,也依然没有醒来。
柳期松了口气,咕噜叫的肚子再次闹腾起来。她走到一张简易的四方桌边,见上面摆了几个大白碗,几乎都是用过却没洗的空碗,只有一个里面放了半个吃了一半的窝窝头。渴望,拒绝,两种矛盾的情绪几乎一齐涌上心头。
残羹冷炙,她打死也不会吃的!
窝窝头啊,好久好久……不,应该说是几百年都没吃到了,好怀念,好想吃啊……
柳期端起碗,低头凝视了好一会儿,甚至都能看清窝头上面留着几颗牙印。最后,理智还是打败了渴望,她放下碗,不料心情起伏之下没控制好力道,白碗在桌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砰响。
“小……小七啊……”
细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方灵醒了。
柳期表面镇静,心里却吓了一跳,一时没敢走上前去。
“小七啊,回来啦?饿了吧,这里,妈给你留了几个白面馒头……”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昏暗光线中,床上面容枯槁的女人艰难地翻了一个身,不知从床边哪处摸出来一个塑料袋,颤颤巍巍地举起。
柳期不知为何眼眶一热,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接过袋子,嗫喏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却见方灵的手落了下去,呼吸再次变得低沉而纤细,似乎从始至终都没睁开眼睛,而是做着梦给女儿拿出了珍藏的吃食。
袋子中的食物手感绵软,非是碗中冷硬的窝头可比。柳期走到门口,才看清里面装着两个大白馒头,显然不是刚出炉的,之所以还能温热,想来是方灵用自己的身体一直保温。
眼睛未眨,泪水却簌簌滴落。
柳期顺着门框滑坐在门槛上,目光扫过不远处卧在泥地上的陶荣成,望向天边最后一丝红彤的云彩,耳中听着方灵睡梦中吃力而纤细的呼吸声,终于吃到了时隔三百年的白面馒头。
这个小姑娘,似乎把某些感情也遗留下来了呢。
第3章
跑过两条巷子,阿亮就停了下来,趴在墙壁上,气喘吁吁。
不过一两百米的距离,但他却跑得筋疲力尽一般,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小七……小七……对不起,对不起……”
谁能知道,他昨夜把她遗弃在树林里之后,是多么地解脱、畅快。可他更没料到,绝望窒息以后,紧跟而来的还有那么巨大的怅然若失、万般无措,以及,对自己产生的、比对小七更甚的痛恨。
“对不起什么?”
一个冷漠的声音突兀的传入耳中,伴随着的,还有电线漏电般轻微的刺啦声。
阿亮惊慌转身,只见一道蜿蜒的蓝光幽幽地飞到他的面前,密集连绵却又压抑的豆子爆响中,蓝光陡然自旋成一个拳头大小的光球,擦着他的鼻尖轻旋。
汗毛陡然而立。
“齐……齐哥。”
几米开外,一个比他矮了一头的身影怡然走出,一只手微微抬着,隔空操控着蓝色的光球。
“齐哥?我可不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李齐可不敢做你的兄弟。”
矮个的声音比阿亮还要稚嫩,随着他缓缓走进,莹蓝的光芒照亮了他的脸庞——腮边尚带着婴儿肥的男孩,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又大又圆,偏又眼角微微上翘,顾盼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难怪阿亮连跟他对视的胆子都没有。
阿亮咽了口唾沫,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
李齐没等他说完,五指一弹,光球蓦然前冲,擦着阿亮的颧骨扎进墙中。轻声暴烈声中,砖块的粉尘在墙面簌簌滑落,青色砖墙上赫然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
阿亮猛然提气,几乎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甚至没感到脸颊上烧灼的痛楚。这时,墙后的屋子里发出一声高声问询,让他在关键时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谁啊?”
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嗓音。
“你动一下试试?”
李齐冷冰冰的语调无情地逼退了阿亮逃跑的冲动,说完这句,他面容微微偏斜,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对探头出来察看情况的中年人说道:“赵伯伯,是我,小齐。对不住,刚才瞎练呢,不小心砸到你的墙了,还好没事。”
“噢,我们的小神童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不过你看你进化也没几天,不如去小广场练去?那边开阔,好施展手脚。”
“哎,知道了,谢谢赵伯伯。”
阿亮有些绝望地听着后头传来关门的声音。自从李齐变成进化者后,年仅八岁的他,不仅成了安置区里的孩子王,连大人们都不敢随意招惹。
若说普通人是污秽渣滓的烂泥,那进化者便是天边瑰丽的云霞,不论身份地位还是身手实力,都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跟你说过什么?为什么小偏瘫小傻子今天能活着回来?难道你真的那么喜欢她,那么想兄妹乱亻仑?真的完全不在乎给我们二十一村抹黑?”
李齐目光炯炯地盯视阿亮,语气越来越急,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我……我没有……”
“那究竟为什么?!”
李齐几乎是低声吼了出来。
阿亮双腿都在打颤,只想靠着墙壁滑坐下去,脱口而出道:“我不忍心!”
“废物!”李齐冷哼一声,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答案而已,“明天上午,大人们上工之后,你把她带到树林里,我亲手来。亮子,我真拿你当兄弟,才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到时见不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就等着我的蛇电把你俩都烧成灰吧!”
随着他的话语,光球蓦然张开,如同一条电蛇在阿亮面前疯狂吐信。
“我相信,村里人都会觉得我是为民除害。至于你信不信,大可以自己走着瞧。”
撂下最后一句话,李齐噙着冷笑从阿亮身旁越过。蓝色电蛇悠忽消失,转瞬间出现在了他的身前,重新团成一颗光球,宛如小灯笼一般照亮他前方的道路。
阿亮终于如烂泥般滑到,短短时间内,他已两次被汗水浸透,只是这一次,是令他浑身打颤的冰凉冷汗。难以抑制地,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掌,无声地哭泣起来。
柳期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竟就这么睡了一夜。哪怕是内陆酷暑的时节,山林雨带的清晨也带着微微的凉意。可她恍若不觉,毕竟有遗迹在,她几乎不用怎么担心着凉的问题。
睁开眼睛时,只见在路上睡了一宿的陶荣成也颤悠悠站了起来,抚着额头,似乎有些宿醉之后的晕眩。
他眯着双眼,一步三晃地走向家门,看见柳期后,不由得怒从心起,骂道:“死丫头,还知道回来,我看早晚得死在外边!”
柳期刚要攥紧拳头,却差点忍不住笑出声。原来昨儿出手时没收住力道,最后一下肘击,把陶荣成两颗门牙都打掉了,一开口就跟开了一道小门似的,难怪刚才骂人都有点漏风。
恰巧,这时陶荣成似乎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咳了半天,才从喉咙里呕出一颗发黄的大门牙来。他愣了愣,一时没认出来手中的是什么玩意儿。
“陶哥,该上工了。”
隔壁屋子响起吱呀的开门声,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从屋里出来,向这边说了句。
柳期一下就认出了他——齐化进,陶荣成新来不久的同事,也是个收肥人。
齐化进头都没抬,走到门外停车的一辆手推车边,掀开车上一个蓝色塑料大桶的盖子,一手扳斜桶身,另一手则伸向裤胯。
柳期这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忙转过头,眼不见为净,不料另一边,陶荣成也以一模一样的姿势对着塑料桶解手。她立马闭上眼睛,屏住呼吸,起身退回到屋里。
“呵,你家小七长大了啊,都知道避嫌了。”
原来齐化进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陶荣成嘿嘿一笑:“怎么,感兴趣?没问题,来,先下个定金,等过几年她从学校毕业,马上嫁给你做老婆。”
齐化进哈哈大笑:“你当我也傻啊?女孩儿七岁上学十四岁才毕业,让我干等七年,这亏本生意我能做?”
“哎,你陶哥我可是个厚道人,只要定金给得够,立马就能尝鲜。”
“别,这可是重罪啊,这玩笑说过一次就够。”
“瞧你这怂样!”
二人笑笑闹闹地推着推车走远,柳期正憋了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只听陶荣成远远地又招呼道:“亮子,又来看媳妇儿啦?要娶小七啊,得多攒点粮票,晓得不?”
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阿亮黝黑的面庞出现在门口,只是皮肤再黑,也掩饰不住眼眶底下的乌青,看着憔悴又阴郁。
虽然只接触过一次,柳期也完全看得出阿亮确实是喜欢小七的。不管是细心地帮忙揉搓痉挛的胳膊,还是从山里到家里默默地走在身边陪伴,柳期都能完全感受到两人之间深厚的情谊。
然而此刻柳期心情极差,扔下一句“你来干嘛”,就自顾在屋子里找起水。方灵面朝墙壁侧卧在床上,枯槁的身体蜷缩着,犹然昏睡。
不知她到底生了什么病。柳期无意识地思忖着,并未在小七的记忆中找到答案。最终,她在屋子的一脚发现了一个白色的小水桶。然而里头的水不光沉淀着许多细沙,颜色也有些发黄。她抿了抿干渴的唇,实在下不了决心喝上一口。
“小七,我们……我带你去看萤火虫吧。”
阿亮在门口踌躇了许久,终于憋出一句话。
罢了罢了,就当喝中药了。柳期用旁边的塑料水瓢舀起一小口水,闭着眼睛一口气吞下,虽不解渴,好歹在火烧似的喉咙里浇下一丝凉意。她放下水瓢,斜过去一个看傻子的表情。
“萤火虫?大白天?”
阿亮神色一滞,昨天感受到的,小七身上那种陌生疏离的感觉再次横亘在两人之间。
“要不……去看荧光蝴蝶?胖凯他们去过,说是在林子里一个隐秘的洞里,他们留了路标,我能找到。”
说话间,又有针刺的疼痛感钻入柳期脑海,明明消停了一整个晚上的症状,随着阿亮的话语再次出现。
“小七,我带你去看萤火虫。”
“小七,跟着我,走快点,我背你吧。”
“有点远,但再有一会儿就到了……”
“在这儿等我,我给你摘个山莓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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