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容谙示意赵徽鸾抬头看。
高耸的城楼上立着一排内侍与锦衣卫,严阵以待。锦衣卫指挥使陆北寸步不离守在小皇帝身后。
他侧目,便见赵徽鸾大睁着眸子,一眨不眨望着曾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如今的少年帝王,眼底迅速氤氲起红晕,握着他的手捏得越来越紧。
“容卿,他出宫没事吗?”
“殿下放心,臣有安排。”
城楼上的人看不到了,赵徽鸾回过头,眼睫一颤一颤的,她抿紧唇,眼泪终是没忍住,落了下来。
赵徽鸾知道容谙很愧疚给不了她盛大的婚仪,所以从远归的沈知韫,到城楼上的赵瑾昂,让她至亲至爱的人送她出嫁,是容谙在尽力弥补对她的亏欠。
“容卿,本宫好像越来越喜欢哭了,可是本宫一点都不喜欢。”
她哭腔里带着懊恼,容谙抬手,指腹抹上她泪眼。
“臣知道,殿下一直都很坚强。但在臣面前,殿下可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永远不必苛责自己。”
城楼上,小皇帝望着马车行远,只觉得心头憋闷。
那是他阿姐诶!出嫁怎能如此潦草?
容府外亦围满了百姓,一众人对着容府外的那两盏红灯笼,目露惊诧。刻意压低的嗓音因人数众多而一片嗡嗡声。直到马车出现在视野里,这才闭上嘴。
马车稳稳停下,容谙最先出去,赵徽鸾搭上他的手走下来,两人并肩迈上台阶。
身后,萧青阑与章南星等人悉数下马,冲着并肩而行迈上台阶的二人,拱手高呼:
“恭贺长公主殿下与容首辅大婚!”
“愿二位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在恭贺声中,赵徽鸾迈进了容府大门。
容府上下一众奴仆列道恭迎。
因省却了诸多繁琐礼节,他二人只在容父的灵位前拜了天地,便去到了容府主院别鹤居。
惜春给赵徽鸾摘下沉重的发冠,赵徽鸾忍不住转了转酸痛的脖子,连秋见状正要上前给她揉捏,却见容谙朝她二人示意。
二人饶有眼力见地福身行礼,退到门口时将准备进来的念夏与拂冬一道拉了出去。
脖子上揉捏的力道轻重适宜,赵徽鸾舒服地眯了眯眼,看着镜中人道:
“本宫给你上药吧。”
容谙却道:“殿下先用膳吧,待会臣带殿下去见个人。”
见赵徽鸾蹙眉,又道:“臣现下还不能脱这身衣裳。”
他说的诚恳,赵徽鸾只得按下心思。
用完膳,已是黄昏时分,奴仆在廊下点灯。
长庚与长右带着惜春四人熟悉容府,又带她们去从新入府的丫鬟里挑几个资质好的入别鹤居伺候。
容谙牵着赵徽鸾出别鹤居,带她去见的人是自己的生母,柳氏。
柳氏坐在观音像旁,双眼微阖,手持佛珠口诵阿弥,木鱼声清脆又孤寂。
“母亲,孩儿今日娶妻,特带殿下前来见你。”
木鱼声蓦地一顿。
颤动的眼睫泄露了柳氏的激动,她缓缓睁开眼,朝容谙笑得慈爱,瞧着有些克制疏离。
明明是她心心念念十七年的亲生子,她想他,爱他,疼他,却因缺失的十七年陪伴,她的孩子长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她骄傲又心酸,陌生感阻隔在她们面前,柳氏不知她的出现于她儿子而言,是否冒昧?
当年事,她始终有愧。
是她无能,接连弄丢了两个孩子。
视线落在那二人十指紧扣的手上,柳氏忽而眼睛一热,连声道:“诶,好,真好!”
脸上分明带着笑,声音却哽咽。
寻子十七年的苦涩涌上心头,她以手掩面,别过头去,挥了挥指,努力冷静道:“回去吧。”
容谙抿了抿唇,牵着赵徽鸾出来。
屋子里隐约传出呜咽声。
“容卿,本宫还没同母亲见礼。”
“无妨,改日吧。”容谙望了眼紧闭的门,“母亲今日见到殿下,已经很开心了。”
回到别鹤居,赵徽鸾命惜春打来清水,亲自给容谙上药。
稍稍有些结痂的伤口全裂开了,凝结的血渍黏在里衣上,给他褪衣服完全是在撕扯他的伤口。
容谙怕吓着她,里衣褪到一半,摁住她的手。
“换长右来吧。”
赵徽鸾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他又默默转了回去。
赵徽鸾被他背上的伤惹红了眼,拧着帕子小心给他清理,上药时明显感觉到容谙身体一颤。
她顿下动作,吹了吹伤口。
“母亲知晓云嵩吗?”
“她不知。”
容谙平静道:“臣知她思子心切,多年夙愿已成心头执念,臣却只能哄着她骗着她,说是在寻,其实是臣并不能让她知晓。”
第197章 结发
“母亲这一十七年来从铜仁府到江陵,几经辗转,颠沛在各地庵堂只为打听臣与胞弟的去向。”
夜色深深,容谙眼睫微垂,不敢想象生母寻子之路有多艰难,日复一日的失望又有多摧残人的意志。
可是柳氏未曾有一日放弃。
赵徽鸾余光瞥见他摁在床褥上的指尖微微收紧,安静地给他上药。
因着说话的缘故,背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容谙从格子里取出一只小木匣,赵徽鸾接过打开,里边红绸包裹着一物。
再打开红绸,是十两纹银。
“这是——”
容谙穿回衣服,淡道:“是臣当年的卖身银。”
赵徽鸾惊诧不已,容谙却勾了勾唇,浅笑着告诉她:
“母亲一直贴身放着,未曾动用半分。与臣相认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这卖身纹银还给臣。”
当时柳氏流着泪,只一个劲往他手里塞银两,哽咽着重复一句“安儿你拿好,快去……去……”
去做什么呢?柳氏到底没能说出口。
时隔十七年的卖身银重新捧回手里,容谙内心不可谓不震撼。他也清楚,柳氏是想让他拿着银两去赎自由身。
可是他不能,他此生只能是容家子。
这点柳氏也是知道的。
“母亲说她有愧,有悔,再苦再难她也不能卖儿子。可是当年,臣是自愿的。母亲强留臣不让臣走,为此臣说了伤人的话。”
“臣说臣不想再过苦日子,臣想做人上人,臣求她成全。”
弯在他唇边的弧度逐渐染上苦涩,赵徽鸾握上他的手,给予他无声宽慰。
柳氏当年岂会不明白儿子说这话的用意?不然也不会贴身藏着纹银十七年。
正因如此,容谙才更痛苦内疚。
可坚强如他,不会一直让自己沉浸在过去。他把十两纹银收好,重新放回格子里,拉着赵徽鸾释然道:
“好在如今已经接回母亲,臣与她虽有生疏,但余生能侍奉母亲,臣已经很感恩了。”
“嗯,相信母亲也会释怀的。”
至于柳氏念念于心的小儿子,赵徽鸾不知柳氏若是知晓真相,她能不能理解容谙的不得已。
容谙是内阁首辅、兼长公主驸马,云嵩是战功赫赫、威望甚高的安南侯。
且云嵩手底下的精兵是容谙力排众议支持云嵩收编的。
这便注定,他俩只能是同僚,决不能是同胞。
“容卿,你本名叫什么?”困意袭来,赵徽鸾强睁着抬了抬眼皮。
“明适安。”
赵徽鸾喃喃重复,眼皮不自觉又耷拉了下来。
容谙扶着她将人靠进自个怀里,给她脱掉喜服,又拔掉绾发的簪子,长发落下,想起赵徽鸾顶着那沉重发冠好久,五指便揉上了她头皮。
赵徽鸾靠在他身上舒服地哼了哼,复又想起来容谙身上有伤,立即抽身。
“刚给你上的药呢,别乱动。”
她困得睁不开眼,摸索着爬到床里边,拉过锦被躺下。
“容卿,本宫……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可她实在太困,完全想不起来。
将散落在她面颊的发丝勾到耳后,容谙柔声道:“殿下睡吧。”
赵徽鸾很快沉沉睡去。
容谙定定看了一会,把散落的喜服收起来叠好,再把赵徽鸾的发簪放回妆奁。
不时,他回到床边,各剪下他与赵徽鸾的一缕发丝,用红绳系好,放进锦囊里。尔后,心怀感恩与虔诚,在赵徽鸾眉心落下一吻。
望着妻子恬静的睡颜,容谙唇边渐渐漾起笑意。
可他看着看着,骤然想起城楼上立在小皇帝身后的那个人,他心头不由自主掠起几许担忧。
不是他杞人忧天,而是容谙是真没想到永昭帝会在赐婚圣旨上留有一手,如此一来,多疑狡诈如永昭帝,是否还安排了后招在等着赵徽鸾?
翌日,赵徽鸾醒来看到放在枕边的结发锦囊,不由得笑眯了眼。
她忘记了的重要事情,容谙记得呀!
……
历经夺情与孝中娶妻的首辅容谙重返内阁,他显然比以往更加坚不可摧。
从朝堂到乡野,骂他的人依然有很多,就像溅在伞面的雨滴,他撑着伞穿过风雨,每一步都迈得坚定。
而权倾朝野的首辅容谙,心甘情愿供他驱策的人更是多不胜数。
在封贡互市一事上,容谙一直未曾明确表态,直到第二道蒋彦白的章疏从河曲之地送来燕都。
章疏上,蒋彦白力陈,大胤可趁封贡休养生息,提升战备,哪怕数年后瓦剌背弃盟约再度进犯,大胤也有一战之力。
又顺势提出封贡互市的一些诸如贡期贡额、抚赏归降等相关细节,也有互市初立,当以官中为主,使民知利,自主参与,更提到了互市上不能与瓦剌交易铁锅,但可考虑让瓦剌拿旧铁锅来换不能铸造兵器的广锅,云云。
瑶光殿中,同意封贡互市的朝臣比先前多了一大半。少数的反对者暗自觑着上位的监政长公主,便见长公主端着章疏寻思良久,最终点头同意。
容谙这才施施然站起,递上他的奏本。
“臣以为,纵使与瓦剌签订盟约,也当定下凡非大胤子民,不可越过边堡,不可入城,不许入朝。”
“且边防不可因封贡互市而有所懈怠,相反更要加强防备,以防不测。正如蒋总兵所言,大胤当趁安稳之时,谋不稳之事,以为战时做准备。”
赵徽鸾合上他的奏本,道:“后边的事,容卿你与诸部大人商议吧。”
晚间,劳碌一天的容谙回到别鹤居。
正当他想贴贴娇软的小姑娘解一解疲乏时,赵徽鸾拿着道章疏抵上他胸膛,好笑地觑着他:
“容卿,你同本宫说实话,蒋彦白的这道章疏里,有多少你的手笔?”
闻言,容谙轻轻挑了下眉,唇边含上笑意。
“殿下实在聪慧得紧。”
听得赵徽鸾一脸得意。
七月末,傅旭初远赴河曲之地,与蒋彦白主持封贡互市。再不久,安南侯云嵩平定海寇,于八月中归京复命。
中秋宫宴上论功行赏,云嵩当众请旨赐婚他与沈家姑娘沈知韫。
第198章 坟前
“臣云嵩深慕沈大人久矣,臣别无所求,唯此一愿,万望陛下与殿下成全。”
话音落下,开阳殿忽而安静下来,众人视线齐齐落在新上任的国子监祭酒沈知韫身上。唯独小皇帝与容谙,看的是面容骤然一僵的赵徽鸾。
沈知韫眉眼微垂饮着酒,瞧着甚是温婉端庄。
她缓缓搁下杯盏,丝毫不见诧异的神色。眼皮轻抬,她冲上座的赵徽鸾弯了弯唇,下颌微动,是动作细微的一记点头。
赵徽鸾瞧见了。
其实,她早该有预料的。
因着容谙在孝期,婚后的赵徽鸾依然住在长公主府,只偶尔几次歇在容府别鹤居,也是同容谙一人睡床一人睡榻。
沈知韫得空就往长公主府跑,两人亲亲热热同榻而眠。
赵徽鸾问她江南事,她都拣好玩有意思的讲,艰难的、危险的她只一语带过。赵徽鸾听到后边困意上头,但昏昏欲睡之际,还是听到了沈知韫的最末一句。
“江南景美人美,只一个安南侯实在烦人得很。”
嗓音清淡,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听不出半点意味。
对视良久,赵徽鸾也笑了:“好,这是喜事。”
任谁都听得出来,她这一句“喜事”声色发紧,开阳殿中,无人再说话。
沈知韫不疾不徐行至殿中央,同安南侯云嵩一道磕头谢恩。
散宴后,他二人行走在宫道上,多的是向他俩道喜的同僚。他们一一拱手谢过,同僚散尽,他俩落在了最后。
云嵩忍不住拿余光去瞧身旁仪态端方的女子,穿着绯色云雁官袍,温婉之外又多了份沉稳威严。
他瞧着瞧着,唇边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直至宫道尽头,沈知韫终于顿步,同他道:“侯爷,小女先行一步。”
云嵩含笑颔首,扶她登上那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显然,沈知韫今夜又要留宿长公主府了。
目送马车行远,云嵩眸中笑意更甚,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停在他身侧,他道:
“抱歉啊良胥,我的未来夫人抢了你夫人。”
容谙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马车里,沈知韫紧握着赵徽鸾的手,笑意盈盈,看得赵徽鸾眉峰一挑:
“婉婉,本宫瞅着你的笑似乎有点心虚呀。”
沈知韫笑而未语,抱着她胳膊把头枕在她肩上。
良久才开口:“简简,这些年我一人撑着沈府真的好累。”
“外祖年事已高,若我如瑶姐姐那般是一介孤女,凭我的才学官位,凭有你长公主撑腰,我是无惧的。可是我背负着沈氏一族百年基业,我必须要为沈氏谋一个安稳。”
“且他在江南数次不顾性命救我于危难,简简,这是我欠他的。说来玄乎,我总觉得冥冥之中我欠他良多,不止江南之行。”
沈知韫眸中敛上几许疑惑,想不通索性抛开不想,笑道:
“他既对我有意,又能作沈府后盾,我为何不嫁呢?”
一番话,听得赵徽鸾沉默了。
半晌,她拍了拍沈知韫手背:“婉婉放心,本宫会给婉婉备上全大胤最丰厚的添妆!”
云沈大婚之期定在十月初,两府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没想到,竟有人赶在他二人之前先成亲了。
“殿下,有人求见。”
赵徽鸾接过连秋递上来的大婚请柬,狐疑道:“何人?”
连秋回道:“他说是故人。”
赵徽鸾狐疑更甚,打开请柬,上边落着“无名先生”与“谢芷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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