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一瞬,她抬眸望向庭院门口,青衫男子撩起下摆迈过门槛,看身形举止,应是故人无疑,但他面上覆着油彩面具,瞧不见真容。
“殿下。”
喑哑的嗓音含着笑,他行至跟前,唰的一声甩开了折扇。
赵徽鸾惊喜道:“温言。”
将人上下一打量,又扫过温言执扇的手,手背上烧伤明显,可温言丝毫不在意,只把折扇摇得肆意又潇洒。
“恭喜啊,温言。”
温言收拢折扇,拱手道:“温某也恭喜殿下。”
温言与谢芷瑶的婚事办得低调简单,只在谢芷瑶的宅院里摆下两桌席面,邀请了赵徽鸾、容谙同沈知韫、萧青阑。
云嵩臭不要脸也跟着来了,狗皮膏药似的沈知韫走哪他跟哪。
外人只知大理寺丞谢芷瑶嫁人了,听说嫁的是在齐鲁知府的幕僚,虽是白衣,但在清丈一事上立下大功。
无人知晓幕僚名姓与真容,因其戴面具而称其“面具先生”,近来又唤他“无名”。
云嵩喝了酒,同温言道:“你立了功却无从嘉赏,不遗憾吗?不如换个名字,重新活过。”
温言回道:“温某有诸多遗憾,唯独这点不遗憾。名字罢了,温某能活着已经很幸运了。”
他说着,牵起谢芷瑶的手:“不为逝去的昨日固步自封,错失今日,只会增添更多遗憾。而如今,温某只觉得圆满。”
“说得好!”云嵩豪爽惯了,举杯敬温言。
温言这句“错失今日,只会增添更多遗憾”让赵徽鸾同沈知韫都陷入沉默。
桌下,容谙不动声色握上赵徽鸾的手。
孝期不宜宴饮玩乐,容谙和赵徽鸾没有多待,同人告辞后,双双坐上回府的马车。
一路无言。
马车在长公主府外停下,容谙摩挲着她手指:“臣今夜留下陪殿下,可好?”
赵徽鸾安静地点点头。
又沉默片刻,赵徽鸾抬起一双漆黑湿润的眸子,咬着唇同他道:
“本宫明日想去看晏礼哥哥。”
“好,臣明日陪殿下同去。”
翌日,长右驾着马车驶往京郊墓地。他忽而停下,容谙撩起帘子刚要问怎么了,目光倏地一顿。
赵徽鸾也看到了,那道隐在大树后的身影,是云嵩。他在远眺着一个人。
视线再往前,在章云驰的坟前还有一道素白倩影,光是看背影,赵徽鸾立马红了眼。
是婉婉啊。
是那个说着“章云驰食言,我为何要伤心”的沈婉婉啊。
是未曾送章云驰下葬、未曾来过坟前祭扫的沈婉婉啊。
赵徽鸾双唇紧抿,不让情绪泄露。容谙放下帘子,长右调转马头回城,未曾惊扰林中人。
坟前,沈知韫伫立良久,望着墓碑上的刻字,她弯了弯唇。
“章晏礼,我要嫁人了。”
清淡的嗓音落在晚秋的风里,一下子就吹散了。
第199章 投缘
可随着沈知韫弯起的弧度加深,压抑心头两年之久的悲痛再也克制不住。
她分明笑着,却悲从中来,痛哭出声。
“章云驰!”
隐在大树后的云嵩,静默看着坟前的沈知韫,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一声声哭着章云驰。
从撕心裂肺的痛哭到隐忍压抑的呜咽,沈知韫艰难地整理好情绪,离开经过大树时,云嵩脚步一转,又完美地藏住了身形。
直到沈知韫的背影消失不见,云嵩才缓步从树后走出,行到坟前。
墓碑上,石块压着一根红绳。
那红绳云嵩曾在章云驰手腕上见到过,章云驰宝贝得不得了,往袖子里塞了又塞。
他盯着瞧了会,视线下移落在刻字上。
“晏礼,我会照顾好沈婉婉的。”
秋风萧瑟,吹得树叶窸窣作响,像极了人在低语回应。
大婚前一日,云嵩提溜着五小坛好酒晃悠进容府,容谙并不在府里。
他大剌剌地穿过厅堂游廊,完全不当自个是外人。
前脚刚要跨进别鹤居,想起来容谙是个醋坛子,纵使长公主不在,应是也不喜他踏足他二人的院子。
想着,他脚尖转了个方向,开了坛酒,边喝边逛。
另一手提着的酒坛子哗啷啷响。
忽而,他顿下脚步,耳尖地寻着木鱼声走去。那是他从未在容府听到过的声音。
木鱼声歇,云嵩撇撇嘴,仰首灌下一大口酒,想着该回前院等容谙,但鬼使神差的他转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小院里有一位与他母亲宁氏差不多年岁的老妇人,正坐在石桌前捻着佛珠。
见着冒失闯入的人,柳氏明显很错愕。
“您是——良胥的生母?”
云嵩听过近来燕都的流言,当即猜到了。见老妇人点头,他拱手作揖。
“在下安南侯云嵩云逢歌,是您儿子的好友。云逢歌请老夫人安。”
鼎鼎大名的安南侯无人不知,柳氏虽幽居庵堂,但她辗转各地,自然也听过安南侯的大名。
云嵩身上没有凛然不可侵犯的森然杀意,相反,他率性洒脱,笑起来又乖又活泼,冲淡了眉宇间的几分桀骜。
柳氏从第一眼起,就打心底里喜欢这个安南侯,忍不住想留他说说话。
云嵩也是第一眼就觉得老妇人很亲切,让他想起家中在磨房吃尽苦头的老母亲,想着又是容谙生母,他理该留下陪一陪老人家。
“侯爷……”
“伯母不必如此,唤小侄逢歌便是。”
“诶,好。”柳氏越看他越喜欢,“逢歌喝茶吗?”
眼看柳氏要沏茶,云嵩急忙推却:“小侄喝不得茶,小侄喝酒。”
他说着,把垂在袖子下的酒坛子一股脑拎到石桌上,看得柳氏一怔,随即哑然失笑。
……
小院外,长右看到安南侯与老夫人相谈甚欢,他惊得睁大了眼。
素来寡言的老夫人,即便在面对公子时,也是关切中带着谨慎。自长公主嫁进来后,不知她与老夫人说了什么,老夫人待公子才逐渐褪去疏离感。
然而,再如何,长右也从未见过老夫人有如此开怀的时候。
不知想到什么,他心中忽而涌上一阵慌乱,拔腿就跑。
长庚不明所以,追上去:“你干嘛?”
“去、去接公子下值!”
“时辰还早呢,你急什么呀?”
长右摇着手,头也不回地跑去后院驾马车。
有些事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他直觉,事有不妙。
容谙下值原是想先去长公主府的,听闻府中事,他朝长右看了眼,随即坐上马车。
“回容府。”
……
柳氏从未有过被小辈哄得如此开心的时候,她看着云嵩,忽然问起年龄。
“小侄小良胥三岁,今年二十有一。”
“二十一……”柳氏喃喃,涩然道,“我那小儿子若还活着,正好与你一般年纪。”
云嵩眼睛亮了亮:“您还有个儿子呢?良胥真有弟弟啊!”
“伯母不知,良胥当年到安南巡边,曾托小侄替他在安南留意生母踪迹。近年来,他许是思弟成痴,老把小侄当弟弟管教!所以,伯母不必担心,良胥定会尽全力寻找弟弟的。”
听着这话,柳氏又想起长公主婚后第二日来拜见她,同她说的话——
“母亲寻子一十七年,容卿又何尝有一日忘怀?容卿曾亲口同本宫说,贫困潦倒时,父母兄弟待他以爱;自卖自身后,养父母待他以诚,才得以成就如今的容谙。”
“世间人不知容卿隐痛,母亲与本宫是他唯二最亲近之人。”
柳氏陷在思绪里,忽听云嵩问她:“伯母当年是如何与亲子失散的?”
十七年前,南边遭水灾,又发疫病。
柳氏的丈夫明铭于归家途中遭遇滑坡,冲进大江,生死未卜。幼子明在舟染疫,高烧难退。家中无银买粮买药,长子明适安自卖自身筹得纹银十两。
柳氏捧着儿子的卖身银左右为难,病榻上,幼子呢喃着“哥哥,我要哥哥”。柳氏下定决心要去追富商带回长子。
一家人,生死理该在一处。
恰逢一对外乡夫妻在他家檐下躲雨,柳氏无奈托妇人照看幼子。她一路打听,循着踪迹找寻好久,没看到长子的身影。又忧心幼子病情,赶回家中。
屋子里空荡荡,不见那对夫妻,亦不见她幼子。
自此,她踏上茫茫寻子不归路。
“那对夫妻委实过分!伯母您好心让他们躲雨,他们不愿照看您儿子也就罢了,怎么能抢您儿子呢?这不是拆散别人家的天伦吗?”
云嵩气恼得不行。
柳氏无奈摇头:“当年是见他二人面慈,谁曾想……”
“等寻到您小儿子,一定不能让良胥放过那对可恨的贼夫妻!”
容谙到时,正巧听见云嵩拍着石桌放狠话。
视线淡淡扫过云嵩,容谙同柳氏见礼:“母亲。”
“安儿回来了,快坐母亲这来。”
柳氏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容谙刚坐下,云嵩便往他面前推来一小坛酒。
“良胥,我与伯母聊得甚是投缘。”
容谙唇边勾起轻微的弧度:“有劳逢歌陪我母亲说话。”
“客气!你我兄弟,你母亲就是我母亲!”
因着云嵩这话,柳氏神色微顿,便见云嵩转头同她道:
“伯母,小侄前段时日也接了母亲入京。母亲在燕都人生地不熟,不如您二位约着见上一见。我母亲人很好,同伯母一样。”
第200章 婉婚
“小侄明日大婚,不如伯母与良胥一块来?”
见柳氏与容谙神情微顿,云嵩反应过来,容谙父孝在身,都未必能去喝他的喜酒,更遑论带上生母同去?
他愧疚开口:“抱歉啊,是小侄孟浪了。”
从柳氏的小院里出来,走过一段路,云嵩飞身上屋顶,容谙紧随其后。云嵩曲起一条腿,向后仰着,撑起一条胳膊,端的是狂肆无忌。
他脚尖踢了踢酒坛,示意容谙拿一个,容谙淡淡睨过他一眼,袖子一抬,露出手上他自个的酒。
“你下次可以试试水云间的。”
云嵩笑:“怎么,我去水云间,银子能入你容首辅的口袋?”
容谙未语,只是眉梢微动,云嵩眯眼,随即恍然,与容谙碰了碰酒坛子。
“那今后我可要白吃白喝白拿了啊!”
容谙喝了口酒,极目远眺,暗橙的夕阳垂在天边,将云层染得幽幽然通红一片。
“你明日就要大婚,怎么有闲工夫出来逛?”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旁的一些事务,我侯府奴仆难道是摆设不成?”
云嵩说着,斜眼看过来,言语中带着些许嫌弃。
“良胥兄是要同本侯划清界限,避嫌吗?”
不等容谙应话,他又道:“那可迟了啊!”
“殿下与婉婉是闺中密友,你当时拼上所有也要娶殿下,正如我此刻不可能不娶沈婉婉。无论你我避嫌与否,在世人眼里,你我容云两家就是一体。”
“良胥啊,只要你我行得端,坐得直,又何惧外人的指摘呢?”
他这话说的狂妄又天真,看来永昭四十二年的宫门叩阍,并没有让云嵩吸取教训。
容谙摇头轻笑。
两人静默喝酒,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天色变得昏沉阴暗。
院子里传来奴仆窸窣点灯的动静,安静良久的人忽而开口。
“良胥,我有点慌。”
云嵩垂着眼,有些落寞。他也不知为何,心里没底的时候,就喜欢往容谙身边凑。
“你娶殿下的前一日,忐忑吗?”
容谙未语,那必然是忐忑的。
可他的忐忑又岂会与云嵩的一样。
视线下移,云嵩脚边不知不觉已经躺了四个酒坛子,容谙道:“殿下护短,你今后不要再去红袖馆了。”
“知道啦!”云嵩道,“殿下护短,你护妻嘛。放心,我不会委屈沈婉婉的!”
“明日,你会来吗?”
云嵩看向容谙,见他点头,笑道:“好兄弟!走了!”
云嵩酒量好,一个人干掉四小坛酒走起路来依然平稳得很。他一手捏着最后一坛酒,一手冲身后屋顶上的人晃了晃,随即身影没入夜色中。
厅堂里,容谙陪柳氏用晚膳,柳氏忽然问他:“安儿可知逢歌他四岁前在哪?”
“母亲,逢歌是江南临安府人氏,生父生母都是当地有名望的盐商。”
柳氏苦笑着摇头叹息:“是母亲魔障了。”
夜色浓重,容谙送走柳氏,长右寻思着他要去长公主府:“公子,要给你套马车吗?”
“不必了。”
长右默不吭声看他家公子走远。
长公主府里,赵徽鸾正在库房里挑拣珠宝首饰,冷不防身后来人环上她腰身,宽厚的大掌轻抚在她隆起的小腹上。
男人的下巴搁在她颈窝,赵徽鸾好笑侧目看他,见他视线落在两匣子一模一样的玉石珠宝上。
她弯唇道:“这是晏礼哥哥给婉婉准备的聘礼和给本宫的添妆。”
又指了指另一处:“那是本宫给晏礼哥哥准备的聘礼。”
……
云嵩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头,最后一坛酒也见底了。想着该回侯府,忽而脚步一滞,他抬眸望去,竟又晃到了沈府。
他绕着沈府围墙走了一圈,轻车熟路地寻到一处,刚想纵身跃过去,但想起母亲耳提面命让他成婚前不可冒昧,不吉利,他又生生忍下了。
抬头望向围墙,那里斜歪着一棵树。
想起来永昭四十二年中秋,他喝了容谙的茶,长夜无眠,便是在此地翻上沈府高墙。
他藏身在枝叶交错之中,圆月当空,庭院里的窈窕身影背对他而坐,石桌上点着灯,女子就着烛火翻书。
他故意往女子脚边弹了颗石子,不料人家胆子大得很,非但不怕,还笑斥他:“幼稚。”
指尖翻过一页书,女子清丽的嗓音复又响起:“你醉酒了吗?”
云嵩觉得她有趣得紧,抿唇不说话。
“我给你念书听吧。”
那一夜,云嵩在树上听她念了好一会书,却未见她回头朝墙头望过来一眼。
不巧有婢女入院催女子休息,云嵩怕被发现,当即翻下墙头,便听墙的另一边女子娇斥。
“走了也不打声招呼吗?”
打声招呼?
云嵩寻思着,拣起石块在墙上叩了两下。
另一边,女子轻笑,催他:“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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